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村庄,村子里的人畜皆在酣睡,树上的叶子落尽了,高高的杨树枝丫像一位贞静的修女,修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凡是村子里的桩桩件件,看见就实实地让人欢喜。村东的池塘结冰了,落败的残荷断茎折伏在起了薄冰的水面上。几只在池塘里过夜的鹅、过夜的鸭,用体温孵开一汪小小的水面,头与脖子还折在温暖的翅膀下沉睡。夏日里的荷花那么美,那么娇贵,谁知道这下面藏了多少鹅粪、鸭粪带来的好处呐。下大雨,老天爷把雨水从天上倒下来一瓢,就能挥洒成雨,院子里、羊栅栏、猪圈里、马厩里、鸡埘里不断有粪水的小溪流汇聚在一起,流向村东的池塘。所以,池塘里的鱼肥藕鲜也就不足为奇了。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谁说不是呢,荷花娇艳的时候,那是在向村子里的畜禽点头致意哩。
村西有盘磨,一盘老磨研读了很多年,研究的都是有关五谷杂粮的历史和文化。一粒粮食从泥土里的种子开始,要经过多少天才能结满饱盈盈的籽实,这个他知道,生在乡间的老汉一掐手指就送走一个节气,迎来一个节气。种瓜种豆,植棉收麦,全靠节气掌握。谷雨前后,该种的就要种了,该收的一定要收。人误地一晌,地误人一年。哪怕谁家请满月吃上好的席面,也得赶紧把地里的庄稼种完。粪是庄稼的奶水,老汉为了这个不错的譬喻,品咂了好久,觉得很是精辟;却又无可相告,只好掮一掮肩膀上的粪箕子,向着村外空旷处吼上一嗓子。
拾粪老汉当然认识很多路,猪有猪路,牛有牛路,马有马路,小黑驴一尥蹶子嗒嗒嗒地驮着主人去了县城,撒了一路的驴粪蛋儿,拾起来好不辛苦。猪是农家最喜欢的家畜,别看这个家伙黑头黑脑,面目愚钝,长得不怎么好看;但很是能造粪。猪圈里,填一层麦草压一层土,几头大黑猪在里面吭哧吭哧拱几遍,就成了上好的农家肥。猪要出圈,知道门被主人锁住了,于是伸着脖子瞪着眼,一阵乱拱,就掏出一个圆圆的洞口,满村子撒野。老树桩子旁边,一堆茅草窝,冷不丁就能看见一泡冒着热乎气的猪粪,老汉当然要悉数收入囊中。牛要干活,拉犁、拉耙、运庄稼,所以牛粪都分散在田野上。老汉在做这个事情的时候,往往觉得自己有些私心:可不是嘛,谁家的牛拉在谁家田里,于是就有了偷人东西的错觉。不过回头又一想,比如现在是秋天吧,一泡牛粪到来年就风干成了一撮无用之土,劲儿都没了,哪里还能肥庄稼?马蹄嗒嗒,南来的北往的,换大米的、卖陶土盆儿的,路太远,只能借助马力,蜿蜒的乡村小路旁,经常能遇见鲜亮的马粪,虽说是外来的粪土,一样也能肥自家的土地。拾粪老汉和换大米的小贩搭着话茬儿,聊一聊今年的收成,聊一聊各自家乡的话题,一卷纸烟吞云吐雾,俨然成了多年未见的知己。马蹄声起,老汉将马粪捡进粪箕子,看远行人的身影,竟然心中渐生暖意。
旷野无人,路旁的蒿子秆上挂满晨霜,仿佛平原上少见的雾凇。寂寞的野草谙熟了生命之道,岁岁枯荣,老汉由衷地佩服它们,无人浇灌,无人施肥,也无人收种,一旦春来就爬满河滩沟渠。它们像一群大地上的野孩子,疯长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像落拓不羁的民间艺术家——老汉可不是没见过,那些年上山下乡的人一拨一拨地来到村子里,说是体验生活。他们和庄稼人一样出工干活,回来后就在大队部的院子里跳舞唱歌。有一个年轻的后生会画画,夕阳西沉时,手执画板,一个人坐在老河滩上。苍鹰在天上飞,鱼儿在水中游,树们疯了一样在风中狂舞,把黄昏落日的颜色涂抹得到处都是。野人哩,老汉自言自语时被画画的后生听见,后生站起身子,长长的头发在晚风里飞,简直和田野上的草木一般模样。
“乡下不好,又穷又累,也吃不上、看不见好东西。”
“不对啊大叔,我觉得乡下才是最好最像人住的地方。你看米勒,你看梵高,你看那些国外画画儿的那些有名的老头儿,哪一个不和乡村和泥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村庄才是我们的家,泥土里才有真实的生命,大叔粪箕子里才是喂养人类的最好营养,哈哈——”
那后生说到最后,竟然促狭地说出这番话来。老汉那时还不算老汉,顶多算是和后生差不多的年轻人。年轻真好,只可惜一去不返了。老汉抚着长长的胡子,走近田野上最高大的一棵树。这棵树,打从记事时起就一直长在这片田野上,飞来飞去的鸟儿在上面搭窝筑巢,赶路的兔子和黄鼠狼在树洞里歇脚;真正到了夏天,田野上一派葱茏,大树所在的地方就成了众生的天堂,它们窃窃私语,打斗嬉戏,或齐心协力在最高的树杈上构筑家园。老汉这时一般会放下肩上的粪箕子,蹲在近旁的草垛旁,聆听这来自万物协奏的田园曲。
时间久了人会把一件事情和自己的生命融合在一起。诗人爱上家园的苦难与宁静,画者爱上多情的山山水水,歌者和云雀一样,将美妙的嗓音与天籁融合在一起,舞者用尽所有的虔诚心力,只为在音乐戛然而止的瞬间定格最后一个曼妙的姿势。那么拾粪老汉把粪箕子掮在肩上,就好像肩挑了田土的使命和责任,肩负起家园的希望和重托。
他不能小觑这点滴的收藏,把万千生灵的秽物收集在一起,堆在低矮的院落前发酵。他喜欢严寒的日子,天地间雪花飘舞,随便掀开粪堆的一角,都会冒出蒸腾的热气。他喜欢那样的味道,谷子的味道、麦子的味道、玉米的味道、大米的味道、大白馒头的味道,纠缠氤氲在一起。
作为一个勤俭的庄稼汉子,拥有一堆粪土远比拥有一座金山要显得弥足珍贵。金山再大,也有挥霍一空的时候,而粪土只需勤劳便可有增无减。一寸寸乡野路,一个个清晨与傍晚,一月月,一年年,积攒并撒向无边的旷野,撒向农耕社会宽广的土地,地就肥了,谷物就饱盈了,日子就红火了,人的心里便也亮堂了。
只是时间的列车在疯狂奔跑,院子里的鸡鸭牛羊渐渐稀少,更不用说那些曾经在大地上奔跑的牲畜了。马一闪身挤进了豪奢的赛道,牛一低头变成了屠宰场里无辜的断头者。或许,在遥远的边地,还能听见小毛驴脖子上摇响的铃铛,只是聪明的人们在奴役完之后,会不会只有在进补的时候,才能想起那些简洁的黑白时光?
拾粪老汉管不着。
四看墓人
秋草黄了,田野上日渐呈现出一派萧索与荒芜。狗尾草倔强地把尾巴翘到天上,努力怀念秋天的气息。野枸杞,散布在田野上的野孩子,调皮地打着灯笼在荒野上乱跑,这儿点燃一束,那儿点燃一串,秋日的火焰开始以荒芜的方式燃烧。解释秋天,谁能诠释出秋天的含义呢?遍野鸣唱的草虫此时收起弓弦与箫管,躲进大地深处,或拥紧一茎衰草,或进入一个漫长的清梦。几棵玉米秆子,是谁故意插在秋天的旗杆,枯叶为旗,猎猎在风中作响。秋霜的到来毫不迟疑,在季节进入霜降之前,就打磨好凛寒的刀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这片荒野。——不,这里曾经是我们熟悉的田野,生长大豆、玉米、小麦、棉花,各种粮食和经济作物。它们也有疲倦的时候,当秋日粉墨登场,以肃杀的面目凝视旷野,只有风,这个天地间不羁的流浪者,从遥远的山口风尘仆仆,一路呼啸而来,混入茫茫的白昼,混入沉沉的暗夜,趁夜的大鸟把翅膀收起的瞬间,躲进一片茅草丛中粗重地喘息。
这是田野上一片错落分布的坟墓,有的很高大,培着崭新的泥土,草籽落上去,暂时还未把根扎下,它需要和时间商讨,抗衡,需要和墓中人简单地对话,从此,以胜者的姿态,站在平原最高的地方,以炫耀野草的生命从来战无不胜。低矮的坟头,不知过去了多少年,远走他乡的后人从未来添过一锹土,矮下去,矮下去,站在黄昏的夕阳下,一点点向一片枯萎的茅草丛里矮了下去。这时,李伯往往在夕阳斑驳的光影下一圈一圈地查看,想起坟头的主人曾经和自己有过哪些对话的场景,一生中有多少交集,然后在渐冷的秋风里一声深深地叹息:老三啊,你走得确实有点早了啊,我还记得你欠我一顿酒,说好了不醉不归,你这个赖皮。趁势将手中酒瓶子里的残酒浇在坟头前。酒香飘荡,水意洇进脚下的土地,仿佛听见茅草丛中一声憨厚的应答:老李啊,难为你个老棺材瓤子了,难为这许多年守着我们这些孤零零的坟头,这一把把将要化土的白骨。
李伯是村里的看墓人。南岗子上坐落着一座孤零零的茅草屋,屋前一棵刺槐树,屋后两棵粗大的水曲柳。李伯惯常戴着一顶翻毛的狗皮帽子,肤色黧黑,像燃烧后的焦炭,个子中等,常穿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趿拉着一双破胶鞋,在坟冢和村庄之间游走。昨夜李伯做了一个梦。在进入村庄之后,李伯总是要找到村子里年纪最老的人详细描述他梦的过程。呷一口酒,在喉咙里打了一个回旋,李伯说,茂三上那边去报到了,门开着。你们知道,这里到那边的门始终开着,没有人打理路边的花花草草,也没有人整日跑断肝肠,忙忙碌碌。人升天了嘛,其实也没到天上,反正不远,走着走着天光忽暗大概就到了丰都城门口,那城门着实高大,城头的墙上插着两杆杏黄旗,写的啥,我也看不懂,茂三这个胆小鬼,走到城门口腿肚子打战,说不想进去。可是来了的人还能让你再回去么。守门的兵丁倒也和和气气,知道又添了新丁,向里面喊一嗓子——来新人了,一个传一个,一会儿一个城的人都知道茂三来了的消息。茂三还在紧抓着我的手,说会不会下油锅,拉大锯。我说你放心,那边的律法森严,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我们都是好人呐,我们只不过是种种田,过过小日子的平头百姓,来了只是换个活法,锦衣玉食不说,起码从此也能体体面面。茂三这才放心地松开手。守门的人一眼没看见,我就顺着城墙根拐了回来。你瞅瞅,脚底板子上都是那边带来的泥土。
唢呐声响起来了,唢呐声一响,天上开始飘起雪。李伯是村里最后的带棺人,对着西南方向,脚一跺,嗓子一亮:前后上肩喽,两旁通判开道!十六人抬的桑舆(早时抬棺材的木架)就落在肩上。唢呐一声一声地在吹,人的声音通过一只小小的唢呐就变成了一缕自由之音,在天空飘舞,去最远的地方看,在最高的地方回旋,绕着树,裹着雪花,就是不肯坠落。哭丧棒,在后人的手里成了一把暂时指引前行的拐杖。李伯特意在茅草屋后面植了两棵水曲柳,谁到那边报到的时候就随手砍下来几根,黄表纸缠上,表情肃穆地交给死者的孝子贤孙。这个后人的第一个大礼便是对着李伯长长地一跪,就像彼此许下无言的承诺。从此,死去的灵魂将由李伯这个守墓人日夜陪伴。寒了冷了,缺吃少穿,李伯作为这边与那边之间的代言人,在村庄与坟冢之间来回奔波,安慰地下的魂灵有知,不得再去家中纠缠;叮嘱活着的人们心怀良善与悲悯,不要断了延续的香火。
雪花在飘,从很远很高的地方就听见村子里传来的哀恸。雪不是止痛的良药,雪只能以自己的方式让万物缟素,换上哀丧的孝衣,一门心思听取唢呐声声传来的安魂曲。回旋处,是死者生前坎坷劳碌奔波的一生,无论怎样峰回路转,还是依了泥土大地的召唤,长眠不醒。得也罢失也罢,总归算是活了一个圆满,看着涕泪交加的后人,微笑着衣袂飘飘而去,凌厉处,宛若断肠。人世多大的悲痛能比得过生死离别呢,曾经的好,曾经的血脉相依,曾经在同一屋檐下共度风雨,如今只能撒手而去。飘飞的纸钱一路蜿蜒,一片片像蝴蝶折断的翅膀,最终匍匐大地。那么就记下吧,记下曾经鲜活的音容笑貌,在有生的年轮,一个人站在黄昏下,苦思冥想这曾经纠缠交集的漫长一生。当唢呐声轻灵如云雀,在天空飞翔,一片片雪花顿时显得更加肃穆,簌簌落在茅草丛,跌落在泥土上,簌簌飘向坟地中央那座孤零零的茅草屋。李伯当然懒得打扫,在寂静的长夜,就着白雪发出的银白色光芒,一直向着时间的尽头,闪耀。
李伯一个人,李伯从来就是一个人独自生活。没有李伯的土地,坟冢四周就是李伯的田土。瓜爷旁边种的是豆子:绿豆、黄豆、豌豆、豇豆、红小豆,李伯一有时间就和瓜爷搭讪,说当年和瓜爷逃荒要饭时的细节。那时偷了一个大户人家的黄豆,被一只大黄狗追着屁股咬,跑掉了脚上的鞋子。靠近六爷的坟头种着几行韭菜,几棵白菜,李伯说六爷是村子里最豪爽的汉子,愣是在六奶出嫁的前夜爬进六奶家的院墙,六奶这才没变成李庄小地主胡三的第三个小老婆。李伯说,闲着了来喝酒啊,韭菜馅的饺子,醋熘白菜,咱老哥俩不醉不休。
小麦和玉米就不用种了,南岗子的坟圈子本来就空间狭小,李伯不想堵住他们邻里往来的路口。李伯还会理发的手艺,只有在村里无头可剃的时候,才会挑着剃头担上集,一毛,两毛,挣点酒钱。平常每户人家一年十几二十几斤粮食,算是应付了李伯守墓和剃头的钱。我曾经问起李伯的身世,父亲是这么告诉我的:李伯是一个逃荒的妇人带来的孩子,那年也是下大雪,在村口的草垛里有人看见早已冻僵的李伯的母亲,李伯在厚厚的麦草下盖着,嘴唇冻得乌青发紫。
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李伯,至死都没有离开过村子,守着,守着黑黢黢的夜,守着村庄里那些飞扬的灵魂。
那座孤零零的茅草屋,一直在我的记忆里,拨亮灯盏,像漫长旅途上最后的航灯。房前一棵刺槐树,屋后两棵水曲柳,李伯咳了一嗓子,黑夜如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