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青砖青瓦的房子应该是在一年春天倒塌的。疯狂的人们高喊着口号,背诵着语录,使出浑身的力量,终于推倒了这个代表欲望和奢淫的对象。有人怂恿着祖母登上高高的土台,列举出一系列罪状,以供祖母控诉罪恶滔天的祖父;祖母却没有,依然捻着她的珠串,依然默诵着她一派澄明的经文。此时的父亲终于可以在贫穷的乡邻前扬眉吐气,蹩脚地背诵着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将那些已经获释的砖砖瓦瓦码放整齐,预谋着自己的一场婚期。
或许那块老砖在经过父亲一双粗糙的大手时有话要说,很多很多话,像老河滩上开满的星星草,却终究一言未发,任凭被丢弃在了岁月的角落。
我在昏黄的油灯下写字,这时的父亲极安静,手拿一张“阴历头”,问我“廿”念什么。我说“niàn”。父亲就说:“狗日的——我是说念啥?”我咬着铅笔头:“就是念‘niàn’呀。”父亲这才恍然大悟,拍了一下自己的头:“小小,好好学,别学你爹,一大把年纪了还是个废物。”
那时的我还是小小自豪了一下,看着平日里脸色沉郁的父亲突然矮了许多,多了一些亲近,也多了一些可怜。我想当年哭着闹着要去学堂的父亲,最后终于折腾完了身上所有的力气,靠着那座虚无的青砖青瓦的大院墙,一句话不说,满脸泪痕,被小脚的祖母踏着零乱的夜色,慌乱地牵回家里,一边轻轻地拍打着,一边又撒下弥天大谎,诉说着“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感慨。
那个非正常死亡的书生或商人,我饱读诗书的祖父,当我坐在灯下一遍遍怀想他沧桑的容颜时,脊背上顿生一股凉气。我只是我吧,终究不过是融入乡村的一个俗人,耕耘着平凡的时光,收获着五谷杂粮,然后兴之所至地码一些浮想联翩的文章,非是眼羡和追求浮华,我所要的,不过是夜色沉静之后,纷至沓来的人生百态,取其正,弃之偏颇,在有爱的红尘中寻找些有关真纯的段落和意义。
一场雨停止了纠缠,一块老砖在夜色中湿淋上岸。土,是黄土,是养人的土,也是埋葬人的土,一言不发地走进熊熊的火光里,是历练,是煎熬,更是浴火重生。
一块砖老了,老得失去了本真的容颜,但深蓝的质地未改,流淌着几多血脉亲情。没有谁能改变来时的方向,但我们可以坚实脚下的路途,脚印,或深或浅,走过的是眼前真实的岁月。
田鼠的张望
我站在田野上张望着秋天,天高云淡,土地一片静寂,好像秋天的田野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也没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无边无际的土,黄土,被耕耘,被播种过冬小麦的土地再也平常不过。远处,一只灰色的野兔走走停停,好像离不开脚下的土地,又好像很是无奈。或许前方不远处的几畦青油油的白菜,才是生命里的绿洲吧,有食物,有一个藏身之所,却也暗藏着杀机。某夜,手提矿灯的人,拿一杆火铳,轰的一声,灵魂霎时烟消云散。村庄走进了秋天,绿色渐渐褪去,而黄,而枯,最后隐匿了色泽。仿佛一位时间大师,涂抹了一生,勾画了一生,终于苍白着胡须与鬓发,一声叹息,将生命那支画笔,用尽所有的力气掷向远方,幻化成一条缥缈的地平线。我不知道,我还会在秋天邂逅什么,或者有什么熟悉的事物正躲在一片飘落的枯叶下,窥探着孤单的我。
南岗子,村庄之外的另一座村庄在这里生长,有春亦有秋,就是不知道,湮灭了肉体的众生还会不会常常在夜色中放逐着灵魂,点燃一把磷光的火炬,清清冷冷,遥望着不远的村庄。人总归是人,会思考,有喜悦,善悲伤,我也一样。当再次停在父亲的坟前时,心底涌上来几许伤悲。那棵柳和秋天里所有的平常树种一样,叶子像金色小鱼一样在空气中纷纷游弋,而后,无奈地飘落,落在父亲光秃的坟头上。那棵柳树和其他的柳树不一样,被叫做丧棒,父亲离去的那天,有人匆匆在老河滩上砍下来,用黄表纸裹缠,然后重重地交付于我。其实,世人太多泪水,但再多的泪水有什么用呢?该分别的终将分别,该团聚的,千里万里也会团聚,而我还是涌出了心中所有的泪水,倾情,只为父亲的离去。那根柳木棍是我送别父亲时的一支拐,当身体里走失了所有的力气,支撑着我在南岗子眼看着飘扬的尘土将父亲掩埋,埋进冰冷的土地。——冰冷?好像有些不妥,或许父亲的身体才是冰冷的吧。摇曳的灯光下青草混着牛粪的空气里,父亲喊我睡觉,说灯光太暗,看书会看坏了眼睛,我搓搓手,然后钻进草铺上的被窝里。父亲的脚是冰凉的,父亲的一半身子是冰凉的,那时候父亲已经半身不遂了好些年,本来沸腾的血液只能在另一半肢体里循环往复。冰火两重天,让父亲早早遭遇了极致的煎熬。
我听见沙沙的声响,在这个寂静的秋天里显得格外清晰。是啊,人是多么敏感的动物,越是在孤单与寂寞中越能听见尘世里微渺的声音;而当混入繁华与喧嚣,听觉在刹那间迟钝,清脆的、暴虐的、轻扬的、低沉的,所有音色全部失去了衡量的标准,被一团芜杂挟裹着,走向自己或许并不想走下去的未知长路。
一只田鼠在父亲的坟角出现,体格并不健硕,完全没有“无食我黍”里的那只显得贪婪。或许是吧,一只田鼠在土地上经营了太久,看着村子里的人来来去去,种什么,收什么,是遭遇旱灾水涝,还是在一年中过得风调雨顺,没有谁向一只田鼠去解释发生在土地上的事情。当然田鼠们也懒得去打听,你种你的田,我收我的粮食,尽管收获得并不正大光明,时间久了也没有人会觉得田鼠会带来多大危害。
这世界万事万物都该有法则的,你可以昂首走路,但一定不要忽略周遭的太多事情。遥远的海蜃多么绮丽,却又多么诡异,当你在踏上通向虚无而繁华的一座城池的时光之路时,有没有想过脚下只是一截通向大海的栈桥,惯性冲击,难免会有葬身于深壑的危机。
繁华的世间,虚荣与坠落并存,机遇与危机同在,谁是最后的王者,谁又是时间的哲人,从来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我相信天空与大地,相信这自然的万事万物,一个身影消失,另一个身影出现,春天充满了智慧与生机,而秋天就该是萧条与凋零。
我倚在柳树上,一截短短的柳棍遇见泥土便扎下根来,吐出叶来,弹出枝条来,或许某一根纤柔的根须正缠绕在父亲业已风化的骨殖上,一种生命嫁接于另一种生命的脉络里,一样能感知季节与大地带来的讯息。
那只小小的田鼠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坟堆的不远处几株被遗落的红豆散落一地,在这个枯燥的秋天显得格外扎眼,没有思索,一只田鼠遇见粮食,自然也会如农人一般趋之若鹜。我们为食而生,草啜饮着阳光雨露,庄稼吮吸着泥土的秘密,一只小虫在草间奔忙,寻觅着生命必需的水分与营养,我们好像凌驾于万物之上,总有可以大快朵颐的食物,那些食物,五光十色,千种百样——尽管到最后无一例外变成一堆秽物。你想证明你自己有多伟大么?或者,某一个空间离开你就会引起一阵不小的旋风。——无非是至真至纯的灵魂,当一个人高举着灵魂奔跑,他的光芒、他的身影、他洪钟大吕的回声,才会永远刻印在辽阔的大地上。
这只田鼠却不会想那么多,匆匆奔向一朵朵闪烁火焰的红豆时,脚下一样卷起一阵烟尘,只是太过漂渺,旋即复归于静寂。
红豆该是母亲种下的,记忆里很少吃过红豆,却时常在秋天看见红色的火焰。我想,生于南国的红豆应该不是老河滩上的这种吧,那种红豆太过高雅,被心血殷勤地栽培,以生命真诚地浇灌,到了春天,闪烁在烟波浩渺的江南,总让人思断肝肠。母亲和父亲只是目不识丁的乡下人,他们可以用我的书本纸张卷烟、刷袼褙,再不然,会把我偷偷藏在屋檐下的小人书论斤卖给南来北往收破烂的小贩,“字又不能当饭”,我竟无以回答。当字真的像现在当饭吃了,是不是还是真正的字?我们的祖先结绳记事,把农事刻记于龟甲兽骨,哪一个又曾想到过诸般事情,虚无的字竟也可以换来明晃晃的真金白银?
我想,田鼠该是不认识字的,所以它们的嗅觉灵敏,所以它们的身手矫健,所以它们在路过我的眼前时,连眼皮都不肯抬一下,直奔与生命有关的主题。
到底什么才和生命息息相关呢,是房子、车子,还是像被魔一样操纵的股票指数?我不知道,这世间很多事情我都无从知晓,我只知道,天空、大地、山川、河流、森林与星空,每一次与它们相遇,我会像蚂蚁一样渺小;一对一,敬畏与虔诚,臣服或与之心灵相依。
我看见那只田鼠在贪婪地捡拾着散落一地的红豆,不知母亲知不知道,她于某天种在泥土里的一点点火种,终于在这个秋天结成了一串串火红,然后摇落在风里,最后被一只隐藏在时光深处的田鼠捡拾,成为过冬的粮食。再或许,这是母亲的一个小小的诡计。当母亲哀伤地看着闭上眼睛离去的父亲,许下一个心愿,只是没有说破,在某天挖开坟堆旁边的泥土,深深浅浅,种下几粒单薄的思念。红豆就是红豆,无论生在南国还是北方,火红的光泽一点也不曾减色。那只田鼠是不是尘世与天国之间的一个没有翅膀的天使,你看它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漏下任何一粒粮食。人或许也是这样,种花种草不只是为了一个人观赏,当一个疲惫的路人看见秋天里窗台上的一株九月菊开得正艳,会嫣然一笑,继续脚下未知的旅程;茫茫人海中一张面孔与另一张面孔相遇,会心一笑,不也激活了生命深处的春天?
红豆的豆荚在阳光下炸裂,空气中竟荡漾起一缕温情。也许在这个秋天的午后,我身后的这株柳树一生难忘,也许空荡的田野上一切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那只来回奔跑的田鼠一次次返回洞穴,那洞穴会不会一直通向父亲居住的地方?一粒红豆就是一盏祈福的烛光,摇曳着母亲一生长长的思念。我是别人眼中的路人甲,但一生都是父亲母亲的主要角色。他们爱与不爱,并未表白过,只是相濡以沫地走过那么多苍白的岁月,终会有一个人先谁而去,徒留灯光下孤单的守候。而今,我怕母亲说疼,说哪里不舒服,甚至一声长叹都会让我感到不安。我不怕秋天,毕竟土地给了我们希望的种子和丰腴的岁月,在田野一派空寂的时候,清静如莲。
秋天像母亲一样恩重如山,我说。
日西斜,暮色如烟,在我的脚步离开南岗子的时候,我看见那只田鼠不再奔忙,而是安静地蹲在父亲的坟头上,零星枯干的野草衬托着它单薄瘦小的身体,它在张望还是在思考,或者在一个秋天的下午,只做了一点与生命有关的事情,并不希望走进一个虚无的梦境。我也无从猜想,每一个在大地之上行走的生命,或许前方总有一盏灯在照亮,或深邃,或单纯,或者只是一脉浅浅的纹路,从始至终,只要愿意,每个人都能看见自己的灵魂。
一把锹用了很多年
我的那把锹肯定用的是块好铁,父亲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了出来,递给铁匠马三爹。马三爹端详了好半天,投进铁匠炉里,马三用袖口擦把鼻涕,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呼,呼,使劲地拉起了风箱。至于用了多长时间马三父子才把我的那把锹从叮叮当当的砧子上拿开,然后哧地放进水里淬了一下火,已无从知晓,但父亲明显歉意地挽留下了马三父子,吃饭,睡觉,到明天再走。
是该给孩子打把属于自己的锹了,父亲说。马三爹喝了酒,通红着脸,在摇曳的灯光下使劲点了点头,说早晚有一天也得把大锤交给马三。那时候,我还不懂一把锹的真实含义,以为一把锹不过是一截子木棍按上一块铁打的头颅,靠在土墙上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和村子里的人一样,不知过多少年,长了皱纹,弯了腰,最后一股风一样回归泥土。
但不是,一把锹跟人在一起呆长了,也会像养条狗那样形影不离。
我带着我的那把锹去翻地,牲口不好拐弯的地方,只能交给锹来耕耘。——这样说好像有些不妥,但明明我用锹翻好的一小块地在春日的阳光下却闪闪发光。那些新翻的土块,原本松松软软,经过了那把锹的切割却有了光芒。我相信那是传递,自从那把锹确认成了我的伙伴,空下来的时候我总在仔细打磨,在村口的小桥下,一方青石板上,磨来磨去,一定不让它感到有丝毫的迟钝。
也算是交流吧,人与土地的交流。手握一把刺槐芯木的柄,脚蹬锹瘦弱的肩膀,轻轻松松,把力气注进土里,翻捡着自己要找的东西。——埋在土里的草籽得以重见天光,乘着一缕春风上路,星罗棋布地于某天开始在脚下蔓延;庄稼的种子有了松软的温床,于某天葳蕤成父亲眼里的一片风景,萝卜青,油菜黄,滋润着土质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