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累了么?终于有一天父亲的腿脚不再那么利索,一把锹踩了三下也没蹬进土里。我知道,也许人是熬不过一把锹的。你看它刺槐芯木的柄,握来握去,被一双手打磨得溜光水滑,抚上去有着女子肌肤般的圆润与光滑。你看它的锋,并不因为切割过太多的时光而黯淡了刀锋,月光下,倚靠在乡间的一隅,和挂在山墙上的镰刀交相辉映。
此时,一把锹的归属更像一种传承。也许父亲在当年听见马三父子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的时候,就已经成竹在胸。——如很多年前,父亲从他的父亲手中接过一把锹时那么虔诚,把一把锹郑郑重重托付于我,并告诉我,拥有一把锹的日子才是真实的生活。那些土,必须亲手翻来覆去,像在茫茫的大海上撒下渔网,总归会有自己的收成。
于是,拥有一把好锹的我有些东西必须抛弃,再不能像从前一样爬上谁家的大桑树,弄根树枝回家来做成弹弓,在村子里耀武扬威地走来走去;再不能纠集同伙,黑夜里溜进瓜爷家的甜瓜地,大小通吃,糟蹋得满地狼藉;再不能在村口的歪脖子柳树上安安静静地傻想,看在池塘里洗过头发的二妮扭着屁股走回家去,痴心妄想,哪一天能变成自己的新娘子。
我和那把锹在自己家的田里转来转去,思忖着哪片地该种棉花,哪片地适合栽地瓜,哪片地能长青凌凌的菜园子。锹极听话,我不说走就一直呆在田里。而那条狗不是,眼瞅着东升西落的日头刚开始偏西,就唧唧歪歪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想回家吃一顿现成的白面或地瓜做成的干粮。在乡下,人是需要磨砺的,和一把锹一样,总靠墙边站着会生出斑斑锈迹,单等某一天派上了用场,稍一打磨,变得薄如蝉翼,插不进哪怕再松软的土地。
这是一株长了多少年的刺槐啊,被我的双手和岁月打磨得透出了暗红的质地。那些纹理线条多么流畅,任你怎样打量或审视,也看不出些许的惶惑与忧伤。——毕竟,长在乡村的事物那么多,无需逃避也无需辩驳,只需将身子伫立于乡村的旷野上,听呼啸而过的风,淋滂沱而至的雨,转回身,将一片土地和一爿家园细细打理,日子简单也活得有模有样。
这是一块经历过几许淬打的铁啊,和土地亲近了多年,竟黯淡了贫瘠的光阴,青锋利刃,早已不需要火烧水浸,隐隐的光华里透着几许睿智与冷峻,再长的路,再坚硬的土地,不过是朝夕相处的家,游刃有余在平淡的日月轮回里。
我又想起了父亲,那个歪歪斜斜走过乡村的身影,耕耘过多少土地,播种过多少华年,换来的总是瘠薄与贫寒。你说是命,那么一把锹的思想也是这般单纯。来过,爱过,努力过,在季节轮回里穿梭,以执拗的目光翻开脚下的土地,或多或少,收获着一丝丝一缕缕暖和光明。
我不太善于表达,和村子的父老乡亲站在平原的深处,每人一把锹,在嗨哟声中把泥土抛上岸。——一条河,或许来自黄河的上游,或许来自岁月的深处,浩浩荡荡,淤积了河滩,淹没了家园。你很难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那么多的庄稼汉子,憨厚的面孔,有着和锹一样执拗的思想,竟然开掘出一条条岁月的通衢。而我依然记得——洙赵新河,我和我的那把锹将身影留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料峭春寒。
那把锹,至此有了些更深的含义。
如果,将一把锹插在旷野,那一定太孤单,没有了烟火气息。还好,一把锹总是依靠在乡村的山墙下,薄薄的暮色照着光滑的刺槐芯木,坦然而温暖。如果月华升起呢,淙淙流淌的时光滑过一把锹的面庞,沉静而安详。
——就这样,一把简单的锹陪伴我走过了许多年,却突然于某天走失。
我有些凄凄然,那是一把多好的锹啊,有着暗红质地的刺槐芯木的柄,有着明晃晃岁月磨砺的一块好铁的锋。我要出去寻找,那条老迈的狗竟然赖着不肯出门。也许吧,陪伴了这么多年,一条狗不过只在睡梦中把人叫醒,而一把锹却慢慢长在了手里,我向东,它向东,我向西,它就深深插进村西的土地。还有那柄上光滑的纹理,我抚摸了那么多年,手掌已然结满厚厚的茧,它的圆润已了然于心,纹路已然清晰入梦。
而今,却不知去向了何处。
我常常想起那个夜,当父亲面对着满脸通红的马三爹说,是该给孩子打一把属于自己的锹的时候,便暗暗自责。——也许那是父亲所见过的最好的一块铁吧,深藏了许久,满心期待乡间出现一把最好的锹。而我是不是呢,已无法确定。一把锹用了好多年,走失了容颜,却再也抹不去内心深处的痕迹。
那把锹,刺槐芯木的柄,一块好铁锤打的刀锋。
瘦影清灯
父亲,这个时候想起了你。
若是还在,你肯定还在田畴上徘徊,“老天爷,咋就不下一场透雨呢。”然后叹息一声,拄着手里的拐棍,深一脚,浅一脚,趟过正在拔节的麦苗,向地头走去。夕阳,火红的夕阳,这个火红的轮子从东面滚到西面,久久不肯离去。高过麦苗的蒿子打蔫了,原来绿油油的麦苗因为干渴泛着浅浅的黄。你说怎么会这样呢,昨天夜里故意把床搬出来等雨——老天爷不是没给一点消息,你的老寒腿等酸了,等疼了,往常总是那么灵验,可这一次你失算了。天也有撒谎的时候,明明看见一阵乌云来了,一场大风之后,空气变得异常沉闷,又过了大半晌,太阳还是爬上了天,不合时宜地散发着光与热。
母亲说过,你是种田的好手,一抖缰绳,两匹烈性的马,八蹄翻飞,挣过队里最高的工分;你扬场,闭着眼,听听风朝哪个方向吹,一扬锹撇出去,麦子和麦皮泾渭分明;你不识字,二十四个节气倒背如流——你说农历才是庄稼人的时间,一个和庄稼一起上路并奔跑着的人又怎能忘记自己的时间。
而这些我都没见过,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眼神里满是猜疑。花白的头发像一根根扎在桐木板上的钢针;最该出力的右手,似被永远定格成一棵老树畸形的枝丫,半开半合;嘴歪着,半个脸被拉紧了往上吊,想笑的时候,只看见微微的颤动;还有你的右腿,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拖着半截子木棍,抬不起,也放不下,且必须咬紧了牙,一步一步往前挨。我知道,你灵活有力的身板不是献给我的,三十几年前,当我作为你的最后一个子嗣出现,你已经患上偏瘫。好多事情已经无法捞,就如一片叶子轻轻跌落在水中,就注定失去了春天。即使现在,任我伤透了脑筋,努力地,努力地搜寻一个健壮的乡下汉子的模样,始终一无所获。你的年纪也便在我的记忆里苍老——四十几岁成了永远的六十几岁。
家是一个破旧的家,或许那是父亲的父亲留给他的唯一家产,娶了母亲,生下七个乡下孩子,然后才有了一点欢笑与沉实。“四儿,烟筐子。”当你磕巴着嘴含糊不清喊我的时候,也许我正好在土墙根下寻觅到一个新的蚂蚁窝,用手挖,用铲子刨,终于弄清了蚂蚁一家子的全部底细。工蚁在慌张地搬运着东西,兵蚁可笑地板着面孔,像在思忖是不是确定可以向我这个庞然大物发起攻击。白白的,嫩嫩的蚂蚁卵,被乱作一团的家族成员拖进一个废弃的蟋蟀的巢穴里,留下的三两只站在洞口,摆动着触角,探听风声。
烟筐子,应该不是红枣木,几片桐或杨薄薄的木板竟也钉得那么瓷实。几片焦黄的烟叶,几张书或本子的旧纸。父亲离不开它们,就像离不开每天拄着的拐,一会儿看不见就开始咂吧着嘴,吞咽口水。一开始,你用尚且灵活的左手告诉我如何卷烟,捻起一张薄薄的纸片,卷成一个小小的喇叭口,一圈一圈地捻,直到合适了才把小的一头折叠,从另一头开始装烟叶。酥焦的烟叶捏碎后发出一阵呛人的烟草味,一点也不美妙。我笨拙的小手装好了烟叶,学你轻轻地用嘴唇一抿,拧上大头,再掐掉,递给你,似乎还想听到你的一声赞语。而你没有,笨拙的右手夹住火柴盒,左手刺啦划燃了火,靠在墙根下,美美地开始吞云吐雾。
记得你还说过六爷走的时候咳紫了脸,顿疼了胸,一口痰吐不出,死在了一支燃着的卷烟下。“不吸烟,这日子咋显得拉长了许多。”——这不是辩解,土黄色的村庄,一座挨着一座黄土搭建的院落,除了红白事、过满月、度除夕让人稍稍感觉到一点生存的真实意义。鸟在天上飞,鱼在水中游,油菜花开满了田野,好像都是村庄以外的事情,小河上空的一架彩虹并不能从坎坷走向梦境之所在。所以,在村子里,我见惯了那么多吸烟的人。譬如黑三,原本就发黄的牙齿被烟熏火燎成了羊屎蛋的颜色,夜黑爬上床,老婆白氏嘟嘟囔囔,嚷着让他赶紧用盐水漱漱那臭嘴;譬如木匠六爷,干了一天活儿,没捞着吸烟的机会,睡觉前坐在门口的石碾子上,一颗接一颗地吸,直教得满天的星星也跟着学,一明一灭,看不透这乡下的光阴。
一棵树老了能发新芽,就像村前的那棵大柳树,树洞深得能猫下一个人,中空的树体,皴裂的树皮,上面坐着一个喜鹊窝,春天来了,叽叽喳喳忙抱窝。你靠什么呢,半残的肢体,在村子里来来去去,背上叮过多少人的讥笑,“一家四个小子算完了,村子里又多了几条光棍。”你听见还是没听见,脚步依旧不紧不慢,侧过乡间的缝隙。三十好几的二哥走了,去闯关东。一年又一年,好事的媒婆再不肯踏破门槛来家里纠缠,眼光瞄上村子里另外的青年,你和母亲积攒了很多年搭建的一所房子就这样空了。靠在土墙根下的你掐灭烟头,跺了跺左脚,“明天上集买头小牛犊子去。”那头黄色的牛犊,眸子很精亮,并不嫌弃你残疾的腰身。斜挎着土篮,在河边、在沟渠、在空气一点就着酷热的庄稼地里,你蹲下来、跪下来,给你的小牛犊薅草;黑夜里,牛要添料,你摸摸索索点亮一盏煤油灯,挣扎着从地铺上爬起,给牛喂草;一把铁刷子,刷上刷下,你似乎连牛的皮毛也企图打磨出来金色的光泽。
起初,我并不明白,原本就显得吵闹的家,为什么还要养那么多的鸡鸭牛羊,且还让我们兄妹几个整天为这些不说话的家伙东奔西忙。你笑着举了举手里的拐棍,“那些都是过日子的拐棍呢,吵吵闹闹才有生气,日子也熬得更长。”
在乡下,我常看见很多弯弓样的身躯。我想,他们大抵都和你一样,背负了太多上路,连回回头也不肯。或者根本没时间回望。
依旧是淙淙的小河水,清澈来,清澈去,冲刷着你瘦骨嶙峋的身体。——你一个人怎么可以擦洗自己的身体呢,就像临终那一天,我仔仔细细擦掉了你身上俗世的泥垢。虽然土里来土里去,我们毕竟真实而干净地在村子里住过,没熬老岁月,没活过天与地,甚至都不能像一棵树那样挺直了腰身。但我们活得多么真诚啊,像一滴水,像一片云,像一片晶莹的雪,无牵无挂,无怨无悔,在这个广袤的原野上走过一回。
你真的太疲倦了,父亲。
当我穿过时光之流,再次抚摸你的肩胛、肋骨和那条永远也不能伸展的臂膀时,眼里噙满了热泪。“饿的,累的。”母亲明了你被岁月击倒的那一刻是因为什么。也许一生中再没有见过如此贫瘠的土地,会生生把一个像牛一样强壮的汉子拖倒。那些被我用力搓下来的泥垢,一团,一团,跌落在水里,不肯激起哪怕一丝涟漪。父亲,我知道你是土做的,清明那天在南岗子上,我还看见你坟上生出的一棵土命的小草——一朵小而洁白的花,迎向春天开放,孤独而美丽。
我该给你送点什么呢,父亲。你的肺被劣质的烟草熏制得黧黑而坚硬,一声声重重地咳砸在母亲心上,也砸得我的心生疼。医院的路好像并不遥远,一块钱也许就能到达那个生与死有着明显界限的地方。“家里还得过日子啊。”你躺在床上,左手抓紧床帮,就是不肯把汗水落在地上摔八瓣积攒的子儿用在自己身上。换换口味吧,你说。可我蹬上自行车骑了三里地买来的羊汤你却只喝了一口,然后推给眼泪汪汪的我和母亲。我们穷吗?我们的骨肉明明白白地在世上行走,并不剽窃他人的光阴。我们是不是太苦?父亲啊,这一张张纸钱如果能表达出我的孝心,我宁愿拉上一马车,焚燃一炷清香,告诉阴世的王者——我们并非一无所有。
并没有像那些在你单薄的背上叮咬的轻笑那样,你的孩子们一个个长成了你亲手植下的那排笔直的杨。脚下是贫瘠的土地,头上是自由的天空,我们一次又一次用你遗传的因子,呼吸,生长,在春种秋收的田野上。
又是夜,这灯火昏黄的乡村之夜,我把思绪放飞于空濛而苍茫的夜色之中,脚步轻轻,并不想惊醒你憔悴的面容。父亲,若孤单,就趁着夜色回家,我会点燃一盏灯,瘦影清灯,在你所牵挂的家园自由穿行。那瘦瘦的肩,嶙峋的骨,已不能再使我疼痛。
父亲,走就走吧,远离那么多苦难和贫穷,是我所有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