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退至中流,回头见梁军皆已下水,自己的后继大军也相继到来了,便突然下令,命晋军折转反击,并率先涉水杀向梁军。晋军大受鼓舞,纷纷回头杀向南岸。谢彦章见晋军一眼望不到头,只好下令后撤上岸。
梁太傅
李存勖率晋军登上南岸之后,当即向梁军的各处营寨发起了冲击。梁军的滨河四寨万没想到晋军会突然渡河来攻,因而疏于防范,很快就被攻陷了。谢彦章此时哪还有余力再围攻杨刘了,只好撤围而去。
李存勖屡获大胜,又见梁军沿河防线甚为空虚,可战之将已屈指可数,便认为荡平朱梁就在眼前了,遂决定大举征伐,征调各路大军齐集魏州。不久,周德威率幽州步骑军三万,符存审率沧、景步骑军二万,李嗣源率邢、洺步骑军二万,李嗣昭率潞州昭义军一万五千,王镕遣张文礼率镇州军三万,王处直遣义子王都率易定步骑军一万相继抵达魏州,麟、胜、云、蔚、新、武等州及奚、契丹、室韦、吐谷浑等部落军,也都遣军会合。
八月上旬,李存勖在魏州城郊举行了盛大的阅军典礼,河东、魏博与幽、沧、镇、定、邢、洺、麟、胜、云、朔十镇之师,以及奚、契丹、室韦、吐谷浑之众,共三十多万大军,齐集一场,果真是部阵严肃,蔚为壮观。师旅之盛,实是晋军数十年来所仅见。
一身戎装的晋王李存勖,站在高高耸立的阅军台上,两眼缓缓地扫视着各方阵大军,从台下一直眺向远方,只见各色旌旗猎猎成涛,如林的甲戈在旭日映照之下,寒光炫目。在这一刻,全场出乎意料地安静,就连战马似乎都屏住了呼吸,三十多万将士的眼光皆含着崇仰和敬意注视着他,注视着他们的晋王!注视着他们心中的战神!此时的晋王刚过而立之年,由于喜好唱戏,故而一直没有留须,看上去越发年轻英武、儒雅飘逸。
不知为何,李存勖的眼光突然变得迷离起来,十年前继位时的情景又闪现在他的眼前:那时,河东内忧外困,地狭兵少,人心浮动,谁能想到他会有今天的局面呢?如今,黄河之北已皆为其所控,带甲之人已过百万,天下人都知道,晋王李存勖马上就要夺得中原了!想到此,他顿感热血沸腾,情不能抑,竟然不自禁地哼唱了起来:
东曰青龙兮,神威如狱,神恩如海!
西曰白虎兮,执抟挫锐,噬食鬼魅!
台下的将士们闻听他们的晋王突然唱起了战歌,先是有些惊愕,随后面面相觑,也跟着哼唱了起来,声音由近及远,越来越大,最后,三十多万人皆放声高歌起来,就连远在魏州城眺望远观的士民,都被那齐整威猛的声浪所吸引了,皆凝神倾听:
南曰朱雀兮,非梧不栖,非泉不饮!
北曰玄武兮,玄冥长生,真武长永!
晋军将要大举南下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大梁,大梁境内之人,无不惶惶汹动,各怀心事。兖州泰宁节度使张万进本就是朝秦暮楚之人,自投靠大梁以来,赵岩、张氏兄弟又常常以各种名义向他索贿,让他烦不胜烦。当晋王将要大举南下的消息传到兖州后,他就拿定了主意:马上改投李存勖!并接连遣使者前往魏州,请求援助。不想,消息走漏,报到大梁。朱友贞不禁大惊,他太明白兖州的重要了:兖州乃东路重镇,一旦有失,青齐必乱!朱友贞连忙遣人至亳州,起用刘浔为兖州安抚制置使,令他率军征讨张万进。
刘浔领命之后,率三千军疾行至兖州,先传檄安抚州民,布告张万进欲投沙陀之罪,令军民群起而攻之:一来刘浔当年曾计取兖州,兖州军民向来对他敬畏有加,奉若神明;二来兖州乃孔夫子故里,当地之人极好忠义,皆切齿于张万进的为人,对其投敌卖国之举更是不齿。因而,刘浔的布告一到兖州,就有不少军士相继逃离了兖州,前往刘浔军中,三日不到,张万进的人马就跑了一多半。张万进见状,心中大惧,只好率心腹死保城池,等待李存勖的援军。
李存勖此时一心想的是尽快渡河,直取大梁,根本就无暇顾及兖州。魏州阅军之后,李存勖即亲率大军至杨刘,分兵攻掠郓州、濮州。此时,贺瑰、谢彦章正率三十多万梁军屯于濮州之北的行台村。李存勖本想挥军南下,一听说梁军军势,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就不敢再率军深入了,只好屯军于麻家渡,整军待机。此时,双方皆不知对方底细,故而,谁都不敢率先出战。就这样,两军又僵持了下来。
李存勖年轻气盛,又仗着自己武艺高超,经常自率亲骑至敌营挑战,已有多次险遭不测,幸好身边有元行钦、夏鲁奇等骁将死命护卫,才每每化险为夷。符存审、李嗣源等经常劝告拦阻,但他就是不听。王镕、王处直等每次遣使者前来,也致书劝告:“天下苍生之命皆系于晋王,大唐社稷中兴也系于晋王,为何晋王如此自轻呢?”
李存勖却笑对使者道:“古来平定天下者,何人不是百战而得?本王又怎可深居温室而自肥呢?”
晋军在麻家渡扎营后,李存勖仍是如此,动不动就离营探视军情。一天清晨,李存勖率领亲骑又要出营,被符存审看见了,符存审当即跑到李存勖马前抓住马缰,谏阻道:“大王当为天下自重!冲锋陷阵,乃将士之职,是存审等人该去做的。万一大王有个好歹,先王之业谁来完成?”说罢,已是泪流满面。李存勖见他说得真诚,不好拂了他的忠心,只好揽辔而回。
此后几天,符存审每天早上都守在李存勖的大营门口,李存勖实在憋不住了,就找了个理由,让符存审去周德威大营咨询军务。符存审一走,他便策马急出,回头对元行钦、夏鲁奇道:“这几天可把本王憋坏了,存审老哥哥真是没趣,竟妨碍本王玩耍!”元、夏二人哈哈大笑。
晋王李存勖喜欢率亲骑出营的习惯,早就被谢彦章掌握了,恼怒之余,他便决定伏击李存勖,一连几日,他每天清晨都在堤下埋伏五千精兵,等着李存勖到来。不想,李存勖就像知道了消息似的,一连几天都没有露面。谢彦章大为失望,就在他准备撤伏之时,李存勖却又来了,而且这次只带了十来骑!
谢彦章大喜,连连感谢上天:天佑大梁,李亚子还是自己送死来了!
李存勖一进入伏击圈,伏兵就大举而出,很快,李存勖和亲骑就被分割开来了。李存勖的亲骑都是千里挑一的精壮之士,人人可以一抵十,然而,他们身手再好,也难以抵挡数千梁军精兵的围攻,不多一会儿,十几名亲骑就全都战死了,只剩下李存勖、元行钦、夏鲁奇三人三骑,而他们每个人都被重重包围着,相互之间隔着数十步远。李存勖这才有些后悔了,深悔不听符存审的劝阻,看来,今天真正是厄运难逃了!三人只好奋力苦战,眼看着就要不支了。谢彦章在高处看得真切,心中不禁阵阵狂喜。不想,号角声突然自远而近响起,大队晋军疾驰而来,为首大将正是符存审!
谢彦章好不惋惜,眼睁睁地看着符存审将李存勖三人救出了重围,不禁连连跺足长叹道:“天命如此,人力难为也!”
李存勖见到符存审后,甚觉不好意思,连说:“本王以后再不会轻率了,否则,可真的有负兄长这一片忠心了!”
谢彦章身为武将,却对儒士礼敬有加,而他自己也喜欢以儒将自称。他深慕三国时陆逊的风采,即便在军中,也时常身着儒服。临敌御众,他肃然有上将之威,每每敦阵整旅,左旋右抽,恰如风驰雨骤,迅捷无比,故而,当时骑士皆乐为其所用。晋军只要望见梁军行阵齐整,必会相顾而言道:“梁太傅必在此地!”晋军由于敬畏谢彦章为人,故而不敢直呼其名,而是称其为“梁太傅”。
贺瑰听说后,心中大为狐疑。贺瑰善于统率步兵,谢彦章善于统率骑兵,这在梁军中是有口皆碑的。本来,这对梁军来说是大幸之事,然而,贺瑰却极不舒服。一日,贺瑰与谢彦章在野外探看地势,贺瑰指着一高地道:“此处土岗隆起,而其上甚为平坦,可立营栅。”次日,晋军恰好就在这个高丘之上建置了营栅,贺瑰当时就怀疑谢彦章与晋军通谋。梁军以五千精兵围攻李存勖十几人却让李存勖全身而退的消息传到贺瑰的耳中后,他当时就认为,谢彦章肯定是故意为之。
平时二人谈及李存勖时,谢彦章总是用充满敬服的口气称之为“晋王”,贺瑰屡欲出战,对谢彦章道:“圣上以倾国之兵授我二人,社稷安危皆依赖我等。现今强敌压我国门,我等若逗留不战,怎对得起圣上拳拳之意呢?”谢彦章却道:“强敌压境,利在速战。我等只要深沟高垒,占据津要之地,敌军又怎敢深入呢?我军若轻率与之决战,万一有失,则大事去矣!”
贺瑰闻听此言,对谢彦章就更加疑忌了,竟遣人悄悄向朱友贞及赵、张等人密告,说谢彦章私通晋军,不可不防。不过,谢彦章忠义之名播于天下,说他背国通敌,就连赵、张等人都不太相信,因而,朝廷并未理睬。
贺、谢不和之事,很快就被晋军奸细探知了。李存勖心中暗喜,故意令元行钦等夜里驰至谢彦章营前来回徘徊。贺瑰得知后,终于对谢彦章起了杀心。
十一月二十九日,谢彦章与濮州刺史孟审澄、别将侯温裕前往行台梁军大营慰劳士卒。行近营门,突然一声呼哨,从营中冲出了数百名甲士,将三人围了起来。三人大惊,谢彦章喝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领头将军应声答道:“奉旨,北面行营排阵使、许州节度使、检校太傅谢彦章私通晋军,阴谋叛乱,赐其自尽!”
谢彦章一看,此人正是贺瑰的心腹——行营马步都虞候、曹州刺史朱珪,当时就明白了这是贺瑰的主意,正要张口说话,孟审澄却先开了口:“谢太傅忠肝义胆,天下谁人不知?你说太傅通敌,有何凭据?”
侯温裕也道:“你口称奉旨,把圣旨拿来看看!”
朱珪从袖中掏出一卷黄绢,高举空中扬了一扬,狞笑道:“圣旨在此,难道你等还要抗旨吗?”
侯温裕伸手道:“拿来,待本将看看!”
谢彦章摆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我亲自去一趟大梁,去面君陈情……”说着,就将手中钢枪扔到了地上,翻身跳下马来。孟审澄、侯温裕二人见状,也只好抛下兵器,下马准备受缚。就在这个当口儿,朱珪突然一挥手,高声叫道:“你们还等什么?”话音刚落,众甲士便一拥而上,谢彦章只说了一个“你”字,就被乱刃刺倒在地,孟审澄、侯温裕也同时倒在了血泊之中……
贺瑰随后上表,称三人谋叛通敌,已经在军前正法了。梁帝朱友贞闻奏,虽觉此事有些蹊跷,但顾忌贺瑰眼下正执掌大军,故而,非但没有深究,反而擢升朱珪为平卢节度使兼行营马步副指挥使。
谢彦章被害后,梁军大为哀伤,有不少士卒竟悄悄地投奔了晋军。谢彦章生前好义,养了数百门客,谢彦章一死,这些门客便如鸟兽一般,一日之内,全部散去,唯有刘皞留了下来,只身拉着谢彦章的灵车艰难地运至谢彦章的家乡——许州,礼葬之后,才前往郢州去投奔刘去非。
刘去非时为郢州刺史,他见梁军日渐衰落,朝廷又昏暗不明,便更名为王保义,带着刘皞投奔高季昌去了。高季昌久闻刘去非之名,当即以其为荆南行军司马,将军政事务全都委托给了他,刘皞则被聘为帅府从事。
胡柳之战
深冬季节,黄河两岸的寒风直刺人的五脏六腑,但晋王李存勖的内心却像沸水一样滚烫。正如谢彦章所料,晋军三十万大军云集于大河两岸,李存勖早就想直捣大梁了,但由于数十万梁军一直集结于行台一线,致使他迟迟不敢冒险深入,担心被梁军抄了后路。谢彦章被贺瑰害死的消息传到晋营后,李存勖不禁大喜过望,对众将道:“梁军将帅自相鱼肉,离败亡已不远了。贺瑰残虐无道,大失士卒之心,我若率军直指大梁,他定不会坚壁不动!一旦梁军出动,我军即可趁机与之决战。到那时,我军绝无不胜之理。”众将皆深以为然。
周德威却劝道:“梁人虽自屠上将,但其大军尚无损失,贺瑰也非易与之辈,若我冒进,我担心会有不测之事发生。”
李存勖不听,下令大军直发大梁。军令一下,各军随即毁营而进。李存勖同时又调拨了三万多魏博壮丁随军而行,专门负责建造军营寨栅,因而,每到一处,营栅可立等而成。
消息很快传至行台大营,贺瑰当即传令:各军立即弃营西追!
晋军傍晚行至濮州东南的胡柳陂安营扎寨,次日一早,钦天官马重绩突然求见李存勖,说道:“昨夜夜观天象,见有镇星犯上将,将不利于大将,请大王今日一定要慎而又慎。”
李存勖回道:“如此说来,今日定有一战了。”随即传令各将严加防范,切勿孤军轻出。
太阳刚刚升起,军探便来报,说梁兵已自后追到了。李存勖闻报,立时就要点将出兵,周德威劝道:“梁军倍道而来,尚未有居住之地,我军营栅已经建好,守御完备,应该守营勿出。我军现已深入敌境,决不可轻动。此去大梁已经很近,梁兵各念其家,内心必怀愤激之心,不以计策制之,恐难得志。周某愿率骑兵不停地骚扰梁军,使其无暇扎营,令其不得休息。若日落之时,梁军营垒还不能建成,柴火、锅灶必然不全,士卒必会又饿又乏,到那时,我军再齐出,必可一举而灭梁军!此乃疲敌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