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相邻的两棵树站在一起,大不了你跟我争天,我跟你争脚下的地盘。小时候,榆树苗还能感觉到柳树的倔强与傲慢,日头差不多一整天都懒洋洋地照在柳树的枝条上,在风中曼舞。小树苗只能左躲右闪,在斑驳的余光里生存。看得出来,柳树的贪婪与傲慢也不是没有理由。本来,偌大的一片河湾,先入为主,凭什么小树苗又插上一脚,在有限的空间里争抢有限的资源。后来,碗口粗的时候,小树苗有了底气。但作为一棵自由落体的种子,它并不想与谁为敌。水是大家的,阳光和空气也绝非私有。脚下的土地虽然有限,若和睦共处也不见得窒息了谁的呼吸。
柳树到底还是死了。吴大有一分为三:树根、树枝,做了柴火。树身被分成两截,上半截曲里拐弯,做了牛轭;下半截成色还好,恰好够做一张面板。叮叮当当,以后的很多年,吴大有家传来的剁肉切菜的声音,都是来自于这棵抑郁而死的歪脖子柳树。
——很多年后,榆树做了房梁,渐渐听出叮当的声音是柳树在以另一种方式和自己交谈。毕竟差不多的出身,没有必要一直傲慢地对视下去。日子本来如此冗长而乏味,不如在心底多一份祝福吧,像深夜点燃的红烛,温暖而光亮,朴素而温馨。
小树苗长成了大树。吴大有长成了中年汉子。树长大以后,吴大有的眼光开始发生改变。没来由呀,一棵无人管没人问的小家伙,竟然长得这样高大,手一伸,能够到天上的云。根须伸到了水里,很多长长的须子,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的胡子,任凭流水一百次一千次地冲洗,看起来,比村长牛二还有精神。
二上梁记
村长牛二,站在村民吴大有的院子里。这个村子里的一把手,很少近距离关注民生。村头的大槐树上按着牛二的大嘴。三提五统啦,车船使用税啦,天不亮就开始宣传按时缴纳的重大意义。其实,谁都知道,钱粮一交屁事没有;不交,牛二的大嘴就一天三晌不休息。震落房梁上的土不算,把一村子的鸡和狗都吓得噤了声。吆喝一停,它们这才从鸡窝狗圈里出来,叫上几声,看嗓子眼出没出毛病。
牛二的嗓门依然很大。牛二说,这棵树按村规民约,不该归你吴大有所有。如果是你栽的,哪一年,哪一月,村里哪一个人看见过?
吴大有赶紧做谦卑状,递给村长牛二一棵劣质卷烟,牛二不接。吴大有的脸色开始发红,小眼睛从线状成了黑豆粒儿——本来就小,一激动更显得小了。
这树又不是我偷的,长在俺家承包的河湾里,本来就是俺家的哩。不信村长你过来看看,小时候李木匠拴过一次牛,蹭掉碗口大一块树皮,现在还有一块疤哩。
吴大有拉正在给他拾掇房梁的李木匠做证人。李木匠把铅笔塞到耳朵上,磕巴着说,是,是,是有这么一档子事。我心里正盘算给吴大有干完活,少算两块钱,补上蹭树皮的亏欠。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平息了。村长牛二背着手,消失在吴大有的黑豆眼里。新木的香气正微微散发出来,甜丝丝地飘散在寂静无声的村子里。
房梁,斧斫锯子拉的时候,当然疼痛,可房梁不会说话。再早作为一棵树的时候,风一吹,算是风的代言。说在河滩上有空虚也有寂寞,有生长的疼,也有很多乐趣。每年的春天醒来,树皮开始活泛,可还是不敢扯皮抻骨地往上长,一长,一疼。木质的年轮由着内在的疼痛。树不知道,人的一生也是在一边成长,一边疼痛。小孩子长大了,爹娘就老了,过不上几年安生日子,腰疼、腿疼、胳膊疼,说不上哪天就驾鹤西游了——那肯定是疼的。树长在河滩上,眼看着村子里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儿子孙子一大帮,身穿重孝地跟着哭泣。喊一声,直上云天;喊两声,挂肚牵肠;喊到第三声,人就觉得死也就那么一回子事,躲不过,逃不了,干脆低头认罪,活好自己的那茬子吧。
乡下人盖房子确实不易。榆树生在乡下,当然知道乡村的辛苦。吴大有一共生养了六个孩子,天不亮,就像一头牛一样在田里做活。小眼睛的吴大有,个子又不高,常常被很多人误以为是一只活动在田间的狗,或其他什么活物。你弯腰,他不怕;你捡起一块土坷垃砸过去,正好落在吴大有的鼻梁上,吴大有骂了一句,日你娘,继续和他的庄稼对话。
吴大有要盖一座房子,土木结构的房子。和很多普通的乡民一样,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愿望。吴大有鞧在榆树下,构想自家新房的模样。正堂屋、偏房,最好住进新房子后,把那张睡了十几年将要散架的木床也换了。在这架木床上,吴大有和他的女人努力耕耘着属于自己的自留地,不算肥沃,可也算天尽人意,三个儿子三个闺女,要聘礼有聘礼可收,要香火有香火可继。
站在风中的榆树,并不知道吴大有的心思,仍然和往常一样,自己长自己的,生长的疼也有过,快乐也有过,河水就像一面永恒的镜子,照亮榆树的前世今生。小时候,像一个没娘的孩子,弱不禁风;偶尔还会想起那个曾经攀爬过自己的孩子,现在长成了什么模样,是流落到村庄以外的什么地方,还是仍然在村子里面朝黄土背朝天,过被很多人当反面教材的那种日子。
甚至,榆树会想,人有一天会老去,那么我呢,会不会终有一天,刚好被闪电击中,一劈两半?会不会有一天,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枯朽,像一个老去的人吸多了劣质烟叶那样,拉风箱一样喘息?当然,树的表现只能是一阵风吹过空荡腐朽的树洞,呼呼的喘息声传了很远,让一只在天上飞了很久的鸟受到感染。——生命的老去,并不只存在彤红如夕阳般的壮美;一种生命最后的时光,理所当然应当苟延残喘,度完并不算坚强的一生。
现在,榆树不会做此番感想,它正像一个人初来这个世界那样,赤裸着,躺在吴大有家的院子里。木匠李木生在琢磨了两天两夜后,终下决定,要给村子里最不起眼的吴大有打造一架上好的房梁。
李木生也注意过这棵树,自从那次自家的牛蹭树以后,李木生抹了一把泥在树的伤口上,可还是被吴大有撵着牛蹄印找到了家里。李木生也是老实人,说我是木匠,专管村子里的树和木头,到时候,你看这棵树想做啥,我给你做,工钱少算一些。
——或者只是为了一句承诺?榆树必定要变成一架房梁。
三冷暖手札
光阴一晃几十年,人也一晃过了几十年。一根房梁,想与不想,也跟着过了几十年。
轰鸣的垮塌声,从不远的黑山家传来,屁股大个村庄就像经历了一场地震。人们纷纷从家里跑出来,从被窝里跑出来,从田地里披头散发着跑出来,围在黑山家的院子里。院子笼罩着一团不祥的阴云。人没死。
黑山正在从囤里往外舀粮食——面没了,人要吃饭。舀了一瓢的时候,看见一只老鼠从房梁上往外蹿,嘴里衔着两个没毛的老鼠羔子。舀到半口袋时,一条蛇从房梁上落下来,落在黑山爷爷用过的砚台上。
——咔嚓,房顶上落下一片土,黑山疑是耳背眼花了,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死一样的静。后来黑山形容当时的情景。
探花爷的五个手指动来动去,掐算完毕,缓缓看向折断的房梁,又缓缓地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火木相克。说完转身离去,在很多人疑惑的眼神里。
黑山想,老鼠出来的时候就知道了吧。大略也喊过一声,只是当时嘴里衔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嘟囔了一句什么,谁能听清。青花蛇掉下来的时候,我就该发觉不妙啊,可当时只顾着爷爷留下的那方砚台,还用嘴吹了吹落在上面的土。
——咔嚓,是房梁说话了。房梁一说话,这座屋子也就住到了头。时间的重量在房梁上压了几十年。飘落的雪,下过的雨,在房梁上压了几十年。一家人的冷冷暖暖,在一根房梁上压了几十年。木头,一根木头的生命本来就有限,谁还能指望一根房梁一辈传一辈,总是平安?
一根房梁的日子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上梁日,缠上一挂鞭炮,噼里啪啦放完,一副对子:青龙腾玉柱,白虎架金梁,贴在上面。年深日久,红纸变成了白纸,黑字褪成了淡墨。恰好,一只蚂蚁钻进了房梁,在木质的纹路里,感觉到和泥土里的家不一样的温暖。慌慌张张,回去商量,说找到了一座空中花园,木屑可以充饥,洞孔可以居住。没多久,房梁的正中,就住满了蚂蚁和睦相处的一家子。
此时的房梁,看起来完美无缺,每一根年轻的纤维并未感到生活的压力多么沉重。
白天,房梁看着一家人醒来,起床。男人下地,女人在家操持家务,大孩子打小孩子,小孩子在门框上刻记号,哪一天长成大孩子的样子,好报一脚一巴掌的仇怨。收成好,男人搂着女人,卖力地耕种属于自己的自留地,水肥草美地过着眼下的光景。收成不好,男人喝完酒打女人,女人蹲在地上哭,正着数倒着数,骂男人的十八辈祖宗,骂个没完。
房梁不能笑,不能像在树林里、田野上长着的时候那样笑个没完。田野里的油菜花开了,畅快地呼吸,春天的气息,泥土的气息,油菜花的气息。树不大想自己的未来,好了,一棵树能长上几百年。比如村前祠堂前的大槐树,像一片绿色的云,笼罩在宗祠上空。很多时候,说是敬神不如说是敬树。谁家的孩子也不敢攀上去,任意折断哪怕一根小小的树枝。探花爷说,树会流血,流多少血,就得在哪天黑夜里补回来,化作一个人(想当然意义上的一个人),也就是一场梦的工夫吸干那个人的血。比如,九斤爷。四十几岁那年和人打赌,砍掉大槐树的一根树枝,回家做了柴火。仿佛一夜间,他就回到了刚生下时的重量,九斤,像一张纸,就要飘向无尽的夜空。
这个村庄,有着太多的世事。每个村庄都有数不完的世事。树不会走,也管不着。风把种子吹向了哪里,就在哪里长成一棵树。
树的命运并不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心。
人掌握了树的命运。树是烧火的好材料,树枝、树叶、树根、树皮,随便一把火就能燃烧了树的命运。做成一把椅子,让一个人从年少坐到白发。做成一口箱子,过了几十年,箱子里储满了陈年的气息。做成一扇窗户,或一扇门,抵挡风霜雪雨,跳跃的灯光下,一家人的冷冷暖暖,就在树的注视下哭哭笑笑地过着。
当然,最有价值的树才被做成一架房梁。榆树在李木匠的手下滚动,刨、削、砍、锯,最后很是合小眼睛吴大有的意。给钱时,一边说木生叔的木匠活真好,真细,一边又从工钱里抽出两块钱。两块加两块,等于四块。李木匠无话可说,谁让自家的牛偏偏走到榆树前痒了,这一蹭,蹭去了多年以后的四块钱。
房梁看着吴大有的眼睛,越来越小,眯成了一道线。
房梁看着吴大有的女人,在儿女的哭泣声里被装进棺木,黑咕隆咚,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房梁看着一溜淌鼻涕的孩子,一个个长大成人。
几十年一晃而过,什么都没有改变,仿佛什么又都在悄悄地发生改变。
四品质
梧桐、柳树、刺槐树、枣树、杨树、榆树,乡下有很多种树。很多树,按品质和用处又分很多种。
长得快的,比如梧桐树。见风就长,虚荣心就大些。站得高看得远,没有谁不懂如此浅显的道理。可快是快,却忽略了作为树的品质。打箱子、打柜子、贴门板还成,如果做成一根房梁架到屋墙上,松脆的筋骨断然承受不住太多的年轮。
长得歪的,比如枣树和梨树。这怨不得人家,枣树可以结青青红红的果子,脆脆甜甜,本来就跟别的树不是一个工种。梨树只结脆生生的梨子,也不知道那些密密麻麻的年轮,是怎样汲取了地下的那么多水分,咬一口,满口生津,解渴、败火、爽咽利喉。大概是一年年的果实压的,长了很多年,就那么高,就那么粗,老皮老脸,弓腰弯腿曲着脖子,远远看去倒是一幅很美的风景。
榆树就有些不同了。小时候,身子骨极柔,风一吹倒东倒西,随便就弯成了什么形状。后来总能挺直腰杆了,直到有一天,风摇不动了,牛也不能撼动分毫。榆树就这样活着,看春花秋月,听夏雨冬雪,不紧不慢,不徐不快地赶着路。
直到,长成一根品质极佳的房梁。
吴大有已经注视了很久。那一年,吴大有的父亲还活着。父亲比吴大有高大,浓眉大眼,也比吴大有长得好看。有时候,吴大有会鞧在夜色中冥思苦想:为什么父亲长得身材魁梧,轮到自己,眼睛小,鼻子塌,脸上还落满鸟屎一样的斑点?吴大有不问。有些事情,原本就该这个样子,谁也不能挽回局面。
临走的前一天,父亲让吴大有背着。吴大有背上父亲,父亲趴在吴大有肩上。临死的人像一阵风,身子骨轻飘飘的,好像身体里的大部分已被收走,剩下的只是一副在风中飘荡的皮囊。父亲告诉吴大有,这是咱家的地,土地承包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多宽多长,户主是谁。等我走了,就换上你的名字。父亲告诉吴大有,这块地的地界曾经被邻居赖五偷偷挪过,一年两指,五年就占去三分三。为此,父亲很是勇武地和赖五打了一架,打掉了赖五三颗牙,要回了属于自己的土地。
吴大有背着父亲来到河湾里。已近黄昏,夕阳斜斜地照着,父亲从吴大有肩上滑下来,用枯干的手指拃了拃榆树,说用不了多少年,它就能长成村子里最好的房梁。吴大有不知道,其实村长牛二早就相中了他家的这棵榆树,偷偷拿了铁锹想移走,被放羊的父亲看见。夜晚,拿了两包烟,算是口头协议。从此,这棵树的归属再无异议。至于后来上房梁时又来捣蛋,不过是枕边风熏得,想显摆一下自己在村人心目中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