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家人合买的电水都装在同一个池塘里,要怎么分配呢?对于这种事情,农民们总是有着最朴素又最伟大的智慧。那也是按时间来计算的。毛伯家买三个小时的电水,放在新堰的最底层,那就从水流进新堰的那一刻算起,三个小时之后,在新堰池壁平水面处掘出一个刻度来,这个刻度之下的水是毛伯家的。我们家买五个小时的水,放在毛伯家的水面之上,那就从这个刻度开始算起,五个小时之后,再在池壁平水面处掘出一个新的刻度,两个刻度之间的水,是我们家的。在我家水面之上的,就是朱伯家的了。放水灌田的时候,要按照从上到下的顺序,一家一家一层层地放。
有电水满满地装在新堰里的时候,我们的心里也是满满当当的。每天黄昏,新堰码头又重新热闹起来。夕阳又碎金一样洒在水面上,淘米的、洗菜的、挑水的,又都汇聚到码头上来,趁着等人的空当,站在码头边闲聊天。在他们的头顶上,西天的晚霞正迅速变幻着色彩,许多蜻蜓在晚霞里贴着水面时高时低地飞翔。我同妹妹放牛回来,又可以看着吃饱了的老水牛沐浴着夕阳,在宽阔的新堰里畅快地游水了。从满塘清水里上岸来的老水牛,全身的毛被水洗得又亮又顺滑,还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让人看着就觉得又清洁,又欢喜。
只是从新堰里放水到某一块田里去的时候,途中要经过许多别人家干渴的水田,那中间,常常要发生许多纠纷。在那种水比油还要金贵的日子里,在那种灌溉用的水都要用钱来买的日子里,真是一滴水大家都要心疼,都要计较。那段时间,村子里总有人在为了一点水而打架、争斗,甚至流血,就连亲兄弟之间也互不相让。同人发生争执最多的,恐怕要数阿秀父亲了。他总是讲不清道理,又锱铢必较。我父亲同毛伯两人,不知为他劝过多少架。
不要以为这样的争斗是不值得的。对于农民们来说,又有什么事情会比这些事情更大呢?
南方毕竟是雨水充沛的地区,不会干旱得太久。雨,终究是会落下来的。那时候,吵过嘴打过架的乡亲们又都宁静下来,彼此见了面,依然亲热招呼,和谐共处。遇上哪家人有难了,大家又都围拢来,伸出援手。
膝下承欢
“双抢”过后,公粮上缴,夜里不必再点灯车谷撮谷,一家人可搬竹床至院中歇凉。初秋庭中,星空如水,疯长的艾蒿同各种草木好闻的香气弥漫庭中,一家人于竹床木椅上或躺或坐。
每每此时,母亲必招呼我们姊妹过去,趴在她膝上让她给刮痱子,挤疱疖。盛夏气温高,我们整天在毒日头里晒着,热水田里泡着,又遭蚊虫叮咬,极易长痱子长疱疖。哥哥清秀俊美,又是独子长子,母亲极疼他,总是一有空就要先拉他过去按在膝上,撩开衣服给他刮背上的痱子。哥哥起初很喜欢同母亲的这种亲近方式,很乖巧地趴在母亲膝上让她刮,后来吃疼不过,不干了,母亲一叫他他就逃,并说母亲是刮痱子有瘾。母亲确实喜欢听痱子被刮破时从指尖传来的轻微爆裂声,那会传递给她一种快感。她那点心思被哥哥点破,怪不好意思地笑了,转而要给姐姐妹妹刮。妹妹十分乖巧听话,她额头上的痱子被母亲指甲刮破后感染,发际线处长满绿疔也从不叫疼。姐姐则极易长疱疖,疱疖熟透之后,母亲给她挤,一直要将脓血挤尽,脓根挤出方罢。姐姐疼得尖声叫唤,却从不闪避。挤过之后,我同妹妹到新堰堤边给她寻叶面微红的嫩木梓树叶敷上吸脓。小时候唯我皮肤光洁,不易长痱子疱疖,母亲每拉我于膝上后撩开后背一看,就失望推开。我便郁闷不乐,觉得自己不能见爱于母亲。
而此时,父亲会砍一捆艾蒿于院中燃烟驱蚊。奶奶挥蒲扇给我们姊妹驱赶蚊子,拍打得噗啪有声。哥哥则举着一枝长竹竿,满院子跑着追逐天空低飞的蝙蝠。哥哥说蝙蝠没有视觉,但有雷达,能极准确地感应到哪怕是一只蚊子的位置,如果将竹竿在天空快速挥舞,蝙蝠会以为那是一只飞舞的昆虫,一头撞上来。夏夜的天空那样澄澈,我总觉得只要将哥哥的竹竿上再绑上一根竹竿,就能挨着天了。
星星升上来后,父亲会仰头望满天星光,给我们姊妹指认银河,指认牛郎织女星同北斗七星。又告诉我们牛郎一担挑两个孩子追赶王母,王母情急拔出玉簪在身后划出一条银河的故事。随着时令渐转,秋意渐浓,他则告诉我们银河如何偏斜,七星北斗如何悄然转柄。在那些仰望星空的夜里,我总觉得那澄澈的天幕上,每一颗闪烁的星星都有着动人的传说,觉得那每一颗星星上,都住着同我们姊妹一样快活的精灵。
可有着浪漫想象力的父亲却无论如何不肯相信哥哥所说的地球是圆形和有引力之说。他说如果是那样的话,人头朝下时为什么不会掉下去?树叶同石头一齐往下抛,为什么石头会先落地?既然重的受的引力大,那为什么夜蚊子飞不高,老鹰又飞那么高?哥哥又急又笑同他争论半夜,就是说不服他。
星星看累了,我们就在竹床上翻来滚去,问爷爷一些旧社会的事情。我们问爷爷:“地主是不是很坏?”爷爷说:“地主坏什么呢?他租田给人家种。”“可是他对租他田的人很坏呀。”爷爷就笑,说:“一般的人哪能租到地主的田呢?都是亲戚才租得到,租一亩田给地主一担谷子就可以了。”我说:“可是地主会放恶狗出来咬要饭的小孩呀?”爷爷边笑边咳嗽,说:“花伯家的狗不咬过路的小孩吗?”我们觉得爷爷真是没有道理,说的同我们从小人书上看来的故事大不一样,简直有些生他气了,便故意问他:“那是过去好,还是现在好呢?”爷爷说:“当然是现在好啊,现在的人都有田种,有书读,又不饿饭了。你们是赶上了好时代呢!”奶奶在旁边挥打着蒲扇,接口说:“从前在七里湖,常常半个月吃不到一粒米,天天吃鱼。”我同姐姐妹妹一听,就同时惊叫起来:“天天有鱼吃还不好啊?”因为我们一年到头也难得吃到几回鱼,听奶奶说天天吃鱼,真是嫉妒得不得了。奶奶就笑,不说话了。
姐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夜来香种子,种在院子前小水田的田埂上。在我们院子里乘凉说话时,那粉紫的夜来香花都开了,香气一阵阵袭来。妹妹伶俐可爱,父亲同爷爷不给我们讲故事时,妹妹便跳到田埂上去,站在夜来香的花丛里,学着村头高音喇叭里说话的腔调给我们报幕,然后唱哥哥姐姐教给她的各种儿歌。她每唱完一首,我们便拍手笑着叫好,她于是兴致愈高,搜肠刮肚尽情表演。闹至夜深,母亲一再催促,我们仍不忍去睡。
有时风向忽转,突起一阵北风,吹得屋后竹林飒飒有声,母亲便欢喜不尽,立即从竹床上跳起身,邀我们奔至新堰高堤上吹风去。北风一起,空气陡然凉爽,夜蚊子尽皆避散,背上痱子也一齐炸裂,并做轻微爆裂声。烦情躁怀,因此爽然顿失。
突起北风,必是远处有大风暴。站在新堰高堤之上,可闻远处隆隆雷声,又见远处一道道闪电或红或紫,如蛇如虬,将漆黑的天幕陡然撕裂,其势壮阔奇诡,让人凛然生畏。
雨天与舅爷
次日果然雨水绵绵。
秋季多雨,淅淅沥沥。常会在落雨天来我家闲坐的,有我们一位老舅爷。
爷爷本是独子,又是从水上逃乱而来,更兼我父亲,我哥哥也都是独子,三代单传,因此在南江这块地面上我们并没有什么家族亲戚。奶奶娘家方面,也没有什么亲戚,就只有我们这一位老舅爷,是我奶奶的亲弟弟,住在邻村。这位舅爷不合流俗,自在逍遥,常年背着褡裢行走在风物繁华的路上。
舅爷小我奶奶不多,从我对他有印象时起,也已经七十多岁。舅爷体格阔大,方方的国字脸,阔嘴浓眉,虽鬓发花白,也依然相貌堂堂。舅爷只有一个独子,迎娶我大姑母为媳,属于亲表开亲。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知道舅爷是我奶奶的弟弟,我以为他同我们有亲,是因为他是我大姑父的父亲的缘故。舅爷老来自盖一间小棚屋紧邻我大姑父而居,一年所吃的米由大姑父供给,其余一切自给自足。打开他小屋的柴门,便是他自辟的一块菜园子。他就是住在菜园子里头。菜园子虽不大,但四季都有菜蔬长得青翠可喜。他在家里闲不住,每天早上去园子里摘些菜蔬,顺便浇点水将园子打理过,然后回屋煮点饭吃了,便将木门一锁,顺着园中的青石小路出得园来,再返身将园子的竹篱笆门扣上,便扇着两片大脚板,背着褡裢四处游逛去了,风雨无阻。
舅爷每到我家来,总先将一柄黑布雨伞立在门边,再将一只尼龙网兜也扔在门外墙边。那尼龙网兜里总有些奇怪的东西,或是一两只活乌龟,一条蛇,或是几只做药的死蜈蚣。那都是他游玩四方时遇到,捉来泡制药酒或做药膏用的,也或拿它们卖到药铺换些小钱。他对那些活物的习性很了解,能从草丛中嗅出它们潮湿微腥的气息,所以他总能轻易地就得到那些怪东西,而且捉来也从不被咬伤。
我哥哥对他的这些奇珍异物极为好奇,总忍不住要去拨弄逗引。舅爷微微一笑,只叮嘱一声:“不要被咬到了啊!”就进屋去了,任我哥哥去鼓捣。其实这每一件异物的捉来总是有些故事的,可如果我哥哥不缠着他追问,他从来不说。
舅爷也很少空手进我家门,每来总会带一把他在菜园子里自种的老扫帚苗扎的扫帚,或是一两块自制的黑膏药,送给奶奶和母亲作为礼物。母亲喜欢舅爷扎的扫帚,比街上买的紧密好用,她说舅爷的黑膏药腰背疼时贴起来也有几分效验。
奶奶刷锅洗碗烧热茶给舅爷。我双手端起,客客气气递过去,叫一声:“舅嗲喝茶。”舅爷笑笑双手接过,也不同我们姊妹逗玩,也没什么话同奶奶说,只是坐在油黑的饭桌旁默默喝他的茶。奶奶也自顾着去房里拿鸡蛋,淘米烧火给舅爷做饭。两个人既不互问冷暖,也不唠叨家常,所以我小时候不知他俩是亲姐弟。
乡下极贫穷,南江人常年难见一次荤腥,但除鸡鸭鱼肉外,许多吃物并不弄来吃,似乎越穷,越怕别人说馋。舅爷却偏爱喝酒,爱吃味,什么古怪东西都不嫌麻烦弄来吃。村里常常有人乳猪养不大,生病死掉了扔在池塘里,他看见了,必拾回来煮吃。村里杀牛,牛心、牛肺、牛百叶都没人要,扔在地上,他必拾回来,细细洗净整理做来下酒。乌龟、甲鱼、毒蛇、刺猬,这些东西乡下更是从来没人吃,他也捉来吃。为此,我大姑父大姑母深恨,认为丢了他们的面子。舅爷每在园中自家小屋里整这些吃物,姑父姑母就站在院子大声叽咕:“会馋死!前世没吃过啊?丢人现眼。”舅爷听了,只微微叹气,不出声,也不喊他儿媳过来同食。偶尔把他某个孙子叫过来,悄悄给点吃,且一再叮嘱不准说出去,可最终总会被我姑父姑母知道,然后舅爷就会在自家小屋里,听到隔壁大屋里我姑父姑母汹汹训骂儿子的声音。舅爷唯摇头叹息而已。久之,孙儿们不敢过来食,舅爷也不敢喊了。
有一天,我哥哥过去玩,正逢舅爷从南湖摸了许多蚌壳来,煮了一大锅蚌壳肉请我哥哥吃,才算食逢知己。那时我哥哥十岁出头,调皮,胆大,好奇心强,很对我舅爷的脾气。舅爷兴致好到还请我哥哥尝了他的米酒。我听说后十分羡慕,问哥哥蚌壳肉什么味道,好吃不。哥哥说:“又白,又软,又鲜,真是无上的美味。只是有点嚼不烂,像嚼棉花。”
乡下风气,唯以卖力苦做,勤俭持家为正道,也才为人所尊崇,似我舅爷这样看重一张嘴,不厌其烦只为口腹之欲忙活,又成日四处游逛不乐种田,便被视为游手好闲,不为人敬重。但我们家人却都很喜欢这位舅爷,喜欢他通达世情,敬他七十多岁尚能自己养活自己,对他的那份逍遥自适更是从骨子里有几分羡慕。要是他有一段日子没来了,我母亲,或是我奶奶,就会念叨一句:“他舅嗲有日子没来了呀?”我也总觉得,逢天落雨,有这位老舅爷来家里坐坐,就有一种笃定,有一种现世安稳的感觉,就算外头发生惊天大事,也是不相干的了。
舅爷亲近和喜欢我父亲,似乎还胜过喜欢我大姑父。饭熟了,舅爷小方桌上同我父亲相对坐着,两个人含笑地喝杯小酒,却并不多言世情人生。舅爷深知我父亲牛马一样干活持家的辛苦,我父亲也深知老舅爷逍遥背后的寂寞孤单,他们两人是彼此懂得,彼此尊重。
饭吃完,舅爷背起他的褡裢,提起他的尼龙网兜出门走了。原野辽阔,苍苍莽莽,也没人问他要去哪里。我父亲也背起锄头,戴上斗笠,出门田中看水去了。母亲对着他们的背影望一会儿,忽然说:“我担心你们舅嗲,最终会死在路上。”
多少年过去之后,每当我站在高岗上眺望烟树浩渺的原野,似乎总能看见有多少身影如我舅爷一样正孤单行走在风物繁华的路上,又有多少身影如我父亲一样为了满堂儿女正躯躬在田野里。他们的人生,谁的更有意义?又或者,他们有余地可以选择吗?清风浩荡,草木疯长,大地从来不肯有一言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