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台属于外祖母的老式机车,彼时的情境不过是在一架简陋的织布机上,外祖母用柔软的布条将我背在肩上,一边哼唱乡村的谣曲,一边织布的样子。沿着一条蜿蜒的小河,就能到外祖母家。母亲牵着我的手,穿过金黄的油菜花田,穿过茵茵的杨柳,穿过一大片斑驳的春色,在走近一棵百年老树时,停下脚步。外祖母的神情永远慈祥。普天下的外祖母都有一颗柔软的心房,来对待已嫁他乡的女儿。在外祖母家,母亲是唯一的女儿,两个舅舅很多年前就已经离开故乡,远去白雪覆盖的关东。
一架织布机的样子是笨拙的,每一处木质的部件还散发着遥远的母系氏族的气息。我想,在那个混沌初开的世界里,每一个女子的骨子里都流淌着勤俭持家的原生传统。男人上了山,采集树种野果,狩猎飞禽走兽,为一家人谋生。我们孱弱的母亲和外祖母,收集棉麻与蚕茧,然后坐在流水的青石板上,缠绕,洗涤。那是多么柔软的丝线啊,维系起每一个家族成员的气息。大人的纹路粗糙而结实,孩子的面料细腻而温暖,就这样度过无数漫长的饥饿与荒寒,将历史深处文明的丝丝缕缕,错综复杂地织结在一起,缝补在一起,供今天的我们遥望与怀想。
简陋的乡村自有最简纯的生活轨迹,那些田野里采下的棉,在月光下被外祖母用纺车嘤嘤纺成丝线,棉的白,月的白,和外祖母花白的鬓发绾结在一起,像流淌不尽的时光长河。织布机也是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设备。外祖父将一棵大树放倒,每日里削削砍砍,就初具了一架老式机车的模样。棕绳是早些天备下的,卷布的滚筒到了一定的时间,外祖母会卸下来缯一缯,好让织好的布结结实实缠在滚筒上。每一次去外祖母家,我都不解外祖母从吃剩的鸡骨里挑出两根结实的鸡腿骨的用意。鸡腿骨插在墙缝里,一任时光催化剥蚀残余的肉渣和骨筋。到后来,看见外祖母缯布时,才明白了鸡腿骨原来是最好的摽子,能紧紧地将棕绳扭紧,这样滚筒就不能撼动丝毫半分。撞板是有力的,顺滑的,每一声砰砰的声音都来自那里。经线是起先穿好的,放在高处,像有轨机车上来来往往的线路,连通起点与终点。鱼一样的梭子,在外祖母的手里滑进滑出,以至于让人觉得一把飞梭是乡间生命力最强的精灵,也像机车发动机里的活塞,来来往往中担负起乡村文化前进的巨大引擎。
我不能详尽描述一台老式织布机的内部构造,就像每一次看见一件件老去的物件上落满尘埃,不解它们到底在过去的岁月中曾经担负过多么繁重的劳作。但我知道,清楚地知道,在每一件老去的物件里,都凝集着祖先的血汗与泪水。如今在乡下的仓房里,一架从外祖母的织布机上拆下的踏板,静静躺卧在墙角。那是一对被剖开的刺槐的木板,相似的纹理证明着同样来自于大地母亲的造化之手。它们沉默着,在空荡荡的乡村,像一个优秀的冲浪手珍爱的滑板,还在想念曾经的涛声与弄潮人执拗,像海鸥一样飞翔的身影。轻轻拂去落满的尘埃,两个深深的脚窝赫然在目。啊,那是外祖母的足迹吧,在一望无际的时间荒野,驾驶着专属于自己的老式机车缓慢行走。咔嗒,右脚起,左脚踩下,将飞梭上的纬线牢牢编织在一起;左脚起,右脚落,又是一次急刹车,将经线重新整理。
这是一种枯燥的劳作,外祖母不得不坐在织布机上努力睁大眼睛,她知道人生专列的每一个驿站与路口,也知道自己不能停下飞梭的双手和踩踏的脚步。她想象着每一年给远在关东的舅舅捎去的家织布,做成棉衣穿在身上,抵御思念家乡的冷寒。那一份流淌在骨子里的暖,从来就不会在游子的血脉与念想中消失。
这是一连串近乎迷醉的姿势,被缚住翅膀的飞天,用灵魂也要飞翔,起舞。她们是女性,更是母亲,她们是飞天,更是农耕社会博爱的神。你看她们专注的眼神,能看见每一丝断线,用柔软的心肠绾结。你看她们操劳的双手,从锅碗瓢盆的奏鸣曲中刚刚谢幕,就走向宽阔无际的田野,采一把野菜充饥,饮一滴清露解渴,然后端坐在每一股原动力都来自于她们血肉的老式机车上。
我曾经在历史课本上看见过黄道婆的画像,那端然静淑的模样,分明就是外祖母当年的样子走进泛黄的历史册页。她有佛的良善,有菩萨的慈悲心肠,也有女娲血脉里母仪天下的因子。家本农家,国本浩浩的农业之国,细细梳理每一根现代化的链条,哪一本卷宗深处不写着绵绵农业带来的启迪与恩泽?
而我们是善忘的人。坐在手可及天的楼宇中,夸夸其谈理想与抱负,离经叛道的聪明,或暗度陈仓的蝇营狗苟,将土地像蛋糕一样切割,瓜分,据为己有,将大片大片的良田与山林一一摧毁,代之以污秽的斑驳与断裂的沟壑。
外祖母老了,老了的外祖母再也不能把我背在肩上,驾驭着她简陋的老式机车,载我驶向一个又一个青青的家园之梦。她嘱托母亲,将织布机运到我们家里。所以,少年时的我还能看见一卷卷织好的布匹,从滚筒上卸下来。靛蓝的家织布,像一片云在清澈的河水中洗涤,然后和很多人家的布匹悬挂在一起。这是母性乡村带给我们的温暖与从容。当母亲们站在老河滩上,看着我们在她们亲手编织的云彩里穿梭长大,脸上绽出希望的花朵,像一架外祖母的老式机车,停靠在花开似海的彼岸,春色满园。
黄豆酱:泥土封存的乡愁
豆是金灿灿的黄豆,在阳光下空气中炸开。母亲手中的连枷,像一支徒然伸长的手臂在空中挥舞。你能看见母亲脸上的微笑,你能听见母亲沉重的喘息,你能看见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母亲的脸上滑落,仿佛那些金灿灿的黄豆来自于母亲奔忙乡间的身体。
连枷,从田野深处跋涉而来的疲惫旅人,多年后,和锄头、犁杖在仓房里孤单老去。阳光斑驳,透过山墙上小小的窗口,像是打开了一扇通向久远时光的记忆之门。轻轻抚摸,木质的纹理依然清晰,仔细辨认,仿佛依然能看见母亲在秋日阳光下的倦容。
母亲捶完了豆子,手拄尘埃落定的连枷,满眼尽是喜悦地说,又能吃上黄豆酱了。
是啊,亲亲的黄豆酱,有一股岁月沉淀的浓香,馥郁而悠远,沉默而绵长。金黄、赭红,有酱的浓情与黏稠,有母亲的慈爱与悲悯。
秋日的风已稍嫌冷硬,田野在荒芜的表象下沉沉入睡。为了这片土地,我们插秧种稻,播洒汗水与泪水,我们用一身的疲惫与憔悴换来丰盈的谷物。麦、稷、黍,当你亲手抚摸这些珠圆玉润的谷物时,心中怎能不生出一番对时光、对土地的深深的感佩。
夜色中的母亲,将筛选好的黄豆粒儿放在甑上蒸煮。
水是村口老井里的水,有千年的风霜,也有万年的清澈。白水牡丹,记得有人这样描述水沸时的样子。时光安详,于静静的时光中看一釜白水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像绽放的白牡丹,开放的花瓣稍纵即逝,而下一朵又次第绽开。柴是大地上随处可见的柴草,樵夫的号子夹杂在细腻的纹理中,日月的光辉浸润在温暖炽热的火焰里。不必要太多水,也不要将黄豆浸泡在水中,用高粱皮编织的甑盖盖好,呱嗒的风箱就是一口老灶均匀的呼吸。
母亲在等,火光映红母亲的脸庞,也温暖了那些老去的时光。隔着草木编织的甑盖,仿佛听见大地之水一滴一滴跌落于黄豆的金色幻梦之中。有时烈火的历练不过是为了走向朴素的内心,有时高压下的隐忍不过是为了看见一缕微渺的佛光。母亲的等待显得沉稳而漫长,宛若长夜里化身成为一枚金色的黄豆,在灯火阑珊里守候。她在守望岁月赐予的莹润色泽,她在守望一家人平凡而朴素的暖,她将自己化作一盏摇曳的烛火,为我们照亮脚下的路,自己一个人渐渐消失在星夜下的远方。
我还记得,夜半母亲披衣而起,走到火光熄灭的灶台前,半小碗蒸熟的黄豆,撒几粒盐,是不可多得的美味。我吃完,咂咂嘴,迷恋的豆香还未散去,于是还要。母亲往往会说适可而止,吃得太多容易胀肚。
晒豆,腌渍黄豆酱最好要在腊月、正月。《齐民要术》中说:十二月、正月为上时,二月为中时,三月为下时。而地域不同,鲁西南的十一月才是腌渍黄豆酱最好的季节。干爽的西北风爬过院墙,拂下樗树上的最后一片落叶,抬望眼,长雁成阵,已向南飞。而接下来将是乡村青黄不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