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担爷住在家庙里,无儿无女,一大把年纪。早年替队里赶过牛,放过羊。后来分了土地,家庙里的香火却并不怎么旺盛,干脆以庙为家,青灯古佛,过起清简的日子。老井就在家庙前,十几步。井旁长着一棵米槐树,至于多大年纪,没有人知道。扁担爷说,那时还小,驻扎在高庄的日本鬼子,有一天,牛皮靴踏踏从老井旁走过。扁担爷藏在树洞里,日本刺刀一捣,扁担爷就撑着身子往上一跳;从树冠上的洞口里爬出来,日本人的皮靴声已经走出很远,扁担爷啐了一口说,兔子的尾巴长不了。果然,后来就解放了。
平常,家庙前、老井旁是一个村子里的人最喜欢扎堆的地方。端着碗,脚就不由自主地向井台方向走去。你家炒的白菜疙瘩,我家腌的胡萝卜,反正都没什么好吃食,你一口,我一口,让着吃,换着吃,真真像是和和睦睦的一大家子。老井不说话,和气的眼神望向天空,云开了,雾散了,雨下了,雪飘了,悠悠的日子悠悠过。苦命的乡下人,再穷,也有一眼滋心润肺的井;再不济,也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家。
天旱时,地里的泥土干裂成小孩子的嘴,苗子稀稀拉拉。即使田里有井,也早已见底。把水桶送入井底,扑通一声,除了灌上半桶泥汤汤,说不定还有一条蛇,或者一两只癞蛤蟆。等,总不是个事。全家老少齐上阵,洗衣盆、水桶、水缸、洗脸盆,一溜儿排在井沿上。老牛站在米槐树下,耷拉着眼皮,喘粗气。渴,人的嗓子里直冒火;牛拉了半天水,怎能不渴?家庙这会儿派上了用场,扁担爷把床铺从泰山奶奶的眼皮子底下腾出地方,一个个庄稼人俨然成了善男信女,进进出出,一尺多高的香,总是燃个不断。晚上还要唱戏,也不知哪个祖宗兴下的这般规矩。不过这样也好,白天,烧完香,磕过头,看看毒辣辣的日头,摇摇头,叹口气,还是提了老井里的水去浇地。忙活了一天,晚上总该歇歇吧。南乡来的胡瞎子,三弦轻弹,慢摇简板,气定神闲,说一段《罗成算卦》、《穆桂英征西》,命若琴弦。米槐树开花了,长在老井旁,怕是再旱也缺不了米槐树的生命之水。不知道那些根,百年的,几十年的,新扎下的,是不是早把老井紧紧地抱在怀里。晚风吹来,淡淡的米槐花香趁着月辉播撒。白日里累得油尽灯枯的身子,就在这静默的月色里一一复活。
是呀,人总要活下去。有了老井的日子,就有了活下去的底气。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村子知不知道这样的道理不要紧,要紧的是日子还是一天天好了起来。
气色好转的村子开始常常有鞭炮声传来,盖房子,龙抬头,下地基,不消一个多月,一座崭新的房子便立了起来。老房子住的都是老的人,老的人给新的人盖了新房子,自己不住,所以新房子都盖在大路边,宽敞。不过再宽敞还是没人住。
不知道从哪天起,村子里的人开始陆续外出,一个人的脚印踩着另一个人的脚印。地早就旱了,孩子去上学,老人没力气;再说,一年的收成也打不下几个粮食。扁担爷死了,家庙彻底空了下来。只是偶尔,逢年过节的日子,村子里的老人才烧上几张黄表纸,燃上一炷香,香烟袅袅,祈愿离家的孩子平平安安。村庄,反正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从村东走进去,从村西出来,只听见一只老狗气短的叫声,很少遇见几个人。
也不知从哪天起,老井很少再有人光临,井沿上的野草把沉重的碑石掀了一个个儿,把断裂的碑石掀进老井里。小时候曾经幻想过,把几条鱼投放在井里,等哪天用水桶提上来,长成活蹦乱跳的样子,想必,早已化为泡影。曾经的米槐树,我们手拉手好几个孩子才能合围,在树洞里上上下下,有一天终于不再发芽。树枝一截截断落,树皮干裂,到后来只剩下一截空洞的树桩子。拉水车的老牛不见了,等水喝的羊不见了,提水吃的人呢,为什么也不见了踪影?
此时,他们在村外的哪个角落过着孤独的流浪生活?
我不能描述一口老井走过的岁月痕迹,但我能想象乡间的每一口老井都曾有过许多风光润泽的光阴。来自大地深层的水,泉眼般汩汩涌出,它在倾诉,倾诉过往的热闹与欢畅。唱评书的胡瞎子来过,放电影的人来过,唱大戏的戏班子把戏台子搭在家庙前,把唏嘘的戏里人生说给戏外的人,说给一口接地通天的老井。老去的村庄里很多事物都不见了,我不知道,那些没有腿脚的器物,曾经带给人们那么多收获与满足,后来都去了哪里?
黄昏,暮色浓浓,一只乌鸦口渴了,站在老井旁边的树桩上一动不动。它没有走向滋润的石子,无论付出多大努力,也不能用石子填满一口无水之井。那么,那些曾经清凌凌的水呢,如今流经村脉时会不会滑落一声声叹息?
我把眼睛合上,眼前模糊的镜像,再不忍带进一个空荡荡的梦里。老井像村庄的眼睛,眼窝深陷。你在等谁呢,还是终将湮灭在曾经的家园里,让我们来日的来日,再也找不到一汪有根之水。
人其实高不过一棵庄稼
人住在村子里,养鸡,喂狗,用铡刀铡碎一捆青草,是为了一头牛青青黄黄的日子。鸡会打鸣,会下蛋,会在村前的小河滩上领着一帮子子女逮蚂蚱。人也想,可是脱不开身呀,村外的田里种着庄稼,村子里整天发生着大大小小的事情。所以,人想活成一只鸡都不成。再说,鸡的下场也不怎么光荣。狗最会看家,看似卧在墙根下眯缝着眼,稍有动静就红了眼,把一个汪字重复喊上很多遍。其实,见你一哈腰便弓了身子,夹起尾巴钻进一个柴草窠里,再不愿管别人的闲事。人不像狗,要不然,活得多没意义。想要下田,看见谁家的门闩没上锁,叮嘱在门墩上用泥巴盖房子的小屁孩:看好你家的门啊,千万别让生人进来。小屁孩连头也不抬,嗯了一声,继续用手搓了一根泥檩条,小心翼翼地搭在房梁上。
牛呢,我不说你也知道,主人下地了,被拴在村东的一棵歪脖子柳树上,日头在东,在西边卧;日头爬上南天门,就靠紧了柳树根。嘴倒嚼着,尾巴甩来甩去,也拍不到一只苍蝇。日头落在屋檐上的时候,牛们大都站起身来,朝着庄稼地的方向,哞——哞——喊两嗓子,不大会儿就有人走了过来。天就黑了。
庄稼住在田地里,南岗子、西水洼,起起伏伏,不怎么平坦的老河滩上都是庄稼的家。眼下,庄稼做不了自己的主,村子里有的是人,别看平常不怎么出来,开春了,动镰了,一个个像从战壕里跃出来的士兵,跟无形的时光拼抢着,不过是为了果腹,重复上演着祖先继续了很多年的战争。庄稼一开始不大理会这个,好像有了人,日子便再不会像草那么索然无趣。老河滩上的草就没人管,发芽了,开花了,结果了,顶多飞下来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羊呢,比较挑嘴,喜欢的,抿在嘴里,不紧不慢,咀嚼着光阴;不喜欢的,比如刺老牙,打了个响鼻,分明在告诉自己的子女:那玩意儿碰不得。
至于庄稼到底羡不羡慕草的活法,这个你得问庄稼。反正,乡下有风也有雨,有寂寞的寒冬,也有漫长而火热的盛夏,草能忍受,庄稼也不惧怕——脚下一样是贫瘠或者丰腴的土地,头上是或阴或暗的天,生长时不妨昂首向天,成熟时不妨低头看地。这日子悠悠远远,不也走了很多年?
凝望炊烟,静听流年。
人这一辈子啊,还真是有些复杂,不能像一棵草,也不能像一棵庄稼,在野地里生长。像蚂蚁那样日日辛劳,不过是为了寻找一个遮风避雨的处所。村子就是一个蚂蚁窝,一个个老去的蜂王靠在土墙根下晒太阳。他们拿不起锄头了,也背不起草筐了,眼看着村口那棵刺槐树上的叶子落了一片又一片,老去的脉络里已寻找不到春天的影像。他们却又无限希望着,看咿咿呀呀在土里打滚儿的娃儿们,笑得合不拢嘴——虽然那些坚硬的牙齿已不知去向。也许吧,咀嚼了那么些年的庄稼子孙,此时已风化在泥土里紧紧握住每一条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错过时光,记得在春天上路。
一棵庄稼就是一种温暖——但不一定就是粮食。十月的棉田迎来了收获云的季节,那些丝丝绒绒的棉絮,将被村庄里勤劳的妇女采收在贴身的布兜里,在一个个寂寞的夜里,嘤嘤,嘤嘤,纺织着最是平凡的一生。那些棉的温度,从此将披在男人身上,暖在男人的脚上;甚至远在千里的儿女,从邮局的包裹里,轻轻,轻轻取出,一种暖意会霎时夺眶而出。远在天涯的你,是否也在牵挂这样一种温暖,那细密的针脚,就是一个母亲用尽一生写满的爱的叮咛。
一棵庄稼长啊长,分明在汲取天地日月的精华。有一种庄稼叫谷子,细细的茎,狭长的叶子,于夏日的某天,被跛足的父亲一粒粒点进田里。阳光有多热烈,生命就有多少激情。起初,它们和草真的没什么两样,扎根,分蘖,像风一样顶着七月的流火往上蹿。
静止就是静美——这是在秋天才能体悟到的一种美丽情愫。满地的谷子啊,穗头比麦子大了好几倍,齐刷刷低下谦卑的头颅。稻草人适时登场,这个陪伴了土地与乡村多年的神秘人物,就像一尊神的雕像,或者,像一位普度众生的圣母,轻轻一拂,母亲的乳房也便因了谷子在这个季节迅速膨胀。鸡蛋、小米加红糖,乡下的母亲执拗地将其当作吉祥三宝,吃腻了也要吃,喝够了还要喝,只为能给这个贫瘠的家园以最大的希望,让男儿如山,让女儿如花,继续奔跑在乡村或乡村以外的岁月。
学做一棵庄稼不容易。
七奶放下手中的镰刀,向远处张望,她在等谁呢?哪怕一阵风能捎来马儿的消息也好,这样七奶在乡下寂寞的夜里再不会哭泣,流干了泪,模糊了眼,以至于连梦中儿子的模样,也一天一天不再清晰。
马儿是七奶的长子,小时候,嘬七奶鸡蛋、红糖加小米的奶水长大。长大了的马儿是一条俊逸的小马驹,七奶一天念叨一百遍也不觉得唠叨。
马儿上学了,马儿落榜了,马儿在家门口被风吹雨打太阳晒、蚊子咬了浑身红疙瘩,也不肯放弃学习。马儿参军了,马儿考上了军医大学,马儿娶妻了,马儿提干了……马儿却很少再回家。到后来,村里人再也没见过马儿的踪影。木匠六爷说了:人啊,咋还不如一棵庄稼!
人呐,有时候真的不如一棵庄稼。一棵庄稼离村庄很近,见风就长,绝不辜负乡下母亲期盼的眼神。纺成丝线,不是为了牵绊,是为了寄托一种远在天涯的温暖;熬一碗热粥,不是为了挽留,是为了把积攒一生的祝福装进儿女的兜。想念时,哪怕是梦呓也会叫出最亲最暖的那个字——娘。
玉米又长起来了,蝉的歌声无比嘹亮,村庄在仲夏的氤氲里安详。人还是村子里的人,唤狗的唤狗,撵鸡的撵鸡,把日子过得琐琐碎碎,细细长长。一棵庄稼在田野里,听风,听雨,听蟋蟀柔柔的丝弦,明明知道人其实高不过一棵庄稼,也不炫耀所谓的丰功伟绩。
其实,人知道就好。知道了一棵庄稼的高度,才能仔细审视脚下的土地,无论走多远,不忘却,不迷惘,就会像一棵庄稼,明晰自己的方向,哪怕最后化身为土,也会在来生茁壮。
村子
大地上有这么多个村子,一个村子有一个村子的样子。太阳从庄稼地里升起来,照在空荡荡的村子上空,该醒的都醒了,没睡醒的还在继续沉睡。
村子很旧,很旧的村子里有很旧的院落,很旧的院落里有很旧的房子,从很旧的房子里走出来一个很老的老人,花白的胡子,浑浊的眼神,像从一本旧书上走下来的版刻。他想抽烟,捏捏巴巴从破旧的口袋里往外翻,是昨天抽了一半掐灭顺手丢在口袋里的烟头,半截。颤抖着一双很老的手,摸出一只打火机,接续上昨日的烟火。
人老了,日子就像一根半道掐灭的烟,说不定哪天时间里隔空伸出一双手,掐住人活着的路口。缺氧的火星子注定会灭,被时间掐住的命程也就走到了终点,再没人能帮你点着。村子里的年轻人都走了,走很远的路去外面寻找活路。老了的不成,即使翻过很多山,趟过很多河,也没人要你。雇主看你,眼皮子抬也不抬——哪里来的棺材瓤子回哪里去,这里只需要人做工,不养爹也不养爷。
爹和爷就留在了村子里。
晚上,脚步踉踉跄跄,把鸡鸭羊赶进圈,望望,已是漫天星辰。艳阳天,晒了一院子的新棉被、棉衣,收拾了很久,才装好柜子。棉被,新被里,新被套,年轻人一年盖不了几回,过春节的时候拉出来铺在床上,那时候的家才是家的样子。
拖鼻涕的娃娃醒来得很早。夜里睡觉,嘴里喊爸爸我要尿尿。爸爸哪能听见?这时的爸爸正在他乡的工地上入眠。在脚手架上干了一天的活儿,睡觉时喝了点廉价的苞谷酒,以解思乡的忧愁。工棚里,睡得像死猪。睡不着的,怕是家里来了电话,说年迈的母亲前几天下雨出门跌了一跤,胯骨摔裂一条缝,正在医院治疗。所以,睡不着的像鏊子上煎咸鱼。走吧,脱不开身;不走,牵挂家乡的亲人。
爸爸不在妈妈在,可妈妈总是睡不醒。白天,把孩子丢给迈不动腿脚的爷爷奶奶,一个人去田里干活儿。打药、施肥、除草,总要十天半月这茬子庄稼管理才算告一段落。蒙眬中,尿吧,把小鸡鸡抬高一些,再高一些,就能滋出床沿了。可事情远非那么简单,身子像陷进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汪洋,差点把妈妈也漂起来。妈妈的性子有时也不咋好,大半夜捞过来尿床的娃娃,三巴掌打得哭声咽了下去。抽泣着,颤抖着,委屈着,依旧躺在妈妈汗水腥咸的怀抱,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