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道:“之前在河上,只恨不见贼军,而今贼军来了,却不出击,周公也未免太过小心了,难道威名赫赫的阳五将军还惧怕梁军不成?”说着,回头对符存审道,“审公率辎重先行,本王为你殿后。”说罢,即率领着亲军出了大营。周德威见状,对其长子周光昭叹道:“唉,晋王不听我言,我等今日不知死于何地了!”只得率幽州军随之而出。
李存勖离营不久,就见贺瑰大军列阵而至,绵延数十里之长,竟是一眼望不到边。李存勖暗自心惊,立令列阵迎敌:李存勖、李嗣昭率魏博、昭义之军居中;李嗣源率镇、定之军居左;周德威率幽州之军居右;符存审率文臣与辎重大队位于幽州军之西。
军阵尚未列成,李存勖便忍不住了,竟亲率银枪都率先杀入了梁军阵中。
贺瑰没有让大军停下来迎敌,而是传令各军尽力向前冲杀。
李存勖果然英武不凡,他和元行钦、夏鲁奇一道,率领着数百亲骑冲荡击斩,所向披靡,在梁军队中往返达十余里之长。可是,李存勖只顾自己冲杀了,却不知道晋军各部此时已被梁军冲乱了。梁军大将王彦章率骑军往西直冲敌阵,而晋军辎重恰在阵西,王彦章这一冲,竟误打误撞地冲向了晋军的辎重大队。晋军辎重兵望见气势汹汹的梁军骑兵,不禁大惊而溃,直往周德威的幽州军阵靠拢,幽州军一时大乱,自相践踏,死伤无数。周德威连声喝道:“保持阵形,擅动者斩!”却哪还喝止得住。恰在这时,王彦章挺枪赶到,快如闪电的一枪,正洞穿了正在喊叫的周德威的胸腹,周德威之子周光昭一下子愣住了,也被王彦章一枪刺死了。
主帅一死,三万幽州军登时就像没了头的苍蝇,四处乱撞。贺瑰远远瞧见,忙令梁军分头追杀。魏博节度副使王缄、判官张宪及伶人景进、敬新磨、周匝、史彦琼、郭门高等,皆随辎重而行,此时,被辎重军和幽州乱军裹挟着四处乱窜。混乱之中,王缄的坐骑前蹄踏空,栽倒在地,将他掀在地上,眨眼间就被狂奔的战马活活踏死在乱军之中。张宪还算头脑清醒,忙带领着众伶人死命地往北逃窜,一直逃至黄河边,见有梁军在后追赶,连忙弃马而行,踏着河冰渡河,随行不少兵士皆掉落在冰窟之中……
张宪与其侄子张延朗互相搀扶着小心翼翼地履冰而行,眼看就要上岸了,张宪脚下的河冰却突然裂陷,张宪一下子就滑落到了刺骨的河水之中。张延朗大急,忙伸出马鞭想把张宪拉上来,张宪打着哆嗦道:“延朗快走,不然,我叔侄就一个也活不了了。”张延朗哭道:“叔父如此,孩儿怎忍心独自逃命?”于是,张延朗趴伏在河冰之上,再次努力地将马鞭伸向张宪。张宪往上一努身,用力地抓住了马鞭,深吸一口气,此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挺身一跃,竟爬出了冰窟。张宪叔侄好不容易爬到了岸边,这时众伶人也已上岸了,但不见了周匝。张宪知道,李存勖对众伶人极为宠爱,他不敢怠慢,忙令左右寻找。无奈,一直寻到天黑,也没见周匝的踪影……
此时的黄河南岸,晋军早已乱成了一团,将找不到兵,兵也找不到将,都是各自为战,就连李嗣源、李从珂父子都被乱军冲散了。梁军却越来越多,呼喝声如海啸一般,铺天盖地地压向晋军。李存勖见晋军大溃,只得驰上一座高丘,高举王旗收集散兵,直到正午时分,晋军才稍稍定下神来。
李存勖在高丘之上,见不远处有一土山,贺瑰正率数百名亲军在山上舞旗调动梁军,遂对身边的将士道:“今日得此土山者方能得胜,你等随我将此山夺过来!”说罢,当先飞骑直奔土山,李从珂与“银枪大将”李建及率步卒紧跟在后。土山上的贺瑰一见晋王率领着一支杀红了眼的兵士朝自己杀来,心中不禁大惧,连忙率领着亲军离开了土山。
李存勖夺得土山后,当即高举大旗,传令各军向土山靠拢。半个时辰之后,就有五万多晋军集结到了土山周围。
贺瑰率亲军退至土山之西后,也令各军向自己靠拢,整军列阵。
刚过正午,土山周围的晋军将士远望土山之西,只见贺瑰的大军正列于平野之上,五六万人为一阵,整整四座大阵!旌旗猎猎,甲戈森森,战鼓彻动天地,声势极为雄壮。晋军诸将不禁各有惧色,皆认为梁军气势太盛,而晋军尚未全部集结,两军实力太过悬殊,再加上梁军新得大胜,士气正旺,实在不宜再战下去了,不如暂且收军还营,待集合各军之后,再与梁军决一雌雄。李存勖此时也有些气馁,正要下令收军回营,突有一将高呼道:“晋王且慢!”
李存勖循声看去,见高叫之人乃阎宝,心中大为不悦,沉声问道:“阎公有何话说?”
阎宝朗声说道:“据探马报称,王彦章已经率梁军骑兵进入了濮阳,山下的梁军虽有二十万之众,却全是步军。况且,梁军已经苦战多时,倦乏已极,也都有了归意,我军虽只有五万,却有万余精骑,若我军乘高趋下击之,必能破之。眼下大王已深入敌境,偏师已经不利,若大军再退,必为梁军所乘。未能集结的诸军若听说梁军再胜我军,必会不战自溃。大凡用兵,决胜料敌,只看情势,情势已得,决断在于不疑。大王之成败,在此一战;若不奋力取胜,纵使收集余众北归,河朔也将绝非大王所有了!”
昭义节度使李嗣昭也道:“贼军没有营垒,天色已晚,必然思归,只要以精骑袭扰,使其无法进食,待其退军之时,再行追击,必可破敌。晋王若收军还营,梁军必会整军复来,到那时,胜负便不可知了。”
李建及手拍铠甲、高举银枪,大声叫道:“贼军大将王彦章已经逃遁,大王的骑军尚无损失,出击这等疲乏之众,定当如摧枯拉朽。大王只管立于此山,且看建及为大王破贼!”说罢,拍马挺枪就要冲下山去。
正在这时,突然又有人叫了一声:“等等!”
阿三的面子
李建及回头望去,只见喊叫的人乃李存勖身后的一个小校,不禁大为生气,喝骂道:“大将议事,你一个小小的校官也敢多嘴,真是找打!”说罢,即高举马鞭冲小校而去。
李存勖连忙制止,说道:“且慢!且听他有什么话说。”
小校虽然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说道:“现在正是腊月寒冬,梁军多为河南之人,经不起寒冷,若到日暮,手指必然僵冷,到那时,恐怕连兵器都难握住了。他们又都是步军,易进难退。我们不如先进食饮水,养足精神,待至日暮,再出击梁军,必可大胜!”
李存勖治军,甚为大度,待普通士卒更是平易近人,故而,平常兵士也敢对他进言。李存勖闻听此小校说得甚有道理,便仔细打量起来:这名小校,年纪甚轻,看上去极为瘦弱,长相更是异于常人,脸色青里透紫,一双眼睛白多黑少,显得极为怪异。李存勖自己长相英俊,故而,也喜欢俊美之人,他见这名小校如此丑陋,心中不免好笑,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小校答道:“回大王,属下刘知远,乾宁二年生人。”
李存勖又问道:“也是沙陀人吗?”
刘知远点了点头。
李存勖又道:“看你如此瘦弱,可能打仗?”
刘知远道:“常有军功。”
李存勖点了点头,下令全军就地休整,进食饮水,并令李嗣昭、李建及、阎宝、李从珂各率精骑来往冲突梁阵,以骚扰梁军,使其无法休息。
日落之后,天气更加寒冷,梁军果然皆有退意,后队已经有些散乱了。李存勖见时机已到,这才下令全军出击,命李嗣昭、李建及、阎宝率众驰击,诸军随后跟进;又命元城县令吴琼、贵乡县令胡装,各率壮丁万人,于土山后拖着干柴扬尘呐喊,擂鼓助威。
李存勖注意到,晋军之中有一位少年格外引人注意,此少年像极了李嗣源,在梁军阵中横冲直撞,根本就不顾及自身安危。他知道此子正是李嗣源嫡长子李从审,今年刚满十五岁,前不久才从太原来到军中。看到李从审,他不禁想起了李嗣源:这位横冲将军究竟是怎么了,如今他已年过半百,真的是气力不如从前了吗?
想着想着就走了神,直到左右之人大声高呼“梁军开始溃散了”,他才回过神来,赶忙将目光收回到了战场之上:梁兵果然大溃散!所谓兵败如山倒,梁军自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丢弃的铠甲兵仗堆积如山。后人搏浪有诗赞胡柳大战道:
袖卷狂澜挽败绩,血战余生咽泣泣。
胡柳陂上三尺血,淹没六万健儿迹。
贺瑰死命杀出战阵,落荒而逃。此时,只有一人一骑紧跟在他的身后,贺瑰回头一看,却是位年轻俊美的儒生。贺瑰认得此人,姓和,名凝,字成绩,郓州须昌人,自小就聪敏过人,十七岁举明经,十九岁中进士,不久前,才被贺瑰聘为从事。
贺瑰边催马奔逃边回头说道:“和凝快走,望你今后好好努力,不要耽误了自己的前程。本帅眼下自身难保,无法顾及你,追兵就要来了,你千万不要再跟着我,以免白白送了性命。”
和凝不语,仍是紧紧跟随。
贺瑰见他不走,又喝道:“还不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和凝高叫道:“大丈夫当为知己而死,我只怕死不得其所,此时,危难关头,我岂可独自逃命?”
正在这时,一名晋将飞骑追至,和凝回头大声呵斥道:“我不想杀你,你莫要逼人太甚!”
晋将哈哈大笑道:“书生大言不惭,竟敢空言相吓。本将不杀文人,你快躲开,别让贺瑰跑了!”
和凝也笑道:“你不杀我,我可要杀你了!”
晋将仰天大笑道:“看你手无缚鸡之力,还会杀人吗?”
说话之间,晋将已经迫近,和凝突然转身,一箭朝晋将射去,晋将应声落马。贺瑰听见身后的惨叫落马声,以为是和凝遭了毒手,忙回头观看,却见落马的是晋将!贺瑰大奇,忙勒转马头,来到晋将跟前,只见晋将喉咙上赫然插着一支利箭。贺瑰看看左右无人,便问和凝道:“是先生射的?”
和凝点了点头,腼腆道:“让大帅见笑了,小生自小习箭,今天是我第一次射人。”
贺瑰大笑道:“真没想到,先生竟是文武全才!”
后来,贺瑰回到家中,对其夫人和诸子说道:“和先生乃志义之士,且文武兼备,将来必有大富贵,你等一定要多与他往来!”
不久,他就将爱女嫁给了和凝。
李存勖乘着大胜,当即挥军围攻濮州,王彦章属下全是骑军,怎能抵挡得住数万晋军的围攻,只好弃城而去。李存勖进入濮州后,方才知道周德威父子和王缄已经死在了乱军之中,不禁失声大哭,又是悲痛,又是后悔,捶胸叹道:“我不听老将之言,而使其父子命丧于此,我之罪也!”
周德威身材高大,面色黝黑,笑不改容,不怒而威,凡对敌列阵,凛凛然有肃杀之风,乃当世有名的战将。晋军闻其战殁,皆感痛惜,不少将士竟泣不成声。
后人有诗赞道:
忠孝周阳五,骁武事晋君。
天生黑煞将,沙陀呼战神。
上党春试马,柏乡夜谈军。
幽燕猛虎啸,黄河蛟龙吟。
胡柳逢铁枪,惜哉烈士身。
唏嘘良将志,后人泪沾襟。
李存勖哭罢,忽然想起一事,问左右道:“张宪和众伶官随辎重而行,他们现在人在何处?”
左右回禀道:“有人看见他们与王缄在一起,多半也遭不测了。”
李存勖闻言,登时就晕了过去,醒来之后,眼泪又如泉涌,忙令左右去寻找,令他们“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左右找到半夜,也没半点结果,李存勖竟是一夜没有合眼。不想,次日一早,张宪与众伶人突然来到了大营。李存勖闻讯,急忙跑到营外,一把抱住景进,高兴得满眼泪花,连声叫道:“你们没死啊!老兄弟们真没死啊!”
敬新磨含泪笑道:“咱们舍不得阿爷,咱们不敢死啊!”
李存勖与众伶人拥抱着哭笑了半天,这才注意到张宪,笑道:“张先生,你可把我想死了!”
张宪尴尬地笑了笑,叹道:“可惜,王先生没了,周匝也失踪了。”李存勖这才注意到周匝不在,眼泪忍不住又掉了下来,边哭边骂几个伶人:“你们几个该死的,怎么把周匝给丢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众人好一阵劝慰,李存勖才慢慢平静下来。
到了傍晚,李嗣源也回来了。
李嗣源自从与李从珂被杀散后,便率领高行周、石敬瑭等将死命杀出了重围。当时,他见晋军溃乱不止,又不知李存勖去向,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何去何从。安重诲说道:“我军既已溃败,估计大王已经北渡黄河了。”李嗣源无奈,只好率军踏冰北渡,准备先往相州。半路之上听到李存勖攻占濮州的捷报,这才连忙率军折返南渡,赶至濮阳与李存勖相见。
李存勖见到李嗣源后,脸上当时就有不悦之色,责问道:“兄长以为我战死了吗?渡河北返去干什么啊?”
李嗣源大惧,连忙跪地请罪。李存勖道:“罢了,罢了,就看在阿三和从审的勇悍上,本王就不计较了。不过,你得把从审交给我。”
李嗣源满口应承,自此,李从审便被召至了李存勖麾下,因其累立战功,不久即被破格擢拔为金枪指挥使。
李从珂在同族兄弟中排行第二十三,故而,李存勖称他为“阿三”。
梁军败兵四散逃走,有些竟逃回了大梁,对家人言道:“晋人大胜我军,看情形,他们马上就要来攻大梁了。”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城,大梁百姓皆惊惧万分。说来也巧,就在此时,有几个太原商人来到大梁询问住处,百姓们听说后,便以为连太原商人都要移居大梁了,看来李存勖大军果真将要抵达大梁了,一时间,京城之内人人大恐,纷纷外逃避难。梁帝朱友贞听说后,也信以为真,一面让兵士驱赶市人登城拒守,一面准备逃奔洛阳,只是看着夜色已深,担心路上会有意外,这才没有出城。
到了天亮,各路梁军才相继报来军报:晋军与梁军大战于胡柳,梁军先胜后败,晋军先败后胜,结果是两败俱伤。晋军大将周德威战死,晋军虽然占领了濮州,但也伤亡惨重,元气大伤,一时还难以恢复。至于逃到大梁的败军,统共还不到千人,现已各自回乡里养伤去了。
朱友贞这才松了一口气,也就打消了西逃洛阳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