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父母都睡了,我们姊妹也玩累了,才点上煤油灯盏在灶屋里饭桌上摊开课本写作业。不识字的奶奶陪坐在对面,头一点一点。奶奶常常也拿起我们的书看半天,等我们一抬头,却发现她把书拿颠倒了。我说:“奶奶你拿倒了”,笑着帮她顺过来。奶奶不好意思地放下书,笑:“这里面都有些什么呀?我一个都不认得。”我不知道奶奶对着一个近在咫尺却又完全隔膜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只知道她是非常羡慕我们姊妹能读书认字的。我写字写累了,打起瞌睡来,手一耸,拖出长长的一笔,奶奶就在对面笑道:“丫头的字好长一个个啊!”我一惊,清醒过来,心下愈发惭愧得很,于是起心要好好读书。
童年的哥哥
没有老师教我们美术,却有一种画简笔鸭子的方法在各班学生间流传,并编有歌诀:“我读2年级,考试打0分,爸爸打我3耳光,我尖起个嘴巴往外跑,我的名字叫小小。”“2”是鸭子的头和背,“0”是眼睛,“3”是翅膀,“尖起嘴巴往外跑”则是同“2”连成完整的鸭头同身子,“小小”是两只脚。照这个歌诀画出来的鸭子简洁又俏皮。我们没事就拿白粉笔在黑板上、墙上、地上画这个玩。
我哥哥却无师自通,不仅能拿钢笔画《三国演义》、《水浒传》中各种人物及打斗比武场面,也能画各种花鸟虫鱼,皆遒劲有力,神情毕肖。因无纸可画,他课本同作业本全都见缝插针画满了,被老师骂死,回家又被父亲打。哥哥钢笔字同毛笔字也极好,读小学五年级时,村上有人结婚,即请我哥哥去写对联。我小时候性情胆怯懦弱,写字也不敢展开,字迹模糊难认,哥哥便在我一个获奖的日记本扉页上题字:字贵有笔力,但稍大即可辨认清楚。又细心在我日记本每一页的页眉画上钢笔花卉同人物,并辅以题字。我还记得有一页画了一株田七,并题字:春华秋实。我当时全不知他为我手绘的这本日记本的珍贵,反嫌他画的美人线条不够温柔,画的花卉没有颜色。
哥哥文章也极好,作文大赛曾在全镇获头奖,镇联校敲锣打鼓将喜报送到我家里来,喜得我母亲眉开眼笑。他又从小爱看古书,读小学五年级时,他便用古文写作文,令老师惊叹不已。可惜乡村小学实在贫乏,连一堂美术课同音乐课都开不起,无人能对哥哥的才华进行正确的引导和培养。哥哥同姑母家几个表兄及队里毛获等人读一班,那都是几个不喜读书的人,哥哥不喜欢枯燥乏味的学习,便成天同他们逃学,打架,池塘里游水,削弹弓裹石子打鸟,将作业本撕了制成四方小纸板来打。他头脑灵活,动作敏捷,玩各种游戏都出类拔萃,赢回来的纸板一大筐,又慷慨分给队里黑皮钢同周家老五老六等人,让他们去输掉。遇哪里亡故了老人请说书匠打丧鼓,他便不顾路途遥远去追随说书艺人,听整夜书鼓不回家。老师屡屡告状,回家便遭父亲责打。父亲打他时,奶奶就像母鸡护雏一样,一把拉过他藏到身后护住,气得父亲莫可奈何。
哥哥体格随母亲,生得骨骼纤细,又白净清秀,其他玩伴打架时有兄弟相帮,他则全靠机敏同不肯服输的劲头,因此特别醉心于体格锻炼。他一得空就四处同人掰腕子比力,且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副吊环挂在房中木梁上,天天吊在上头玩,后渐能同体操运动员一样笔直倒立在环上,且能做许多惊险高难动作。他也常把我同妹妹抱起让我们吊着玩。我们没有力气,手臂弯不上去且拉得生疼,吓得哇哇叫。
遇周日休息,又雨水绵绵,四处泥泞不便出门游玩时,我就同妹妹坐在床上用象棋下翻翻棋玩。哥哥走过来哄我们,要我俩别玩那么弱智的游戏,去同他正经八百下一盘棋,将一盘军。我俩不干。他说我抛你们一边车马炮?抛两马一车一炮?再抛就不能玩了!可我同妹妹正玩得开心,就是不肯同他玩。哥哥说悔不该教我们下翻翻棋。殊不知“将军”其实也是他教的。过一会儿,他又拿来他自己削的两只四方(削不圆)乒乓球拍,要我和妹妹同他打乒乓球。我们还是不肯同他玩。他就拿纸笔画《三国演义》、《水浒传》人物打架的场景给我们看,又怕我们对男人无兴趣,便画母夜叉,扈三娘,又给我们讲人肉包子的故事。那时候,我同妹妹成天腻在一块儿,是全然不能领会哥哥没有兄弟的孤独感。
永远的朋友珍兰
我同妹妹还有一个成天跟我们腻在一起的,非常贴心的朋友,那就是毛伯家的珍兰。毛伯同我父亲极为相厚,两家算得世交。珍兰小我一岁,大妹妹一岁,同妹妹读一班。她长得黑黑的,眉粗眼大,人极憨厚质朴。我们仨是形影不离的朋友。早晨上学,她必上我家约齐了我同妹妹一起走,晚上放学,珍兰常被留校补作业,我同妹妹就在教室外等她背完书、写完作业再一起回家。周末放牛,扯猪草,玩游戏,干什么我们都在一块儿。珍兰读书不敏,但做其他事情都极能干妥帖,像个小大人。我妹妹则古灵精怪,眼睛一转就有许多鬼点子。珍兰同我都好性情,对我妹妹花样百出的鬼点子,一般都笑而依顺。
周末同暑假,我们仨最爱在一起干的事是彻鱼。那是劳动,也是游戏。珍兰是家中长女,她母亲待她极苛严。有时我同妹妹背了“彻的”找她去彻鱼,她正在水码头洗鞋子,提着湿淋淋的鞋刷子站起来,一脸愁苦地望着我俩,满心要去又怕她母亲回来会骂。
我妹妹说:“洗完鞋子还有事?”
珍兰说:“没有,可是要看屋。”
妹妹说:“屋有什么要看的?又没人背起走。去吧去吧,那港边刺花开了,好香。肯定好多小鲫鱼在它下面草窝里玩,在等我们去彻呢。”
珍兰说:“不一定有的。”
妹妹说:“一定有一定有。肯定还有大虾子。透亮的,一彻起来就会在地上跳。”
珍兰受不了这样的诱惑,愈发心痒焦灼。
珍兰奶奶六十多岁,小我奶奶一辈,当是中国最末的一批小脚女人。她极有见识,总觉得珍兰母亲将珍兰勒得太紧,伤了珍兰的灵气同胆识,因此极喜爱我妹妹的机敏活泼。她住在珍兰家隔壁,每见我同妹妹去邀珍兰玩,她就赶紧迈着小碎步一路蹒跚过来,对珍兰说:“你只管同幺妹她们玩去,你娘就晓得要你做事。这么大点人哪里有好多事要你做?你去,你娘回来骂你我负责。”珍兰闻言便喜之不尽,抿着嘴憨憨一笑背起“彻的”同我们走了。
珍兰到哪里都得带上她的弟弟小列,彻鱼也一样要带上他。那是个极其沉默温顺的小男孩,每次彻鱼,他就提着一只小锑皮桶,不声不响地跟在他姐姐身后。
“彻的”是我们仨最喜欢的一种渔具。它形似漏斗,底是丝网兜住,稍稍有点平,不做成漏斗一样太深的尖型。漏斗口是木框做的三角形,底边横杠正中打个榫头,接一根长木把,同顶角相连。握住“彻的”的长木把,站在溪岸上,就可以把漏斗一样的“彻的”从溪水的此岸推到彼岸。提起“彻的”时,溪水泥沙从网眼中漏出去,小鱼小虾同水草便留在网中了。
彻鱼的地方就是从沉星堰到南湖汊尾那一条四五里路远的水港。水港宽的地方一两米宽,窄的地方不足一米,水流又不太急,是最适宜用“彻的”来捕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