我的水墨黑白渐渐被定格,在那个秋天的清晨或黄昏。什么时辰并不重要,日头在东在西都是一个圆圆的调色盘,没有光芒,也没有热度,但能量是不可或缺的,尽管不能描绘。就长成一棵树吧,一棵落叶的树,在村子的前面张望一地的空旷。我只需将浅浅的身影斜在画幅上,可以向东,也可以向西,在空旷的田野上四处游走。别人也可以出现,毕竟村子里不止我一个人居住。娘的影子端坐在门前的老槐树下,拢一下花白的头发,望着我归来或远去的方向。村前的那条小河不可以没有水,几只鸭子扑棱棱从弯曲的线条里爬上岸来。这是我多年前的一幅水墨,在深秋。
人有时很容易走进一些空旷的岁月,不是无奈,也没有强迫。当你逼真地站在一片空旷之中,千万不要惶惑:生命有四季,人生有春秋,没有谁能活在永恒的春天,也没有谁会永远站在孤寂的旷野。
我走出那片空旷,也许还会进入。不是约定,就像那个深秋真实的风,钻进了脖颈子、裤腿和袖口,终于汇合在一起。
我知道,依然活着。
鸡上树的那些日子
牛哞哞叫着从田里回来的时候,鸡还没回家,小河边、沟道旁有那么多草籽和虫子,一只鸡和另一只鸡对视了一下,继续在地上刨食吃。羊咩咩叫着从河滩上回来的时候,鸡依然没回家,看了看天,看了看地,又看了一下红彤彤的夕阳还挂在树梢,追着撵着逮最后一只蚂蚱。
后来,村子里的炊烟袅袅升起来了,夕阳在谁家的屋檐上弹了一下,夜幕就扯了过来。鸡们这才慌了神,谁也不招呼谁,连奔带跑往家赶,惊动了出来巡夜的豁子李家的老黑,嗔怪着汪汪叫了几声,吓得一只刚要过河的鸡飞了起来,几丈宽的河面愣是扑棱着翅膀飞了过去。然后,有些不相信地回头望了望,才紧赶慢赶地跑回家去。
院子里的小瓦盆里有水,甭管是喂猪的还是饮羊的,鸡们都要喝上一点润润嗓子。是啊,啄了一天的地,鸡们有些头晕脑胀。星星都出来了,是该上树休息的时候了。
那时候的鸡会上树,借着夜幕还未完全闭合的一点微光,思忖着最可行的路径。土墙矮了好说,铆足了劲儿,翅膀一扑棱就飞了上去。若高了,刚好卸了牛的犁杖在墙边靠着,就当作上墙的梯子。树可能是一株老槐树,也可能是一棵歪脖子枣树,枝丫纵横,离土墙也就几尺远。有的鸡已经蹲了上去,还是昨天的老地方;也有的非得要强占别人的地盘,极不友好地往里挤了又挤,最后打起架来。在树上打架可不是好玩的,哪一只败了下风失足落地,免不了再次从犁杖、土墙上攀爬上来,找个安静的地方,怀了怨气沉沉睡去。
鸡们可不都那么老实,譬如大成家的大冠子。大冠子长得很威风,应该是鸡里头的帅哥,很多家的母鸡都钟情于它,愿意和大冠子腻在一起。可最不该的是燕子家的小芦花。小芦花长得也俊俏,浑身上下棕黄相间的羽毛像披着一条光滑的缎子。黎明时听见仅有一墙之隔的大冠子叫了一声,再也睡不着觉,三下两下飞下树来,跟着大冠子上了村前的小河滩。小河滩上多美啊,大冠子独独领着小芦花在草丛里觅食。后来天黑了,美丽的小芦花鬼使神差地上了大成家的老槐树。
燕子娘来找鸡。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擎了根竹竿往老槐树上捣,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你个不要脸的小芦花呀!啥样的男人不好找,偏跟了这个没良心的。大成娘自知理亏没说话,谁让咱老了老了人也犯糊涂呢,不该给大成十七八岁说媳妇。对象就是高考落榜的燕子。大成后来考进省城的一所大学,说啥也要退了这门亲。
夜在继续,各家树上的鸡都在想自己的心事,或者根本就没想。至于大冠子和小芦花的那段恋情,也随着那夜的惊扰魂断老槐。次日,小芦花再没听见大冠子清脆的啼鸣,有人说看见小芦花连飞带跑地往河滩上去了。草丛里没有,岸上的庄稼地里没有,最后听见了扑通一声。大概小芦花在小河里看见了大冠子野性的身影……
我曾经以为鸡是乡间最快乐的动物。从被老母鸡孵出来的那一刻起,闪着两只黑豆似的小眼睛,叽叽喳喳说着话,满院子里刨食吃,接着长大。长大后的母鸡咯咯叫,白生生的鸡蛋可以换来写字用的本子和笔,也能换来一顿美味的晚餐。长大后的公鸡大都很漂亮,黎明唤来一片彤彤的朝霞,然后踱着方步在院子里晒太阳。娘爱它们,就像爱自己的孩子,夜幕降临,站在树下数了又数,才放心地转回屋里。
可栖在树枝上的鸡也有危险在四周埋伏着。你想,夜多黑啊,鸡们伏在北风中瑟瑟发抖,寒冷浸润了每一根神经。一个影子出现了,从一堆柴草垛里或者从黑五家没人住的破房子里,悄无声息地沿着犁杖上了墙,然后顺着老槐树粗大的树干攀缘而上。影子并不着急,在有鸡的那条树干上站直了,很有节奏地晃动着身体,摇动着尾巴。鸡们有没睡着的,呆呆地望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眸子里都是跳跃的幻影。最后,一声凄厉的叫声划破乡村的夜空……
娘说有黄狼子,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之后夜又重归了静寂,酝酿着下一个不期而遇的罪恶。所以,那时候的我对黄狼子充满了仇恨,眼看着娘落寞的神情,说什么也要捉住这个夜色里的窃贼。黄狼子可不好逮,乡下一直有黄半仙的说法。说有人在路上遇见一位可怜兮兮的妇人,领到家里,好吃好穿好招待。等天亮了,一道红光穿透了窗棂,再也看不到妇人的踪影。之后,这个人会疾病缠身,直到奄奄一息还盯着那扇窗棂,死不瞑目。
当然,捉黄狼子的想法没敢告诉娘,纠集了几个伙伴伏在墙角,等待那个神秘的幻影。到了第三天,每个人手执家伙来到黑五家的破房子里。老屋破旧不堪,没有洞也没有烧火用的柴草,当傻五走近靠在墙角的一口棺材时,脸色煞白地跳开了,说里面有女人的哭声。我这才恍然大悟,用编织袋罩住发出声音的洞口,几个人用棍子敲打着棺材,一个活物惊慌失措地逃了出来。那夜的我们在南岗子上架起了一堆篝火,平生第一次吃了黄狼肉。烧熟的黄狼肉并不好吃,有浓烈的膻骚味。不过听大人说过,吃了可以治尿床的毛病,所以傻五吃得最多,后来再没见过傻五娘在院子里晾晒画了地图的被褥。
上了树的鸡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静物,寂静的村子里只听见几声犬吠。夜色很好,或缺或圆的月亮在云层里穿行,看着村里所有熟悉的事物来了又去,落了又升。蓦然打破这静的是村东马山家的女人翠花。翠花是个鬼难缠,没人不知道,所以村子里谁家的鸡宁愿被黄狼子拉去,也不愿和翠花家的鸡有什么纠缠。可鸡就是鸡啊,你想它们整天结伴出去,又结伴而归,难免日久生情。所以像大冠子与小芦花那样的恋情屡见不鲜。事就那么巧,翠花家的鸡还是上了村西李大兰家的树。李大兰人高马大,从来不是个受气的种,听见翠花在墙外头捣弄得一窝子鸡乱成一锅粥,拎着烧火棍风一样跳出门来。针尖对麦芒,乡间从来不缺少如此精彩的对骂。村子那么小,不用风吹就传到了每个角落。听是听见了,但没人起来,东家不好惹,西家也不好劝,倒不如被子一拉蒙上头,学那树上的鸡,继续走进沉沉的梦境。
鸡和村子有解不开的情缘,每天总是第一个睁开双眼,毫厘不爽地报着更次。一遍,暗了晨星;两遍,送走了月色;三遍,嘹亮的歌声响起,就唤醒了那些春种秋收的乡亲,播下希望的种子,收获金色的光阴。
没有谁不把鸡当成一回事,暖暖的午后听见母鸡炫耀地报着收成,喜上眉梢。村子就那么简单,一片地,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一个院落,执著的脚步来来去去,生动了乡村的容颜。一棵树,一棵老槐树或者一棵歪脖子枣树,静静地流淌过那么多鸡上树的日子。
幸福有多远,没人知道,但三两只栖过鸡的树枝总是那么真实。
时光打马走过土墙根儿
村子里到处都是土墙。土墙,泥做的。两扇门板,把土夯实,土墙就一寸一寸地往上长。长起来的土墙,守卫着庭院里的一些秘密,阻挡着满大街像没娘的孩子一样到处游逛的风。所谓的秘密,不过是庄户人家在院子里养一条狗,喂几只鸡,牛棚里拴一头耕地耙田的牛。狗是看家的,在土墙根上偷偷挖了一个洞,就成了瞭望口。耳朵警惕地探听着来来往往的风声、脚步声,时不时地汪汪叫上几声,以期证明自己对主人的忠诚。吃饱的鸡鸭一般无事可做,从狗洞里钻出来,在墙根下刨土,找虫子,往肚子里塞石子,为了让小小的嗉囊更加健壮,慢慢消磨乡下简单而有些无趣的光阴。
很多时候,时光并不能证明自己来过,只是悄悄地在院子里拱出一个椿树芽,说明春天已经开始。池塘边的梨树林,也便呼应着飘起洁白的梨花来,像一片片简洁的云,不着多余的色彩。于是,我们的时光也便从这个时候开始。脱去臃肿的棉衣,在土墙根上搭起一个戏台子。羊子,从小就是制造噪音的高手,把家里的锅碗瓢盆偷出来,土墙根下叮叮咣咣一响,一会儿便引来几个小人儿。苘麻编制的马鞭子,一甩娘穿过的土布长袖大褂,倒真的有几分诙谐,几分神似。其实没有谁真的会唱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词,只不过装模作样打扮成想象里的男男女女。没有人笑话,大人们已经下地上工,温暖的阳光洒下来,东风吹散了一树树似雪的梨花。落在屋檐上的三两只已经来了些日子的燕子,早已把巢筑好,躲在屋檐下,叽叽喳喳说情话。
谁小的时候不喜欢琢磨呢——时光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却又没处寻找答案。躺在宁静的夜空下,满天的星星眨呀眨,忽然有一颗流星坠落,在天空划出一线金色的光束,直奔土墙根底下。于是,赶紧沿着土墙根找呀找,除了意外发现一只鸡实在憋不住下在墙根的一枚蛋,只能怅然地仰望星空,猜不透时光走过的轨迹。
或者,时光像村前的那条小河吧,弯弯曲曲,从远方哗啦啦地赶来便是时光的声音了。小河真的是一段长长的快乐时光,迅疾如练的鲢条子,还有藏在水草叶子底下的虾游来游去,几个人在小河里嘻嘻哈哈忙活了大半天,才发现成了一个个小泥人。这时候,娘的呼唤声沿着土墙根悠悠长长地传来,才极不情愿地上岸,回家。
时光走到东墙根的时候,这是一天的开始。阳光懒懒地穿透云层,洒在池塘里。水面就像一面大镜子,把光线蓦地一反射,好像村子里放电影,白白的光束照射在荧幕上,村子里嘈杂的时光开始上演。狗醒了,鸡叫了,猪在吭哧吭哧地拱圈。那些沉重的脚步、勤快的脚步、忧伤的脚步、快乐的脚步便开始在村子里杂沓回响。
在田野上,时光强大到可以吸纳很多事物。
一棵庄稼的时光是从泥土里开始的,憋足了劲,想看看田野上的风景。草实在是庄稼的姊妹或兄弟,为了草和庄稼这亲密的一家子,那些走在田野上的脚步,踩疼了时光的神经。耕耘,收获;收获,耕耘。一茬接着一茬,把时光渐渐量完;最后,躬着腰,背着手,年迈苍苍地站在自家的庄稼前,想,这辈子的时光咋这么不经意间便量到了头?
东墙根迎着朝阳,也靠近村子里通向外界的唯一一条路。年深日久,刷在土墙上的“忠”字慢慢开始剥落,掉了一个“中”,剩下一个孤单的“心”还在诉说着一段艰涩的时光。或许有的人听不懂,比如我们。但是一定有人知道,在我们小时候搭台唱戏的土墙根下,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怪人,肩上缝着红袖章,手里擎着一面褪色的旗子,上书:红卫兵。“李疯子!”李疯子一听有人叫他的名字,便会板起面孔,口中念念有词,背上一段红宝书: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敢于斗争,敢于胜利。很多人听不懂什么意思,但是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看见李疯子,摇了摇头;却又在听下一段语录后,若有所思。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子里的很多人,沿着东墙根出去了再没回来。
池塘边的梨花,寂寞地开了一茬又一茬,后来干脆只剩下几株光秃秃的树干。东墙根有时好像是某种隐喻。比如小时候在这里听过书,演过电影,还曾演过木偶戏。那时候不像现在——日头转向了西墙根,懒洋洋地照在一只刚刚钻出柴草窠的刺猬身上,东墙根下便响起了洪亮的喇叭声,或者悠悠的二胡声,很多人搬着马扎,提着灯笼,带着狗,在东墙根下稳稳坐定。孩子们的时光也便自由自在,从日头落下屋檐到夜空布满辰星,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而后的东墙根,紧挨着的一条小路扩成了一条宽阔的大马路,铺上油,扯上了线杆,突突的拖拉机、三轮车、卡车开过来,冷不防会撞死一只鸡,或轧死一条狗。还有人记得清清楚楚,听到噩耗后匆匆从他乡返回的羊子,木讷地坐在东墙根下,泪流如注。唯一的儿子羊小波,高高兴兴地吃过早饭去上学,刚骑着自行车走到东墙根下,迎面驶来一辆拉木头的三轮车,嘎吱——一个小小的生命在时光中开成一朵悲怆早夭的花,让整个村子战栗不已。
时光依旧在村子里来来去去,走老了屋檐,走空了村落,走得一面土墙一截一截地短下去。或许,用不了多久,村子里再也找不到这样一面记忆了时光沧桑的土墙;或许,过不了多久,时光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缓慢,却温暖。
这些倚靠在土墙根下的几个老人似乎明白。正午的日头高高地悬挂在天空,阳光洒落在老人们花白的胡子上、发丝间。时光就是这样一步步走来的么?在你不经意间,让树,圈阅了一圈又一圈年轮,让人,一步一步远离了年少与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