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咋就那么没志气呢,不争气的泪珠儿落下,落在年少时的一片沙柳丛中,落在一个有红蚂蚁生活的家门旁,跟一只蚂蚁回了家。
一个人的灯火
一灯
夜,是乡村的夜。点燃一盏灯,或洋油或棉油或豆油的那种,也可能是一只猪或羊的蹄夹,里面塞上一点点羊油或猪油。于是,夜便亮了,照着影子,影影绰绰,走出了家门。
胡同里很黑,一只碾子停泊在四爷家门口。有人坐时,常传来三两声重重的咳,然后和蔼地问,喝汤(吃晚饭)了么?没人在时,碾子就安静地躺着。石碾子太光滑,总让人忍不住摩挲一下,冷冷的,很清醒地躺卧在村庄的深处,等待着来年碾压新一轮的时光。
夜风婆娑,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端着,另一只手挡住从胡同那头吹来的风,怕熄灭了这小小的光亮。蟋蟀在角落里独自歌唱,因为是深秋,声音有些嘶哑。老黑在后面跟着,忽左忽右,偶尔追着蟋蟀的声音寻了去,然后失望地回来。鸡是栖在树上的,矮矮的枣树枝上并排卧了,连梦也做得那样安详。
我不知道那夜出来寻找什么了,大概只是为了快乐,或者为了在村子黑暗的夜色里增添一丝光亮,仅此而已。
每家每户都燃上了灯,有给牛拌草料的,不耐烦了,骂几句不知好歹的畜生。也有出门小解的,大概额头碰在了榆树上,被女人笑着骂榆木脑袋。不甘寂寞的是鳏夫五爷,把戏匣子开得山响,听着凄凄惨惨的《大祭桩》,在昏暗的灯光下滑落老泪两行。风不住地吹,深秋的风不想停歇在任何地方,一会儿漫过墙,一会儿顺着木格窗棂或门缝挤进屋,灯光开始摇曳,灯光下所有的暗影也开始一短一长,平日里使唤的家什像被夜的幽灵控制,活了起来,摇曳在光明与黑暗的边缘。
好像那夜的我不怕冷,要不也不会独自走在村子的大街上。星疏朗,在天际明明灭灭,大街上仍有人,不是忙人也不是闲人,三三两两坐了,在说古吧。一会儿说薛刚反唐,一会儿又有人吼了两嗓子小包公。也有人在一旁静坐了,摸索着抓把旱烟叶,明灭着听别人说得兴起。我是听不懂的,就如对这夜风来自何方一样茫然。只是拢好了我手上的豆大光亮,行走在村子的深处。我的影子跟着我,老黑也忠实地陪伴在左右。所以我和老黑的影子有时散了去,有时又合在一处,不好玩,不过也不让人讨厌。
可以说那夜的我是孤单的,手捧着洋油、棉油、豆油或羊蹄夹、猪蹄夹点燃的灯光,从东到西,再没有遇见一盏一样的灯光。也可以说那夜的我并不孤独,摇曳的灯光,忽左忽右的老黑,都是我童年的朋友。
但至于为什么会在深夜走上街头,至今仍然迷惑。是为那夜的风?想弄清风的来处;还是为那夜的黑暗?希望小小的灯光能照亮寻觅的前路。好像都不是,那夜的我是个孩子,从家里出来,很随意地点燃了这样一盏豆大的光亮,然后逡巡在村庄的深处。
二火
不是一个人,趟过河,翻过河堤,来在村外的一片洼地。也应该是秋季吧,长风舞动衰草,落叶最后飞翔成蝶的模样。
洼地是一片经年的坟地,裸露的棺椁有的已然腐朽于旷野之中,有大了胆子的,划燃火柴照在黑乎乎的洞口,却被风骤然吹熄。怎么就没人害怕呢?想来那时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厌倦了爹娘的束缚,一个个溜出家来,就成了自在的野鸟。就如今夜吧,当狗子摸了娘烧火的火柴时,狗子娘跟了出来,骂“小兔崽子,点火烧了你裤裆”。于是有人跟着叫“狗子狗子烂裤裆,打了鬼子缴了枪”。至于这话什么意思,也没人追究,大概抗日电影看得多了,只为好玩。所以很多人跟着一起喊“狗子狗子烂裤裆,打了鬼子缴了枪”,一直喊到洼地。
点火是最好玩的游戏,儿时的我一直这样认为。估计狗子他们也是。常有人捡了柴火,不论地点就燃起了一片火光。火焰熊熊,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很多人围了篝火做“杀羊羔”、“丢手绢”和“木头人”的游戏。
“杀羊羔”类似于老鹰捉小鸡,一人扮了屠夫,其余的扯着衣襟连成一串,左躲右闪,抓住一个就算“杀”了一个,然后凄惨地咩咩两声,倒地装死去了。“丢手绢”大家都知道,众人围了篝火团团坐了,任火光映红了每个小小的脸庞。“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你的后面……”骗到最多的就是脑子有些迟钝的傻五。傻五不干了,趴倒在一座不知名的坟堆上,亲娘老子地学大人哭丧。傻五真有这能耐,往往别人还没进入氛围,自己倒先鼻涕一把泪一把了。有人拉,才恍如初醒,傻呵呵用袖管擦了,算是退出了悲伤。“木头人”太呆板,“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然后每个人都绷紧了小脸,只眼珠子骨碌碌转,谁先扑哧笑出声来,便被摁在地上当马骑。
火光渐渐弱了,再也听不见哔剥的爆裂声,也许都倦了吧,于是小小的影子渐次走进了黑暗。有人掀了棺椁上的一块朽木,引燃,却不起火焰,火光熠熠,行走在蜿蜒到村子的小路上。
那夜的我肯定也举过这样一支“火把”,在洼地站了,鼓足腮帮子吹了几下,朽木上飘起一小束蓝荧荧的焰火,若即若离,被深秋的风一扫,不知飘去了何方。身后,篝火渐渐熄灭,跳跃的磷火开始在洼地里闪烁,不在一个地方,东面闪了一下,忽然又在西面飘飘悠悠。是不安的精灵吧?我曾经这样想过。也许是我们年少时的喧嚣惊醒了几个流浪的灵魂,不知家在何方,只能在洼地里孤单地跳跃,然后等一阵风,渐渐熄灭了寻觅的激情。
有人开始趟过小河了,脚插在水里哗啦作响,朽木上的火星子落下来,扑哧消失了踪影。我也赤了脚,一手拎着布鞋,一手举着没有火焰的“火把”。火光闪烁在夜风里,也投影在水面上,荡来荡去,然后分散成很多红红的光点,随波漾了去,很像我多年后一次漂泊异乡的情形。
三一个人的灯火
我总是一个人上路,踩着娘的目光,转回身,消失在走向远方的路上。我知道,乡村待我不薄,给了我生命,又给我一个健硕的躯体,然后化身灯火,或闪烁或熊熊,燃烧在我胸膛。
海的夜不太安静,浪涛拍打着船舷,像一首流浪的歌。我接过了锚,接过了缆,又将空洞的渔网撒向了海面。潮来汐去,我企图弄清海的禀性或极力与之接近。远处,星星点点的都是渔火,像被复制了的天空,辽远但有些沉寂。也不知在海面上漂泊了多少时日,也不知离远去的海岸有多远,既然双肩选择了流浪,就要学会努力地承担。何况我还有乡村的灯火,父辈们引燃了千年,重重地托付于我。
记得曾经有过危险的瞬间,只轻轻与死神一握,终不至于化身无家的孤魂。那一日风高浪疾,收工后的一次疏忽,身体失去平衡。海在咆哮,而我于冥冥之中抓紧了船舷。大概是看见了一处灯火吧,虽然遥远却那么清晰,娘在火光中伸出手,温暖地拉我上岸。
山也是喧嚣的,不是风景名胜的那种。矿区里粉尘弥漫,掩盖了真实的生活。于夜,静静走出一所破败的工棚,然后登上一座小山。车间里的碎石机依旧轰轰隆隆,身旁的野枣树在暗夜里摇曳。也许它和我一样孤单,纤弱的根系艰难地抓紧每一块岩石。它要等秋天么?或是等待那一树小小的红灯笼点亮了,站在秋天的门楣,昭示着天地间有我在燃烧的情怀。
也许我不懂,就如脚下那些硬邦邦的岩石,从远古执著地走来,却要化为齑粉,最后给世界涂刷以虚伪的面孔。
而我的胸中是有一团火的,不知疲倦地燃烧着,有谷物的芳醇,有土地的馨香,也有季风的热忱。我抚摸过我的骨骼,在有山的异乡聆听过内心的表白。也许坚硬或柔软没有一条清晰的分水岭,只要胸中的火焰不灭,无论以怎样的方式,都能走完绚烂的航程。
而此后的草原或城市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陌生,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土地,陌生的天空。脚下的路并未真实地展开,但我努力地在走。我知道自己终归要回家的,仿佛那些追随着岁月的候鸟。譬如现在,当我再一次紧靠在草垛的侧旁,我又一次嗅到了谷物的芳醇,土地的馨香,还有季风的热忱。
无论在哪个季节,我都要燃起一盏灯火,无论闪烁或熊熊,都会是我休戚与共的乡村,至死不灭。
一块砖老了
一块砖老了。在乡村的屋檐下,秋雨一个劲儿地下,把村庄、田野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静寂,一年之中再没有像此时这般静寂。村东的藕塘里,残荷一片,再也看不见往日的生机,鼓吹的蛙鸣,纤巧的豆娘和蜻蜓,还有在清晨滚动在荷掌上的那些晶莹的露珠,俱已消失了踪影。
我仔细端详这块老砖,已经没有了棱角,深蓝,忧郁,像一位已近迟暮的美人,湮灭了曾经的美丽与韶华。“流光最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时光轮转中,有谁能挽留住岁月的脚步,哪怕一分一秒都会显得无比奢侈。这块老砖大概来自已经隐退多年的那座祖屋。走南闯北贩卖药材的祖父,曾经无限风光,在一个暮春的傍晚回到家乡,褡裢里装满了阿堵物,身后跟着一个清丽的江南女子。轻扣柴扉,业已人老珠黄的祖母赶紧颠着小脚迎出门来,瞬间掐灭了所有与爱有关的火焰。
破旧的老屋前,矗立起一座青砖青瓦的高大新房,宽敞的庭院,兼植一些舶来的南方植物。你还别说,那些看似脆弱娇羞的植物过了一秋又一冬,已经适应了北方的冷寒。小祖母抱着和祖父生下的宝儿,在九九艳阳下哼唱一种软软懦懦的江南小调。这些,年幼的父亲当然听不懂,扒着前院的朱漆大门,看热了眼眶;后院,祖母的炊烟单薄地升起,紧紧缠绕着一个孤苦落寞的灵魂。
我想,这块老砖那时应该正混在诸多深蓝的老砖里,倾听前院的欢笑和后院的嗟叹,默默无语。
渐渐,父亲长大了,一顿可以吃下八九个馒头,还踅摸着扒看前院的朱漆大门。祖父不在家,好吃好穿哪舍得亏待宝儿和他美丽的江南女子,于是父亲经常可以吃到蘸了蜜的大白馒头,鞧在前院的墙根下,噎得直翻白眼。
天有不测,一块老砖冷静地阅读着冷暖人间,草可以秋枯春荣,树可以青了又黄,田野里的庄稼只要有了阳光雨露,或多或少总能打下些果腹的收成。——可人呢,有时候人比草木庄稼聪明,有时候也比草木庄稼愚笨。祖父再次归来时已身无分文,眼窝深陷,一副寒酸的模样。关上房门,前院总听见绝望的哭声,患了天花的宝儿终于无药可治,一卷苇席,被草草掩埋在了南岗子;小祖母的首饰被当掉了,雕花镂案的屏风被赶着马车的古董贩子贱价拉走了;那些原本无罪的江南植物,霎时萎靡了容颜,在小祖母于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逃离后终于狼藉一片。祖父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气若游丝,唤着父亲的小名:“剩儿,爹对不住你娘俩。只留下了一座青砖青瓦的老房子。”
祖父咽了气,祖母从没有悲伤。父亲坐在一块老砖上讲到这里时,抽了一口老烟叶,呛得眼睛流出泪来。文房四宝、书墨文章,祖母说那些都是无用之物,远不如泥土里刨来的日子过得安详。所以,任凭父亲哭哑了嗓子,祖母也没让父亲踏进一天学堂。父亲看天,天是白的,看地,地是黄的,听池塘里蛤蟆三更半夜还在聒噪,就站在夜色里骂:“狗日的,叫你奶奶个蛋!”蛙声渐小,一片迷茫中,乡村的灯火始终昏黄,在我年少时的记忆里。
我问一块老砖,你来自哪里?是辽阔荒芜的老河滩上,还是平原深处一片不知名的土地?老砖不说话,坦然面对苍穹和风霜,在雨后,爬满了青苔,忧郁的深蓝上,就多了一丝青绿。娘说,老砖上的青苔能治鼻炎,包在鸭蛋壳里,敷上泥,在火焰突突的灶膛里熥熟,终于让我可以畅然呼吸。
夜色中,百无聊赖的我蹑手蹑脚来到传出一缕缥缈弦音的老砖前,想捉到一只会弹奏夜之琴弦的蟋蟀,冷不防看见一条眼神冷峻却身段柔媚的青花蛇,盘踞在老砖旁边。不信邪的父亲,一手拎着青花蛇,只一抖,蛇全身的骨节就散了架,不知道躲进了哪里去暗自哭泣。
前院,庭院深深在我的脑海里,只能从父亲和母亲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一些残断的章节。风雨飘摇的后院,也就是祖母蜗居一生的祖屋。自打祖父死后,祖母就未踏进前院一步。祖母说那是座不祥之宅,无论曾经在村子里多么显赫与辉煌,终究没有人可以镇住里面的邪气,夜里常听见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在唱,婉转,凄凉,总感觉着人被无形牵引着到了一个更加幽暗的地方。或许吧,无论是宝儿无辜的哭喊,还是江南女子离乡背井的忧伤,终究湮灭在一场轰轰烈烈的悲情故事里。我那曾经风光无比的祖父呢,会不会在某一天乡野的晨风里醒来,滴落清泪两行,渗进脚下的泥土,倾听祖母虔诚的祈祷。
晚年的祖母极信佛事,踮着小脚走在上香的土路上。父亲说,只有在这时他的味觉才显得特别灵光。祖母小提篮里的几片大肉、几条油炸鱼幻化成无数条小虫,挠得父亲的鼻子直发痒。香烟袅袅,祖母盘跪在小庙里的蒲团上,一边嘴里念念叨叨,祈求神灵保佑已经升天的负心祖父,一边用严厉的眼神示意父亲跪下来,说保证一辈子不离不弃脚下的土地,不淫邪,不贪妄,不做丧尽天良的事情,更不学道德文章。
父亲说,祖母原来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端庄的小楷,手书的《诫子书》,只拿给父亲看了一次,便说这是世间最没用的东西,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