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投靠朱温以来,王茂章一直觉得朱温对自己恩赏厚重。此次,朱温将大梁所有的精锐都交给了他,他本欲趁机报效,不想让他葬送殆尽。更为严峻的是,此战之后,整个大河之北的情势已变得更加难以收拾了!王茂章自知罪大,次日一早,他就让人把自己锁进了囚车,然后命属下押至大梁。不想,朱温出奇地大度,不但未削其官爵,而且还找理由安慰他道:“肯定是石令殷、李思安、邓季筠等人因你是客而不服从节度才有此败。”非但如此,朱温对石令殷、李思安也没加罪,就连最先撤退的邓季筠,也没治罪。他只是对众人叹道:“葛从周、张归霸等老将,大多已不在人世了,你等皆是创业勋将,朕不忍加罪,望你等好自为之吧。”四将感激涕零,不住地叩首谢罪。
敬翔提醒道:“李亚子新得大胜,必会乘势侵袭魏州,邢州首当其冲,王檀守军不足三千,形势危急,请陛下速速决断。”
朱温道:“朕当自率大军去救邢州。”
王茂章奏道:“玉郎将军曾托我密言于圣上,请圣上不必去救邢州,他已有万全之计,定不让晋人踏进邢州。”
朱温奏道:“玉郎既有此言,想必不虚。”
不久,各路告急军报相继报至大梁:三镇联军兵分三路,一路由晋王李存勖亲自率领,围攻魏州;一路由张承业、李存璋率领,围攻邢州;最为凌厉的一路则由周德威、史建瑭率领,共有精骑三千,自临清先攻贝州,再陷夏津、高唐,接着进攻博州,陷东武、朝城,又攻澶州,刺史张可臻弃城逃跑,随后又攻袭黎阳,拔临河、淇门,眼下正在攻掠新乡、共城等地,直逼卫州。
军使还带来了晋军的一份檄文,其上写道:
王室遇屯,七庙被陵夷之酷;昊天不吊,万民罹涂炭之灾。必有英主奋庸,忠臣仗顺,斩长鲸而清四海,靖袄祲以泰三灵。予位忝维城,任当分阃,念兹颠覆,讵可宴安。故仗威、文辅合之规,问羿、浞凶狂之罪。逆温砀山庸隶,巢孽余凶,当僖宗奔播之初,我太祖扫平之际,束身泥首,请命牙门,苞藏奸诈之心,惟示妇人之态。我太祖俯怜穷鸟,曲为开怀,特发表章,请帅梁汴,才出萑蒲之泽,便居茅社之尊,殊不感恩,遽行猜忍。我国家祚隆周、汉,迹盛伊、唐,二十圣之镃基,三百年之文物。外则五侯九伯,内则百辟千官,或代袭簪缨,或门传忠孝,皆遭陷害,永抱沉冤。且镇、定两藩,国家巨镇,冀安民而保族,咸屈节以称藩。逆温唯仗阴谋,专行不义,欲全吞噬,先据属州。赵州特发使车,来求援助。予情惟荡寇,义切亲仁,躬率赋舆,赴兹盟约。贼将王景仁将兵十万,屯据柏乡,遂驱三镇之师,授以七擒之略。鹳鹅才列,枭獍大奔,易如走坂之丸,势若燎原之火。僵尸仆地,流血成川。组甲雕戈,皆投草莽;谋夫猛将,尽作俘囚。群凶既快于天诛,大憝须垂于鬼录。今则选搜兵甲,简练车徒,乘胜长驱,翦除元恶。凡尔魏、博、邢、洺之众,感恩怀义之人,乃祖乃孙,为圣唐赤子,岂徇虎狼之党,遂忘覆载之恩。盖以封豕长蛇,冯陵荐食,无方逃难,遂被胁从。空尝胆以衔冤,竟无门而雪愤,既闻告捷,想所慰怀。今义旅徂征,止于招抚。昔耿纯焚庐而向顺,萧何举族以从军,皆审料兴亡,能图富贵,殊勋茂业,翼子贻孙,转祸见机,决在今日。若能诣辕门而效顺,开城堡以迎降,长官则改补官资,百姓则优加赏赐,所经诖误,更不推穷。三镇诸军,已申严令,不得焚烧庐舍,剽掠马牛,但仰所在生灵,各安耕织。予恭行天罚,罪止元凶,已外归明,一切不问,凡尔士众,咸谅予怀。
朱温看罢,直气得七窍生烟、五内起火,大骂道:“亚子小儿,一遭得势,竟敢如此猖狂!”遂令杨师厚为北面都招讨使,率军七万救魏州;遣贺瑰率兵千人,自西山夜入邢州,助王檀守城。
朱温此时最担心的是魏州:主帅罗周翰年龄幼小,将佐又多为元老旧人,恐难节制,便以户部尚书李振为天雄节度副使,命杜廷隐率兵千人护卫,自杨刘渡河,间道进入魏州,助罗周翰守城;朱温自己则亲率大军屯于白司马阪以防备各路侵袭。
河北天子
张承业、李存璋率镇、定二万步卒围攻邢州,本想邢州只有不到三千兵士,攻下邢州乃轻而易举之事,不料,云梯、投石机、土山、地道各种办法都用上了,昼夜急攻了十多天,却始终无法破城。到了后来,王檀竟还亲自率领精骑出城突袭大军屯粮之处,将粮草烧了大半,致使二镇之军士气大落。
李存勖亲率二万晋、镇、定联军向魏州扑去,魏州主帅罗周翰时年只有十三岁,一听军报,当时就惊呆了。雄武都指挥使贺德伦见状,忙安慰道:“邺王不必惊慌,贺某定当为邺王分忧!”遂率五千兵士至石灰窑口守御。不想,贺德伦刚刚抵达石灰窑,李嗣源便率五百横冲骑赶到了。横冲骑一阵掩击,魏州军阵便支离破碎了。贺德伦无奈,只好边战边退,退入了观音门。李嗣源的五百横冲骑一直追至城门口,差一点就攻了进去。
约摸一个时辰后,李存勖大军抵达,当即挥军急攻。幸亏贺德伦守城有术,三镇联军一直攻至太阳落山,也没能损及魏州城,反倒损失了千余镇、定步卒。李存勖无奈,只得扎营于魏州城下,将魏州围了起来。
李存勖见魏州城坚,一时难以攻破,便对“银枪大将”李建及说道:“我年幼之时,曾跟从先王渡黄河南下,记得黄河两岸风景甚是旖旎,眼下正是花盛水满之时,我很想去黎阳黄河岸边看一看。”
李建及劝道:“黎阳乃敌境腹地,晋王万金之躯,怎可轻易犯险?”
李存勖却死活不听,定要前往。李建及无奈,只好与李嗣源商量,决定由李嗣源留下率军继续围攻魏州,李建及则率领着二百精骑护卫着李存勖前往黎阳。
一路之上倒也顺利,二人很快就到了黎阳。李存勖立马于黄河岸边,眼望着滚滚东流的河水和两岸花蕊挂枝的桃林,只觉得心中也似大河之水般,波涌浪急。一阵风吹过,李存勖大感快意,他举目眺望着茫茫荡荡的大河南岸,叹道:“如此大好江山,怎可为他人所有?”
李建及道:“待河北平定之后,晋王您给我一支兵马,我一定将晋王的大旗插上洛阳、大梁的城头。”
李存勖哈哈大笑。
“什么人?”
突然一声喝问自背后响起,君臣连忙回头——不知何时,身后出现了一彪人马。李建及扫眼一看,见大约有三千人左右,便高声问道:“来将何人?”
人马中闪出二将,当先一员答道:“我二人乃黎阳都将张从楚、曹儒,正在奉命巡视,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是沙陀人装束?”
李建及正要回答,李存勖却哈哈一笑,朗声道:“本王行不更名,正是晋王李存勖!”
梁军一听,面面相觑,张从楚似乎不信,说道:“莫要戏言,如今军情紧急,李亚子正在袭扰魏州呢!”
李建及大声道:“谁跟你戏言!爷爷就是人称‘银枪大将’的李建及!”说着,一举纯银枪,晃了一晃。
张从楚这才信以为真,一见对方只有二百来人,心头不禁一阵狂喜,高叫道:“好啊!哈哈,竟然自投罗网来了。皇上有旨,活捉晋王李存勖者升节度使,兄弟们上啊!”说罢,挺枪直奔李存勖。
李建及银枪一挥,说了一声“保护晋王”,迎着张从楚就上去了,只一个照面,就把张从楚从马上打了下来,回手一枪又把曹儒打下马来。
李存勖急叫道:“勿伤二人性命!”
其余梁军见李建及如此厉害,赶忙停下了脚步。
李存勖高声道:“朱温无道,篡唐自立,残害忠良,我大军已进抵魏境,诸位愿降者,跟本王回去,不愿降者,可以自便。”
张从楚、曹儒互相看了一眼,说道:“我二人愿随晋王,倒不为别的,只因我二人也曾在王重师将军手下干过,王将军死得太冤了!”
李存勖道:“这才是真正的忠义之士,好,两位将军就为太原左、右匡霸使吧。”
梁军士卒,有一小半愿意投降,其他人均作鸟兽散。很快地,晋王李存勖已杀至黎阳的消息就传开了。恰在此时,河对岸有一万多奉命北援的梁军大队在乘舟渡河,一听说李存勖就在北岸,竟慌忙弃舟而退了。
李存勖在回营的路上,不断听到消息,说是张承业、李存璋攻邢州不顺,朱温、杨师厚正率大军前来魏州援救。他知道,眼下还不是和大梁决战的时候,此次出军的战果已经出乎意料了,所谓见好就收,此时收军,正其时也!遂飞马传谕各军,速速北撤。
正所谓来也忽也,去也忽也,一日之间,魏州境内的晋、镇、定三镇之军,竟撤得干干净净。朱温听说后,又是一阵感叹:“亚子知兵,李克用不及也!”
柏乡之战后,三镇联军乘胜攻袭魏境,朱温认为,论功当以王檀为最,遂加封其为检校太尉、同平章事,赐其开府仪同三司,晋爵琅琊郡王,命宣徽使王殷赉诏慰谕,赐绢千匹、银千两。
朱温深悔没有听从敬翔之言,致使李存勖威名大增,特意颁诏:敬翔进位光禄大夫,兼兵部尚书、金銮殿大学士,知崇政院事,晋爵平阳郡侯。
柏乡大战后,另一位大为后悔的人就是刘守光,他深悔没有听从孙鹤的话,不住地唉声叹气。李小喜献计道:“此时也不算太晚,不如遣使镇、定二镇,请他们拥推大王为盟主,晋军眼下兵力还无法和咱们相比,是不会和咱们相争的,镇、定二州更得听大王的。”
刘守光大喜,遂遣使对王镕、王处直言道:“听说二镇与晋王大破梁兵,正要举军南下。本王有精兵三十万,想要亲自率军为诸公开路,但是,四镇联兵,一定要有盟主,否则就是一盘散沙,本王若为诸镇先锋,你们将何以待我啊?”
王镕甚为忧虑,连忙遣使告于李存勖。李存勖笑道:“赵人告急,守光不出一卒来救;我军大胜,他又想以兵威离间二镇,世间竟有如此皮厚之人!”
张承业道:“当年夫差争黄池之会,而越入吴;项羽贪伐齐之利,而汉败楚。今我军离境千里以伐人,而强燕在其后,此乃腹心之患也。云、代与燕接境,燕军若扰我城戍,动摇人心,我军千里出征,一时之间,将难以救应。因而,守光不平,晋王将无暇南讨。然而此时,我军军力尚不能和守光相抗,不如就让镇、定先推举他为盟主吧。”
李存勖道:“我也是这个主意。”遂留下周德威、史建瑭率军三千屯守赵州,他则亲率大军班师回太原。
王镕、王处直按照李存勖之意,遣使幽州,推举刘守光为盟主。刘守光大喜,然而当他闻听李存勖已撤军回太原后,再次遣使至镇、定,要求王镕、王处直尊称他为尚父。二镇很是为难,只好再次遣使与李存勖商量。李存勖一听,不禁勃然大怒,立时就要起兵征伐。张承业劝道:“我军大战之后,尚未休整,倒不如就称其所愿,一来让他更加妄自尊大,误认为我们惧怕他,使其疏于防范;二来让他更加有恃无恐,恶名更巨,好让他尽失人心。”
李存勖冷静一想,感到张承业所言既有趣又有理,遂转怒为笑道:“忠厚如七哥者,竟也会有此等妙计!”遂遣牙将戴汉超持墨制及天德、振武、昭义、易定、镇州及河东的书函前往幽州,禀告刘守光:六镇准备共同推举他为尚书令、尚父。
刘守光见李存勖主动央求自己,而且还约齐了六镇共同推戴,不禁大喜若狂,忙令六镇将册书送来,同时又上表朱温,得意洋洋地说道:“晋王等六镇意欲推举我为尚父,守光一直蒙陛下厚恩,不敢接受。依守光之见,不如陛下授臣为河北都统,如此,河东、镇、定等州就不足为虑了。”
朱温也知刘守光既骄狂又愚蠢,也答应了他的要求,下诏以刘守光为河北道采访使,还特意遣阁门使王瞳、史彦群前往幽州册命。
王瞳、史彦群到达幽州后,正逢河东、镇州、定州、潞州、胜州、丰州六镇使者至幽州共上册书,其词道:“天祐八年三月二十七日,天德节度使宋瑶、振武节度使周德威、昭义节度使李嗣昭、易武节度使王处直、成德节度使王镕、河东节度使李存勖谨奉册进卢龙、横海等军节度、检校太尉、中书令、燕王为尚书令、尚父。”
刘守光得意洋洋,立命判官刘元英、参军冯道等幕僚准备尚父、采访使的受册仪礼。次日,刘元英、冯道便取来了唐朝册封太尉的仪典,请刘守光过目。刘守光看罢,问道:“为何没有郊天、改元这些仪典?”
刘元英答道:“只有天子才可郊天、改元,尚父虽然尊贵,但仍是人臣,怎会有郊天、改元这些仪典呢?”
刘守光闻言大怒,将仪册一把扔到地上,高声嚷道:“我地方两千里,带甲三十万,就是要做河北天子,又有谁能阻止我?看来,这个尚父,实在是辱没我了!”遂命众幕僚速速准备称帝的典仪,并将王瞳、史彦群及六镇使者全都关到了狱中。幸有刘元英、冯道、孙鹤等一再求情,刘守光才把王瞳、史彦群及六镇使者给释放了。
刘元英,原名哲,又名操,号海蟾子,俗名刘海,幽州人,自幼聪慧过人,十六岁即中进士,曾是名动一时的“神童”。不曾想,成年之后,却一直郁郁不得志。黄巢之乱后,他避乱回乡,躬耕之余,便将心事转到了悟道上。刘守光久知其名,因而,他占据幽州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亲登刘元英之门,聘其为节度判官。
近来,刘元英总感叹自己已年近半百,却还一事无成,他隐隐觉得,刘守光称帝一事,也许就是他的转机,于是便与冯道等幕僚一道加紧筹划刘守光称帝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