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每一个牧羊人那时都是小孩。不能拉犁,也不能拉耙,只能勉强和一群羊呆在一起,和羊分享孤单的童年时光。所谓的孤单并不是真的孤独,当一个人渐渐熟悉了羊的禀性后,就会找到牧羊的很多乐趣。打起围堰捉鱼,看着那些青黑的鱼脊偷渡般游进围堰,这才猫手猫脚地绕过侧翼。少年捉鱼自有少年的痴傻,瓮中捉鳖,围堰捕鱼,被水呛了个底朝天。羊的眼皮向上翻着,有些鄙夷,不过小小的牧羊人并不在乎。呛了水的鱼儿找不到东西南北,憋闷气短,一个个泛起鱼肚白,不得不被牧羊人在柳枝上穿成一串,在火上烤,包在泥土里烧,蘸一点从家里偷出来的盐巴,吃得津津有味。还有羊儿吃饱的时候,芦苇荡里的野鸭还未归来,这个小小的恶棍——牧羊人躺在草坡上经常会笑出声来,只是短暂的笑声过后,他想不起那晚丢失了孩子的野鸭是怎样难以入眠。河滩那么大,芦苇丛那么密,一只寻子的野鸭,只能咯了血般将凄厉的啼鸣洒遍每一片夜色:谁看见了我的孩子,哪一个恶棍偷走了我的儿女?
和别的人不一样,牧羊人的生长在一片老河滩上,在一弯清亮亮的小河湾里,在秋枯春荣的青草地上。别人呢?别人一开始在村庄里哭泣,玩耍,劳作,长大了有可能离开家园。他们去了哪里,牧羊人一无所知,只有很少的时间牧羊人和他们在村庄里相遇。他们衣冠楚楚,他们谈吐自若,他们指尖轻弹掸落手上的烟灰,一个个像衣锦还乡的富人。与他们相比,牧羊人的木讷是那样格格不入,身上的羊膻味在空气中一层层散开,脚上的千层底仿佛被青草磨穿,只剩下薄薄的一张纸片。牧羊人面对一些新鲜事物的时候,眼神是混沌的。他在回避,他在退让,他在谦谦之后会猛然飞奔离开,长喘一口气,站在羊群里,站在葳蕤的青草地上。
也只有这个时候,牧羊人才会觉得自己才是自己,也只有在这片狭窄或广阔的天地间,牧羊人才会觉得一切宛若浮云。云是白的,飘了千年的云也不曾受到污染。云是自由的,走过千山万水,一片云也不曾被谁裁下一尺半寸。云是高远的,永远,你只能仰望一片白云的行踪,而云始终俯瞰着家园、城市、乡村、河流与土地。
说不清楚,牧羊人的成长到底与什么有关。是南去北归的燕子唤醒了春天,还是野草的坚守才能等来花开春暖?是一条河流的启迪么,让时间循了流水的道路,飘然无声,迎来夏雨、秋霜、冬雪,还是牧羊人手中的那根牧羊鞭,轻轻一挥就赶走了时间的白马?是刺槐树上的那只老鸹窝吧,从牧羊人小的时候一直到现在,一直黑黢黢地站在枝头,像一只黑色的眼睛,眺望着乡村,眺望着从远方旖旎而来的河流。
想累了不想也罢。牧羊人最惬意的还是日头偏西,时间的指针指向黄昏。这时候,疲倦的蝉鸣渐渐稀声,田野上的虫儿也大多倦了,伏在草叶下打盹儿。一只忙了一天的蚂蚁站上草尖,望着渐染红晕的夕阳,发呆。
牧羊人无可眷恋。在大地上行走的一生,该见的都见了,该听的都听了,该想的都躺在草坡上想了个前前后后。羊是听话的孩子,头羊用犄角挑起青草向母羊示爱,于是王者有了众多的嫔妃。卷毛的羔羊始终要长大,在嗅过了一百种青草之后,最终选择了适口的种属科目。母羊娴静如处子,眼波流转低回是诉不尽的情谊与相思。还有什么能抵得过如此丰富的内心世界呢?还有什么样的生活能如此一清二白,条清缕晰呢?
牧羊人眷恋的太多。其实牧羊人太不善于表达,那清澈的河水,洗涤衣衫,也能涤荡一个人的魂灵。躺在河边的洗衣石渐渐被时间之水磨去了棱角,却还依旧眼中带泪地和一条河相亲相拥。一条小桥,渡的是来的人往的人,而小桥何曾渡得了自己?也许吧,没有脚步的行走会走得更远,用遐思,用梦想,用执著,用坚守。时间流去了还会有时间匆匆流来,河水流远了还会在千年以后潺潺。打开时间的门扇,除了天空、大地、白云不朽,大多的事物俱已被时间的潮水抹平。
时间久了,早已分辨不清春夏秋冬,牧羊人有时站在一片白云上,看层层漫卷的流云都是自己放牧的羊群。他不需要记得哪一只刚刚出生,哪一只即将死亡。对一只羊来说出生就是与泥土和青草结下缔约,相约生生死死;而死亡即是永生,飘忽的魂灵向白云飞升,就能接近轮回的真谛。
牧羊人有时出现在一枚野草的花朵里,恹恹的午后,一滴露水就是牧羊人的下午茶。他不需要啜饮,他只需轻轻凝视,那颗透明的露珠就会心电感应般维系起牧羊人的心房。
那把牧羊的鞭子,后来长成了一棵树。很多牧羊人在下午茶的时光里,往往会沉默良久,念白道:不如归去!
二乡村守夜人
小河里的蛙鸣闪着光芒,每一个有蛙鸣的地方都有一颗星子倒映在水中。起先是一只,明亮的叫声有些单薄,死死地锁定了那片暮色。向西方极目望去,最后一抹绯红好像刚从一位乡村少女的脸上褪去,夜就妖娆了,少女就有了女人成熟的韵致,以媚惑的眼神、指尖抚向黑暗里的树,拂向夜的拐角——关爷守夜的小木屋。蛙鸣在继续,快乐的多重唱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条声音的彩色丝带,声音的黑色丝绸。声音的帷幕通天扯地垂挂下来,给蝙蝠黑色的紧身衣又涂上一层妖魅的墨色,宛若上下翩飞的精灵。
这醉人的麦香,关爷禁不住嗅了嗅鼻翼。沆瀣,夜半的微露刚刚开始酝酿,从远处,从低洼的地方,从小河滩上,一层层,一波波,在星光下蠕动,飘浮。关爷的眼神历来很好,尤其在夕阳下沉之后,关爷的眼睛就像点起的一盏马灯,闪烁着犀利的光。你猜不透他一天到底在想什么,关爷从村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往往携带一根木棒。
——再早的时候,是猎枪。
那时关爷还年轻,帮队里守夜,无边的麦田熟了,田野四周顿时亮起无数双眼睛。他们在急促、微弱地喘息,前胸贴着后背,肚子里没有一点粮食和油水。大人还好,孩子饿了哭一阵喊一阵,力气渐渐从体内抽丝剥茧般游离,仿佛要死去。拼一拼,人在饥饿的时候,往往不会去衡量所谓的面子与生死。在饥饿面前,生命通常变得不堪一击,如此卑微与渺小。揣一只小口袋,趁着夜色扑落大地,趁着月黑风高,趁着守夜人刚刚打了一个哈欠,撸几把活命的粮食。喊是无济于事的,他们的身手如此敏捷,在麦田里穿梭跳跃。关爷知道,但关爷不想坏了规矩。嗵的一声,猎枪响了,一串彤红的火光映红了乡亲们熟悉的脸庞。都不远,张村、李村、王家庄。关爷听见有人哎哟着遁下身形,撸麦子的人早已作鸟兽散去。后来,关奶嫁给了关爷,一粒霰弹贴着关奶的面颊滑了过去,一条鲜红如蚯蚓的疤痕从此留在关奶脸上。原来,男人死了,她不肯眼睁睁看着唯一的儿子再活活饿死,于是装下了熊心豹胆,去田里偷麦。关爷常常抚摸关奶脸上那条像鳗鱼一样游动的疤痕,说多好的一张脸蛋,毁了毁了,全毁在我的手里。关奶倒是默然无语,看着这个肤色黑红的汉子。是他,延续了她的活路,柴米油盐,总是趁着漆黑的夜色轻车熟路。
关爷把猎枪撅了,挂在村子里老屋的土墙上。关爷拎着一根木棒,不过是做做样子,吓唬在麦田里骚情的野狗。
小木屋,一只远年的马灯挂在屋檐下,在夜风中摇曳,散发着橘红色的微光。
夜色永远是一个谜,或者是一个永远走不到尽头的迷宫。人一出生就开始在祖母、母亲的单纯话语权里生存,月亮就是月宫,冷寒,但有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嫦娥。有一棵树,桂花树,树下有一眼石臼。石臼旁边永远有一只小白兔,日夜舂米不停。我则习惯把小白兔的形象想象成一个人,一位和嫦娥一样姣好的女子,只不过因为劳作,比嫦娥更显得充满活力和烟火气息。天是一张漫无边际的大锅盖,地是一口熬煮日月的大铁锅,人生下来就是用来熬煮的,把筋骨熬炼得铁一样坚硬,把血肉凝成泥土的一部分,和野草一样枯萎,和庄稼一样从青嫩走向成熟。星星是永恒的航灯,在这个迷宫一样的夜里,唯有星辰是观望的智者,看着你追逐奔跑,看着你把财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心力却越来越憔悴。看着你老去,看着你最后一次走向宽阔无垠的大地和无边的暗夜,在寂寞中垂垂老矣。至于有没有走出夜的迷宫,只有自己知道。
关爷的小木屋建在田野最高的地方,这样,一只老迈的马灯眼就能照亮每一个路口。夜色中,有归家人沧桑的喘息和踉跄的步伐,踩得关爷的心口发疼。到底为了什么让人们远赴异地他乡,等花白了胡子和鬓发,眉眼结满了秋霜,还要固执地风尘仆仆地归来。叶落归根啊,一杯酽茶让归乡者的心里渐生暖意,觉得故乡的夜才是真正的夜,沉静的夜,一抬眼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夜的质感的夜,握在手心,绵绵的,软软的,舔在舌尖,苦苦的,涩涩的,甜甜的。夜色中的归鸟,翅膀像一阵风,栖在刺槐树的枝丫上,这样的夜里,关爷往往无寐。他怕一只鸟不熟悉他乡的枝丫,在梦里跌落在地。那条老迈的狗也显得极有耐心,多年的田园生活,已经让一条狗有了自己的看法,饿了,粮食饼子一样可以充饥,没有必要撵着一只可怜的野兔、几只孱弱的鹌鹑,在麦田里疯跑。
多年以来,关爷的脚谙熟了田野上的每条阡陌、每个路口、每棵树、每一块麦田。关爷知道自己就是为田野而生的,他的脚板只有踏在泥土上才觉得惬意,他的粗糙的手掌只有在抚摸一株麦子时,才细腻温情,他的眼神越老越觉得能洞穿缭绕的夜雾,抵达田野的每个角落。
田野是众生的家园。哪只兔子老了,眼神哀哀,一步一回头向远方走去,关爷知道,一只兔子的宿命就是奔向泥土,奔向无声无息的死亡。哪只野兔怀胎分娩,关爷会拨开浓浓的雾,趁野兔还未到家之前,送上一把青青的麦苗。野雉,好看的羽翎在黎明时展开飞翔,它们并不走远,从这一片草窠到那一堆草垛,筑窝,下蛋,孵化儿女,青青的麦田才显得充满生机。那些灰的、青的蚱蜢,关爷像孩子一样捉进笼子,看它们静静吃草,有一种情愫在心底暗生。也许关爷并不知道,那就是流溢的诗情无可释放,只能站在木屋的屋顶上,像荒野中的一匹狼对着星空嚎叫。
这个时候我想起一个老人,像土地一样沧桑的脸上沟壑纵横,胡须像一面在田野上飘舞的旗帜。托尔斯泰,一生著述无数,诗情流光溢彩。一个有显赫身世的伯爵,最后的身影总是频繁出现在农庄、田野与收获的大地上。他的灵魂日渐朝向大地匍匐,他的身影日渐长成田野上枝繁叶茂的一棵树。他的影响逐渐波及到名字叫契诃夫、屠格涅夫这些伟大的人物身上,尽管他们的名气不足以掩饰这位世纪老人的钻石之光。青草、田野、跳跃的火焰、澎湃的思想之源,却一直在荫蔽着我们孤单的灵魂。
啊,我竟是有些臆想了,我们的关爷不过是作为一个单纯的守夜人,出现在麦浪起伏的田野。他只会暗暗记下时令游走的路径,指尖在磨亮的镰刀的青锋上轻轻一弹,麦子熟了。
——守望麦田的人是幸福的人,是大地质朴的孩子。
记得最后一次走过田野上那座简陋的木屋,我的内心一派澄澈与顿悟。守望,远远比攫获更加优雅与从容,思想的欲念不是太多而是太少,执著如夜色中一枝朝向天空的枝丫,知道远方的所在,却只用血脉去探知泥土深层的哲思。
夜色中,谁还在坚守?仔细聆听远处的蛙鸣与蝉声,是不是有一缕季节的风拂过田野,金黄的麦浪起伏。我所轻叩的,不过是一扇存在已久的时间之门,关爷才是夜色中的执著守门人。
三拾粪老汉
下霜了。下霜的日子有些清冷,拾粪老汉把火车头帽子的两只耳朵放下来,这样就能抵御小刀子一样割过耳朵的寒风了。他盼着,盼着日子一天比一天冷下来,只有天更冷了,才没有人像他一样顶着寒风走向荒野。日子显得很是漫长,他不知道肩上的粪箕子背了多少年,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拾了多少猪粪、羊粪、马粪、驴粪蛋儿。他说那是香的,看见远处的粪就像看见一朵花,一株正在茁壮生长的庄稼,眯缝着眼,笑意吟吟地直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