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溪
蜀内枢密使唐道袭本想除掉王宗佶后,王建会更宠信他,但万没料到,王建竟将一应政务全都交给了韦庄,对自己的宠信反倒不如从前了。他越想越气,便委托心腹探查韦庄的短处。不久,心腹来报,说韦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只是特别宠爱一个名叫莫愁的爱姬。唐道袭一听,登时有了主意。自此之后,他一有机会便对王建说,韦庄有一位内妾,长得如何如何美丽,舞跳得如何如何轻盈,琴弹得如何如何美妙,曲艺如何如何高明……但王建始终无动于衷,韦庄毕竟是他信重的重臣,又是名闻天下的贤士,他怎好去打他爱姬的主意呢?再者说,韦庄的内妾再美,又怎能美得过徐氏二妃呢?尤其是小徐妃“花蕊夫人”,可谓世所罕见,徐氏姐妹的诗词更是在成都坊间大为流行。因而,王建总觉得唐道袭有些言过其实,便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清明节这一天,唐道袭又对王建说道:“禅月大师午后要在大慈寺讲经,陛下何不也去听听?”
自从贯休来到成都后,王建对贯休一直敬重有加,经常厚加赏赐。既然是贯休讲经,他又怎能不去呢?于是,他便随着唐道袭一同到了大慈寺,刚好韦庄也在。
贯休见王建御驾前来,心中甚为高兴,经会散后,他特意设素宴宴请王建、韦庄、唐道袭等。宴上,贯休为蜀主献诗道:
玉节金珂响似雷,水晶宫殿步裴回。
只缘支遁谈经妙,所以许询都讲来。
帝释镜中遥仰止,魔军殿上动崔巍。
千重香拥龙鳞立,五种风生锦绣开。
宽似大溟生日月,秀如四岳出尘埃。
一条紫气随高步,九色仙花落古台。
谢太傅须同八凯,姚梁公可并三台。
登楼喜色禾将熟,望国诚明首不回。
驾驭英雄如赤子,雌黄贤哲贡琼瑰。
六条消息心常苦,一剑晶荧敌尽摧。
木铎声中天降福,景星光里地无灾。
百千民拥听经座,始见重天社稷才。
王建大喜。唐道袭趁机对韦庄说道:“闻听韦相公有一女才子,诗词歌舞、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如此良景,若能为陛下献上一曲,岂不更好?”
贯休胸无城府,不知唐道袭之计,未等韦庄开口抢先笑道:“还真巧了,莫愁姑娘正好在此。”说罢,即让人从僧堂中叫出莫愁来。
莫愁只好来到宴前,拜见王建。王建一见,当时就惊呆了!徐氏二女已经是美若天仙了,没想到世间竟然还有比徐氏二女更美的女子!而且此女清丽脱俗,似乎不沾一点红尘之气,这是徐氏二女所不及的。
莫愁只好边唱边舞了一曲,其词乃贯休的新作:
湘江滨,湘江滨,
兰红芷白波如银,终须一去呼湘君。
问湘神,云中君,不知何以交灵均。
我恐湘江之鱼兮,死后尽为人。
曾食灵均之肉兮,个个为忠臣。
又想灵均之骨兮,终不曲。
千年波底色如玉,
谁能入水少取得,香沐函题贡上国。
贡上国,即全胜和璞悬璃,垂棘结绿。
其词哀婉动人,其曲清丽柔和,其舞美轮美奂,王建一双眼睛一直死盯着莫愁那婀娜的身姿和俏丽的面容。韦庄看在眼里,心中很不是滋味……
次日,唐道袭特地到韦庄府上,说是奉旨请莫愁入宫,教习宫人词曲、歌舞。韦庄不敢抗旨,只好送莫愁入宫。
不想,莫愁去后,竟一连好几天都无音信。韦庄又不敢打问,心中煎熬至极,吃不下,睡不着,竟然就病倒了。
一天晚上,韦庄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披衣走到花园之中,遥望天上春月,唉声长叹,遂吟了一首《谒金门》:
空相忆,无计得传消息。
天上嫦娥人不识,寄书何处觅?
新睡觉来无力,不忍把君书迹。
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
贯休听说韦庄病了,连忙前来探视。贯休这才知道莫愁已经入宫去了,不禁大为惊异,深悔不该引莫愁与蜀主相见,他作诗安慰韦庄道:
刻形求得相,事事未尝眠。霖雨方为雨,非烟岂是烟。
童收庭树果,风曳案头笺。仲虺专为诰,何充雅爱禅。
静嫌山色远,病是酒杯偏。蜩响初穿壁,兰芽半出砖。
堂悬金粟像,门枕御沟泉。旦沐虽频握,融帷孰敢褰。
德高群彦表,善植几生前。修补乌皮几,深藏子敬毡。
扶持千载圣,潇洒一声蝉。棋阵连残月,僧交似大颠。
常知生似幻,维重直如弦。饼忆莼羹美,茶思岳瀑煎。
只闻温树誉,堪鄙竹林贤。脱颖三千士,馨香四十年。
宽平开义路,淡泞润清田。哲后知如子,空王夙有缘。
对归香满袖,吟次月当川。休说惭如揵,尧天即梵天。
不久,韦庄的《谒金门》就传遍了整个成都,王建的徐氏二妃早就对莫愁有戒心,便特意将此词送给了莫愁。莫愁吟诵罢,心中不禁大为伤感,又多次向王建请求放她出宫,但王建一再推托。莫愁无奈,竟然绝食而卒。
韦庄惊闻噩耗,不禁悲痛至极,哀叹道:
绝代佳人难得,倾国。
花下见无期。
一双愁黛远山眉,不忍更思惟。
闲掩翠屏金凤,残梦。
罗幕画堂空。
碧天无路信难通,惆怅旧房栊。
不久,韦庄就在花林坊郁郁而终了,享年六十四岁。
韦庄之弟韦蔼和仆人杨金将他安葬于白沙之阳。韦庄死前整日里吟诵杜甫的“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诗句,至此,此诗就如谶言一般流传开来。
自从杨金随韦庄到蜀后,韦庄曾多次给他谋得官职,但杨金始终不愿离开韦庄,一直没有就职。韦庄死后,杨金便与韦蔼、贯休一道将韦庄平生所作整理成册,因其所居为浣花溪旁的杜甫草堂旧址,故题名为《浣花集》。
王建对韦庄之死也大为哀伤,特意为其辍朝三日,谥为文靖。
莫愁、韦庄死后,贯休又哀又悔,整日里闭门不出。一日,突有一白衣道士造访,一见贯休便说道:“大师身入空门,自然知道一切皆是定数,一切皆是虚空,韦相公之死,又于大师何干呢?再者说,以大师心性,本是逍遥随意之人,心中道性似海,又何必执著于尘世呢?”
贯休闻言大悟,他知道此人便是人称“纯阳子神仙”的吕洞宾,自此之后,他整日里与其参禅论道,二人皆颇有所得,贯休还为此作了一首《了仙谣》,诗曰:
海中紫雾蓬莱岛,安期子乔去何早。
游戏多骑白麒麟,须发如银未曾老。
亦留仙诀在人间,啮镞终言药非道。
始皇不得此深旨,远遣徐福生忧恼。
紫术黄精心上苗,大还小还行中宝。
若师方术弃心师,浪似雪山何处讨。
不久,贯休便在龙华禅院坐化了,享年八十一岁。
但没过多长时间,又有人说看到贯休老和尚和一位白衣道士一起出了剑门,飘然东去了……
韦庄既已身亡,按理说唐道袭应该称心如意了,不料事与愿违,他的日子反而更加不好过了。韦庄之死,令成都朝野议论纷纷,许多知悉内情的蜀国朝臣皆将韦庄的病逝归罪于唐道袭。
太子王宗懿自从知道唐道袭乃王建的嬖臣之日起,一见其面,便觉恶心至极。此次,他得知韦庄之死与唐道袭有关,便暗自发誓要趁机将其赶出朝堂,故而,一有机会就对唐道袭谩骂呵斥,甚至于在朝会之上,也当着众臣的面责骂、取笑唐道袭。一直备受王建恩宠的唐道袭哪受得了这份窝囊气,便经常在王建跟前告王宗懿的状。王宗懿当然不惧,一有机会就在王建跟前数落唐道袭的种种不是。
王建既苦恼又担心:一个是自己宠爱的嬖臣,一个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国之储君,真怕他们交恶太深,于国不利。王建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认为应该让唐道袭躲到外镇去,虽然有些不舍,但也没办法。于是,他特意下诏,以唐道袭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同平章事。
唐道袭虽然成了一镇诸侯,但仍不肯放下内朝的大权,将行之际,他特意向王建推荐他的心腹好友、宣徽北院使郑顼为内枢密使。王建本就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对其自然是有求必应,唐道袭还没动身,王建就已颁下了任命郑顼为内枢密使的诏书。
不想,郑顼为人公正无私,受命当日,就要查办唐道袭昆弟盗用内库金帛之事。唐道袭听说后,不禁大惧,连忙上奏说郑顼做事偏狭,不可大任。次日,王建即下诏以郑顼为果州刺史,改任宣徽南院使潘炕为内枢密使。
唐道袭终于要离开成都了,王建大为不舍,特意设宴为唐道袭送行。宴上,唐道袭对王建言道:“陛下听说没有,前几日,好多人在洵阳水中看到五十条青龙一齐上下翻腾,声势甚为惊人。这可是天大的喜瑞啊!”
王建喜道:“爱卿不说,朕还忘了,壁州刺史前些时候上表,说在壁州有麒麟出现。”
唐道袭道:“陛下即位以来,四时物丰,国泰民安,这些祥瑞乃上天对人君天子的褒奖!依微臣看,应该改元以应天意。”
王建道:“朕正有此意,你看改元‘永平’如何?”
唐道袭满口赞成,王建当即下诏改元大赦,同时,大肆封赏,更太子宗懿名为元坦,诸皇子皆晋爵为王。
王建共有十一个亲生儿子、一百二十多个养子。养子大多为有功之臣,虽冒姓连名,却并不禁止互相通婚。其中,养子王宗裕、王宗岁、王宗寿本为王建族人;王宗翰本姓孟,是王建之甥;王宗范本姓张,其母周氏为王建之妾,也都晋爵为王。
盗墓诸侯
唐道袭离开成都后,太子与唐道袭之争暂时就算平息了,但还有一件事令王建极为烦心:自从李茂贞得到刘知俊后,经常出兵威胁,并索要财物,王建一直尽量满足他,然而李茂贞却得寸进尺,竟然要求王建将巴、剑二州割让给他。王建对众臣道:“若将土地割给李茂贞,那便是遗弃臣民,朕是万万不能答应的,宁可多给他些财物。”于是,又将大量的丝、茶、布、帛送往凤翔。
恰在此时,王建之女普慈公主的侍从太监宋光嗣自凤翔来到成都。宋光嗣带来了普慈公主亲自写给王建的绢书,绢书上写道,自从她嫁给李茂贞的侄子、秦州节度使李继崇以来,一直备受折磨。李继崇骄矜嗜酒,常常在大醉后辱骂殴打她,因此,她恳求王建让她回成都省亲。
王建视普慈公主为掌上明珠,对其极为疼爱,又怎能忍心她受此屈辱呢?于是,便特意致书李茂贞,召普慈公主归宁。李茂贞并未多想,便答应了。不想,普慈公主一到成都,王建即遣宋光嗣为阁门南院使出使凤翔,将李继崇的种种劣迹告诉了李茂贞,并称若李继崇不能改过,普慈公主将再也不回凤翔了。
李茂贞大怒,认为王建这是在耍他,扬言要发兵伐蜀。王建早有准备,当即召集群臣商议对策,王建道:“自李茂贞被朱温围困以来,朕常常供应其所需,不想他却以怨报德,侵我国境。诸位爱卿,谁可为我教训李茂贞?”
王宗侃应声道:“臣愿出师。”
司天少监赵温珪谏道:“李茂贞尚未犯边,臣担心诸将贪功深入,粮道阻远,恐非国家之利。”
王建不听,遂以中书令王宗侃为主帅,以侍中王宗祐、太子少师王宗贺、山南西道节度使唐道袭为三招讨使,率步骑十二万讨伐李茂贞。
唐道袭接到诏命,星夜回到成都,一见王建之面即泪如雨下。王建也甚是动情,虽然才分别不到一月,却像隔了很长时间似的。
发兵之日,王建亲至大安楼为众将送行。王建对唐道袭的难以割舍之情,溢于言表,一再叮嘱他要当心,竟当着众将的面为其吟诗一首,诗曰:
丱岁便将为肘腋,二纪何曾离一日。
更深犹尚立案前,敷奏柔和不伤物。
今朝荣贵慰我心,双旌引向重城出。
褒斜旧地委勋贤,从此生灵永泰息。
王建吟罢,已不觉潸然泪下。唐道袭俊俏的脸庞上更是泪如泉涌,连说:“陛下珍重,陛下珍重。”
王宗侃等将见状,不禁面面相觑,神色颇为尴尬,太子王元坦更像是吃了苍蝇一般腻味至极。
当日,大军即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成都,蜿蜒数百里,声势甚为浩大。
其实,李茂贞口中喊着要出兵伐蜀,并未打算真的要对蜀国用兵,他此时只想趁着梁军大败、大梁人心不稳之时,攻袭长安。
不久前,李茂贞又得了一员大将,此人姓温名韬,华原人,是关中一带赫赫有名的盗墓贼。温韬在去年三镇兵围夏州的时候,率领手下盗贼,把长安周围大唐皇帝的陵墓掘了个遍,就连太宗皇帝的陵寝——传说最为牢固的昭陵,他都设法挖掘地道进去了。据称,昭陵宫室内制度闳丽,不异于人间。中为正寝,东西厢列石床,床上石函中为铁匣,匣中藏有大量前世图书,就连钟、王笔迹,都是纸墨如新。温韬将其全部盗出,自此,这些珍品便在世间流传了。
大唐帝陵唯一免于温韬染指的是乾陵,其原因说来也很怪异:温韬每次带人去挖掘时,本来好好的晴天,突然就变成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骇得温韬及众盗贼心胆俱裂,所以他们一直没能得手。乾陵乃唐高宗李治与大周女皇武则天的合葬陵,武则天耗费巨额银两,动用了大量人力物力,用了二十三年才建成。
温韬“盗墓贼”之名远扬天下,真可谓臭名昭著,人人欲得而诛之。当然,更有不少人觊觎他的巨量财宝,必欲得之而后快。温韬无奈,只得四处躲藏,金银财宝虽然多得数不胜数,日子反倒不好过了,整日里提心吊胆。几经思量,他将部分财宝送给了李茂贞,希望能得到他的庇护。李茂贞正缺军饷,自然求之不得,当即让他更姓名为李昭图,并为他特意在华原、美原建置了义胜军,任命其为义胜军节度使。随后,又将华原、美原更名为耀州、鼎州。就这样,“盗墓贼”登堂入室,温韬摇身一变竟成了堂而皇之的一镇诸侯。温韬喜不自胜,为报答李茂贞,竟主动要求率领邠、岐之兵攻袭长安。
温韬盗墓在行,打仗可就不行了,当他在车度与康怀英、牛存节率领的梁兵遭遇后,立时就被打得丢盔弃甲。恰在此时,王建大发蜀军北上的消息传到了凤翔,李茂贞忙令刘知俊、李继崇率军迎敌,同时,令温韬移军攻袭兴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