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老祖母的一片地。老祖母,你在春天走过田埂时,是不是听见麦苗沙沙的笑声、大风呼呼的喊声、那条忠实的老狗低低的吠声?我们知道你老了,怕你找不到来时的路,于是,把早已散架的一柄镢头敲打上,给你做拐,让你拄着,领着你去看你种了一辈子的庄稼地。
村庄里也有夏天,离开夏日的煎熬,我们的日子仿佛就不能叫做日子。老祖母偷偷地,在夏天的玉米地里赤裸着肩膀,袒露着松弛的乳房。老祖母不说话。满地的玉米都是老祖母的儿女,神色凝重地看着老祖母赤裸着上身。老祖母的青春,被村庄偷跑了,被土地掩埋了,被早早死去的祖父带到了异地他乡,远远地埋葬。祖父死时,瞳孔发散,面色潮红。祖父说,我又看见你俏不叽的模样了,光着身子,沿着那片地,一直跑呀跑,跑到天边,跑到我心里。自此,你的青春就消失了,你找不到了。在时间的荒野里,有很多东西,我们昨天看着,花开的花开,叶绿的叶绿,后来就都看不见了。老祖母一弯腰把一朵草花插在花白的鬓发,那条老狗呜呜了两声,看着西天的云彩,熏醉了老祖母核桃皮样的脸庞。
老祖母,我知道,你一直在播种时间,把种子,一粒,一粒,播种在泥土里。你不会像村子里的青皮子那样,三天两头走到那片地里,看种子是否露出了芽尖。那些种子其实就播撒在你的心里。你会拈起一缕春天的风,洒一场三月的雨,用梦里松软的那双手,犁犁耙耙,让种子的床,温和柔软。本来,那些种子就是你的孩子呀,那些庄稼就是你的儿女。长大,长高,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你要做的,不过是在村子里细细梳理时间的绳结。
凌乱的乡村时间,从来没有人告诉你这一天的日子该如何打理。我们不是流水线上的一员,我们和村子也没有隶属关系。村庄承载我们的时间,我们在村庄的时间里悠然度日。数鸡,喊狗,和醒来后倒嚼的老牛诉说在过去的时间里打捞的忧伤与快乐,失落与满足。村子里的日子亮堂堂的,即便是在凉月满天的夜里,也能听见时间水流一样的念珠声。
老祖母猫着腰,把馒头屑放在蟋蟀的洞口,把一片肉放在老鼠经常走过的地方。在村子里,老祖母不光待人祥和,更希望那些小小的生命,蟋蟀在嘀哩中安慰我们的孤单,老鼠在夜色里给我们空虚的时间带来一点点热闹的凌乱。
没有草的土地,是不会收获粮食的。
没有荒废的时间,不叫真正的日子。
我承认,我是老祖母嫡系的子孙,一生下来,就学会了如何在老河滩上虚度光阴。我看一尾鱼在明净的水流里闪烁鳞光,不厌其烦地在水草间穿梭。它们有很多时间,不用关心所谓的正经事。它们也不用天天想着鲤鱼跳龙门的崇高理想。时间还早着呢——在老祖母的时间荒原里,我们首先要听见自己的心跳,看见自己的影子。然后,才在风里去寻找大地上的朋友和伴侣。老祖母从未教给我们什么,我也一直没在教科书里看见老祖母说过的只言片语。总之,土地是用来播种的,泥土是用来生长的,时间只不过是一种必不可少的附庸。我们从时间中来,在时间里消失,到最后,时间并不能证明谁是小人物与哲人,无论谁都会化作飘散在风中的微尘。
老祖母,沿着故乡的田埂,我还能看见你的足迹,小小的,像一个个尖尖的粽子。你生养了我们,给我们铭刻上乡村的刺青,给我们烙上乡土的刻痕。从此,走到哪里,身上的泥土气息再也挥之不去。
泥土能用来承载什么?
村庄又能寄托什么?
老祖母死了,会不会在一天的清晨苏醒,手打凉棚,站在村庄的最高处,看村庄之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祖母从来讷言,即便是絮叨,也在寂静的夜里。老祖母只对自己说着话:星星亮了会灭,月亮圆了会缺,日头升起会落,花儿开了会谢,草儿青了会黄,叶子落了还会再绿。只有穿越夜色的风,偷偷爬进老祖母的木格窗棂,在季节的记事簿上,记下老祖母凌乱的絮语。
然后,走出村庄,昭告天下。
风拍打着老椿树坚实的躯干,风抚摸着小桥下悠悠的水流,风停驻在老祖母的那片地上,看庄稼一天天生长,青绿,绵延,葳蕤老祖母的时间荒原。
——我看见老祖母变成了一阵风。
多年以后,从他乡匆匆赶回的伯父,请风水先生在那片地上看了一方好穴。说是金沙铺地,玉带缠腰,决意要把老祖母从西洼地里迁迎回来。时间凝固着,风不知躲向了哪里,一锹,一锹,将潮湿的泥土翻上来,露出老祖母业已腐朽的棺椁。年过七旬的伯父,哽咽着,老泪纵横,用手将棺木上的土一点点拂去,忍着悲伤将老祖母的棺木启开。——老祖母在笑,蓝布大襟上一朵火焰般的花朵,鲜艳而生动。老祖母的脸红润着,原本核桃皮一样的脸色,看不出一丝皱纹。花白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青丝如瀑。阳光流苏般洒落,瞬间温软了老祖母僵硬的肢体。
七憨爷说,真真的,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就像活过来一样。
老祖母还是化成了一缕风,在启开棺木的刹那,一切不复存在。伯父痴坐在地,向天哭诉,早知如此,何必找什么狗屁风水先生。
老祖母不会后悔,如愿以偿地安放在属于她的那片地里,春来了秋黄,夏走了雪落。老祖母的那片地,始终生长一茬又一茬的庄稼和一季又一季旺盛的野草。
守住自己的那片地,人就不会寂寞。自己种下的种子,就能打下自己的收成。老祖母的那缕风,累了就在田埂上歇歇;闲了,就在草尖上刮刮。从村庄到田野,只不过一眼望去的距离,我们在你慈祥的目光里,在你的时间荒原里,还会来来去去。
三老祖母的时间荒原
老祖母老了。老祖母的时间荒芜成一片苍茫的冬日原野。
那些鲜活的记忆,那些活生生的村庄里的事物,如今一一逃逸,再也不听从老祖母无声的召唤。我走过老祖母的身后,想拂去粘连在她身上的枯草残茎和落满双肩的尘埃,老祖母依旧木讷着眼神,忘记了我曾经是她一脉相承,传继下来的孩子。
谁没有过快乐的童年时光呢。仿佛生命的开始,每个人都拥有天使般的清澈与单纯。你赤脚走过的那条小河,冬去春来,野草爬满了老河滩。你的眼神比河水还要明亮,轻轻掬起时间的水花,悄然从指缝间流走。老祖母,你不会想起很多年以后,你成了别人的老祖母,我们一一窃取了你的活力与青春。像一座建在村庄里年深日久的房子,昨天抽一块砖,今天掀一片瓦。曾经,我们多么温暖地住在同一片屋檐下,听飞过村庄的鸟语,看门前刺槐树的花开了一季又一季。我们太不甘于贫穷,不甘于黑黑白白的寂寞,到后来,剥皮抽筋般摧毁很多缓慢时光里的事物,干着一些自以为是的事情。
老祖母老了,老了的老祖母在她的时间荒原噤了声。春来时,燕子飞过老祖母的眼帘,再也唤不醒一丝涟漪。秋天时,落叶翻飞,老祖母踟蹰在飒飒秋风里,无怅然,也无欢喜。
村子里的房子,一天天空了下去。牛叫声逃逸,农具逃逸,一些缓慢憨厚的事物一一逃逸。它们去了哪里?或许是从前吧——老祖母,从你木讷的眼神里,我能读懂。正向行驶的时间轨迹之外,还有另一条通向从前的时间之路。原本,一个人生下来就开始向前行走,到后来就完全变了样子。有一种叫回忆的东西,会牵着我们的手,像儿时老祖母牵着我们,一一辨认,这是月亮,那是星星,这是草,那是庄稼。
我们站在时间回溯的路口,呼啸的风撩起往日的尘沙,冷硬地,灌满思绪。对了,老祖母,你开始日渐苍老的眼神,是不是就要走过冬天,在无尽的时间荒原上醒来,走向繁花似锦的彼岸。
村庄隐忍着,在每一个黎明到来之前,缄口不语。太阳的光芒又能怎样?现实的轰鸣又能怎样?倾轧而过的流水作业又能怎样?我们在压抑的空间里,已经走了很久。我们在飞扬的尘沙中,已看不清自己来时的面容。我们奢望着和星空大地一起,享受耕耘播种的快乐,哪怕是泪水,也不曾将我们执著的热望淹没。
老祖母,你不要哭泣。你是不是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粗大的麻花辫,灵动的腰肢,走过村庄时能惊起一股小小的旋风。那些粗憨的庄稼汉子,不以为耻地向你表白着心中最真实、裸露的想法。有时候,文明不过是刻意给人穿上一件铁裤衩,表面的繁缛斯文并不能掩饰心中龌龊的想法。一曲花儿,一曲信天游,从民间深处火辣辣地飘进现实的耳廓。很难说,高雅就是掩盖了真实的高雅。
清白的月光之下,小河里的水从来没有这样温柔、体贴、惬意地滑过老祖母光滑的肌肤。知更鸟在夜色中沉浸,虫鸣交织,给老河滩的芦苇荡蒙上一层迷幻的色彩。
老祖母,天地一派澄明中,你是村庄里最干净整齐的新娘。撩拨的唢呐响了三天三夜,宣告了一个人处子时代的结束。
扑面而来的烟火日月,寂寞的村庄,只因有了老祖母,日子才像模像样。
有一段时间,我恋上了老旧的光阴。老祖母就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看我翻箱倒柜找一些老东西。一把长命锁,是老祖母的外婆留下的唯一一件饰物。老鼠憨态可掬的样子,不知出于前朝哪位工匠的手艺。时间的水流,并未磨灭往昔的镜像,一件小小的器物不知温暖过多少灵魂。老椅浸透时光的暗红,光滑的扶手被打磨成了一弯月牙。老椅只适合老态龙钟。如今,老祖母宽袍大袖地坐在里面,依然有些传统的样式。尽管我们有时不太喜欢,嫌拘束,可是老祖母的怀抱谁又不曾依恋过呢?包括那些老掉牙的催眠曲,包括老祖母倦怠着眼神,拂一拂手,让我们到野地里尽情玩耍。
留下孤单的老祖母吧。忘记那些缓慢的日子?或者,摒弃一切清贫、简陋、与乡村古朴的光阴,让我们都住进十层、百层的云霄,无限漂浮在漫漫的时光旅程?
终有一天,老祖母寿终正寝的那天?终有一天,老祖母不会在村庄里醒来?终有一天,我们像一群失忆症患者,再也找不到村庄与原野,在笙歌之后的一派死寂中,品味失去故乡故土的滋味。
体态臃肿的老祖母,迟钝的手势,再也不能驱赶一群落在田间的鸟雀。祖父扎起的稻草人还在,还在孤单守望什么。村庄里的老屋还在,横断的窗棂像缺失了牙齿的干瘪的嘴唇,任凭一阵风打着呼哨,在时间的荒原上来回穿梭。
我们的脚步走走停停。我们只有在冷寂的刹那,才会偶尔返回曾经的时间轨迹。我们多像一群群欲望的候鸟啊,南去北飞,寻觅一个永远没有谜底的答案。此心安处是吾乡——只能用一种无奈的私语告诉自己,曾经我也是一个有家的孩子。
年迈苍苍的老祖母向地平线走去,老祖母的时间荒原,单薄的炊烟又起。村庄在远处,村庄在近处,村庄在老祖母的心里。
我只记得,除了一条朝向正前方的时间之路外,还有另一条道路蜿蜒在心底。安静、真实、良善、单纯,像一株植物的灵魂,春去秋来,花开花谢,籽实结满时间的枝丫。
时间的证人
一牧羊人的下午茶
那些羊儿在青草地上躺卧,躺卧着的羊儿像天上的白云那般慵懒。小河里的水,一开始无声无息,到了拐弯的地方就拥挤喧哗起来,天上的羊群影子就散了,地上的羊群有的支棱起耳朵,聆听流水清澈的喧哗。牧羊人躺在斜坡上,嘴里衔着一枚草茎,手中拈着一枚草茎,鞋底被青草的汁液染成青绿,浸到千层布万根线的棉布里。仿佛牧羊人的一辈子都在与青草为伍,与羊群做伴,即使天上的云飘过了千年,小河里的水流了千年,也未能改变牧羊人脚下的路径。
小时候,牧羊人并不觉得牧羊有什么好。早早醒来,羊栅栏里的羊就像一群早就睡醒的赶路人,有的用犄角顶开羊栅栏窄窄的木门,有的在后面咩咩叫着起哄,有的更是能耐,从一群羊身上踩踏而过,俨然一个修炼过绝顶武功的高人。牧羊人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从一只卷毛羔羊的眼神中看见一汪清澈的泉眼,从一头母羊的眼神里读出万般慈爱。
草是千年的青草,河滩是千年的河滩,牧羊人不知道每一株草的名字,但清楚地知道羊最喜欢哪一种青草。有的草长得枝肥叶嫩,其实充盈的汁水极为苦涩,羊吃过一次就不再理睬。有的草长得纤细柔弱,从泥土的夹缝里探头而出,羊等着,等到这些柔嫩的叶片长大长高,这才舍得下嘴。
其实作为一群羊也有羊族的秩序。那头用威风凛凛的犄角撞开羊栅栏的羊,是羊里头的王者,头羊。头羊相当于一个外表威严,内心宽宏的领袖,每每走在羊群前面,觊觎的野狗不敢惹,别的羊群里的头羊也不敢轻易挑衅。羊群走到半路时,一只跛脚的母羊被远远地甩在后面,哀哀而鸣;头羊转回身,用眼神警示这个看似散漫的队伍。于是羊群就慢了下来,等着,等跛脚的母羊归队,这才向河滩上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