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十四年九月,郕王即帝位为景泰帝。于谦进宫回答景泰帝的问话,情绪激昂地哭着说:“敌寇得意,留住了太上皇,必然轻视中原,长驱南下,奏请皇上命令各边境的守臣竭力防守遏制。京营士兵的器械快要用完了,需要马上分道招募民兵,命工部制造器械盔甲。派遣都督孙镗、卫颖、张辄、张仪、雷通分兵据守九门重要的地方,军队驻扎在外城的外面。都御史杨善、给事中王竑亦参与这些事,迁徙外城附近的居民进入城内。储存在通州的粮食,令官军自己去支领,不把粮食留给敌人。文臣像轩倪这样的人,应该用为巡抚。武臣像石亨、杨洪、柳博这样的,应该用为将帅。至于军队里面的事情,微臣愿意一力承担,若是管理得没有成效就请皇上治微臣的罪!”对他的意见,景泰帝全都认真地予以采纳。
于谦被景泰帝擢升为兵部尚书,领导京师保卫战。当时京师最有战斗力的部队、精锐的骑兵都已在土木堡失陷,剩下疲惫的士卒不到十万。人心惶惶,朝廷上下都没有坚定的信心。
于谦请景泰帝调南北两京和河南的备操军、山东和南京沿海的备倭军、江北和北京所属各府的运粮军马上开赴京师,积极策划部署,人心稍为安定。于谦妥善安排和调度,坚决主战,率领大明军民取得了京师保卫战的胜利,打破了瓦剌也先想挟持太上皇以突破中原的目的。
到了景泰元年八月,太上皇朱祁镇被留在北方已经一年。也先想讲和,使者接连前来,提出把太上皇送回。大臣王直等商议派使者前往漠北迎接太上皇回朝,景泰帝见状不高兴地说:“朕本来不想登大位,当时是被你们硬推上来的,如今把太上皇迎回,是想把朕赶下位?”
于谦从容地说:“帝位已经定了,不会再有更改。只是朝廷于情于理都应该尽快把太上皇接回来,以防也先再有什么图谋。”
景泰帝看看他,便改变了脸色说:“朕听爱卿的,朕听爱卿的。”景泰帝先后派遣了李实、杨善前往,终于把太上皇接了回来。太上皇最终被迎回,也有于谦的功劳。
于谦的性格很刚强,遇到不痛快的事,总是拍着胸脯感叹说:“这一腔热血,不知会洒在哪里!”他看不起那些懦怯无能的大臣、勋臣、皇亲国戚,因此憎恶、嫉恨他的人也很多。
于谦始终不赞成讲和,虽然太上皇因他建言能够回来,但太上皇对他并不满意。徐珵因为提出迁都南京,受到于谦斥责,他自己也名声大坏,不被景泰帝重用。徐珵后来把名字改为徐有贞,希望得到提升进用,但景泰帝一朝始终未重用他。徐有贞因此经常咬牙切齿地痛恨于谦。
石亨本来因为违犯了军法被削职,是于谦请求景泰帝宽恕了他,让他总理十营兵,但他也并不喜欢于谦,因为害怕于谦才不敢放肆。德胜门一仗的胜利,石亨的功劳并不比于谦大,而得到世袭侯爵,他内心有愧,于是上书推荐于谦的儿子于冕。
景泰帝下诏让于冕到京师,于谦推辞,景泰帝不准。于谦回禀景泰帝说:“国家多事的时候,臣子在道义上不应该顾及个人的恩德。而且石亨身为大将,没有听说他举荐一位隐士,提拔一个兵卒,以补益军队国家,而只是推荐了微臣的儿子,这能得到公众的认可吗?微臣对于军功,极力杜绝侥幸,绝对不敢用儿子来滥领功劳。”景泰帝因而同意了于谦的意见。石亨闻知自是又愧又恨。
都督张辄因为征苗时不守律令,被于谦弹劾,和内侍曹吉祥等都一向嫉恨于谦。
这些事情为他们后来谗言谋害于谦埋下了伏笔。景泰八年正月十七日,石亨和曹吉祥、徐有贞迎接太上皇恢复了帝位。
石亨宣谕朝臣以后,立即把于谦和大学士王文等逮捕入狱,诬陷于谦、王文等和太监王诚、舒良、张永、王勤策划迎接册立襄王世子为太子。石亨、徐有贞拿定这个说法,唆使科道官上奏。都御史萧维祯审判定罪,坐以谋反,判处于谦、王文等拥立郕王称帝的大臣死刑。
王文忍受不了这种诬陷,急于争辩。于谦笑着说:“这是石亨他们的意思罢了,分辩有什么用处?”奏疏上呈后,天顺帝还有些犹豫,说:“于谦对朝廷是有功劳的。”徐有贞进言说:“不杀于谦,复辟这件事就成了出师无名。”朱祁镇的主意便拿定了。
正月二十三日,于谦被押往崇文门外,就在这座他曾拼死保卫的城池前,得到了他最后的结局:斩决!
于谦被杀之后,按例应该抄家。于谦的家被查抄时,其家中之清贫令查抄官员惊愕,于谦家里除了衣食住行的必需品外,根本就没有多余的钱财。查抄人员发现有一扇锁得紧紧的小门,打开一看,都是于谦珍藏的皇帝历次赐予的蟒服和宝剑,并没有什么金银珠宝。真可谓是两袖清风!
于谦被斩杀的那天,阴云密布,天下百姓都认为他是冤枉的!有一个叫朵儿的指挥使,本来出自曹吉祥的部下,他把酒泼在于谦被斩杀的地方,恸哭。曹吉祥发怒,鞭打他。第二天,他还是照样泼酒在地表示祭奠。
孙太后开始并不知道于谦被杀,后来听说以后,也很是叹息哀悼了几天。后来听说天顺帝朱祁镇对于斩杀于谦也颇有悔意。
谗言“不杀于谦,复辟这件事就成了出师无名”的徐有贞纵然一时春风得意,但最终的结局也并不好。他后来被石亨、曹吉祥排挤,被朱祁镇贬斥为民,寄希望于新皇朱见深继位后能重用于他。但朱见深和万贞儿对这位谗言杀害于谦的小人没有一丝好感,永不召用。徐有贞只得浪迹于山水之间,放荡抑郁而终。
于谦被冤杀后的一个春寒袭人的午后,万贞儿在整理太子的书房时,特意找出于谦的诗篇来读。当年在宫外沂王府时,万贞儿也曾在闲暇之余跟着教导小沂王的先生和师傅识字读书的。于谦的《入京》和《石灰吟》她都读过,她还特别喜欢于谦为亡妻写的一些悼亡诗,觉得情真意切,让人感动。
万贞儿正在书房里独自读诗时,太子朱见深进来了。他穿着杏黄色的丝锦棉袍,戴着用白狐毛围就的裘皮棉帽,衬得面如白玉,显出了皇家子弟的富贵气派。
“贞儿姐姐,你在看书啊?看的什么书?”朱见深说着就凑了过来,并念出了声,“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哎呀,这是于谦大人的《石灰吟》啊,师傅以前就给我讲过的。濬儿还会背呢。”
万贞儿怜惜地正正他的裘皮棉帽,问:“冷不冷?”朱见深说:“不冷,皇宫里可比宫外的沂王府暖和多了。宫里有熏笼,烧的都是上等的银炭和红箩炭,屋子里好暖和。沂王府烧的都是黑炭,烟大又不暖和。”
万贞儿不由笑起来,说:“在宫外住了几年,太子殿下连银炭、红箩炭、黑炭的区别都晓得了,也真是没有白住呢。也只有经历过苦处的人才懂得珍惜。”
“贞儿姐姐,宫外的那几年我还真的忘不了,所以还是自称濬儿。”朱见深颇认真地说,“那天父皇叫我深儿,我都没想到是在叫我。”
“以后在私下,我就叫你深儿吧,加深你对这个新名字的印象,以后你父皇、母妃、皇祖母叫你深儿,你就晓得是叫你了。”万贞儿说。
“贞儿姐姐,你也在读于少保的诗吗?我听宫里的公公和宫女们说,于谦大人被杀那天阴云密布,是被冤杀的。于谦大人是我大明的功臣,连皇祖母也这样说呢。我这两天给皇祖母请安,见到皇祖母都给于谦大人上香,愿他魂魄早日安息呢。贞儿姐姐,既然于大人是功臣,父皇为什么要下令杀他呢?不是冤枉好人了吗?”已经十岁的太子提出自己的疑问。
万贞儿连忙掩住他的嘴,说:“太子殿下,这话可不要在外面乱说。和我说可以,可不要和其他人说你父皇冤杀了好人,这样会损害你父皇在百姓中的威信的。”万贞儿看了看门外,见没有人,轻声说。
“深儿记住了,深儿以后不会在别人面前乱说的。深儿要乱说,也只在贞儿姐姐面前,贞儿姐姐是不会告密的,贞儿姐姐是对我最好的人,深儿也只相信贞儿姐姐。”个头已经长得齐到万贞儿下颌的太子郑重其事地说。
万贞儿心里有些感动,这些年来,她也感觉到这个孩子心里头对自己越来越深的依恋。她也何尝不是如此?有多少次她想请求太后放她出宫跟随窦如海浪迹天涯,但心里多少还是放不下这个孩子。毕竟他们在一起也有八年的光阴啊,眼看着这个孩子长大成人,万贞儿感觉自己也老了,红颜和青春在一点点地消逝。
“深儿,你以前不是一直叫我贞儿姑姑的吗?现在干吗叫贞儿姐姐了呢?”万贞儿觉得不解,一直想问他这个问题。
“深儿那时候小,喊你姑姑。现在深儿长大了啊,在我眼里,你就跟姐姐一样亲切温柔、年轻美丽。喊你姑姑,像喊老太婆一样,是把你喊老了啊。所以我不想再喊你姑姑,宁愿喊姐姐。”朱见深显得一本正经地说。
万贞儿格格地笑了,差点儿笑出了眼泪。她擦拭着眼角,笑着说:“小鬼头,嘴巴倒蛮甜的,晓得哄人开心呢。你长大了,姑姑也就老了,怎么反倒成了姐姐呢?”“深儿是长大了,但姑姑还是像以前一样没变。在深儿眼里,你就跟姐姐一样年轻、美丽。所以我愿意喊你姐姐,不想喊你姑姑。喊你姑姑,倒像深儿还像一个小孩子似的,但深儿真的长大了,长得快赶上你高了。”朱见深依旧是一本正经地说。
“是的,深儿是长大了,也许再长两年就会超过姑姑了。姑姑如今年纪一步步老大了,以后还不知会飘向哪里。”万贞儿有些伤感地说。
“姑姑,不,贞儿姐姐,你以后会出宫离开深儿吗?你以前在沂王府时和那个神机营军士说起过要离开王府的。”朱见深也感觉到了什么,有些敏感地看着她。
深儿现在是太子了,这里是皇宫,万贞儿不想因为她的原因而影响到窦如海,于是她岔开话题说:“深儿,贞儿姑姑还特别喜欢于谦大人一首怀念他死去夫人的悼亡诗。”
她翻开诗稿,吟诵道:“世缘情爱总成空,二十余年一梦中。疏广未能辞汉主,孟光先已弃梁鸿。灯昏罗幔通宵雨,花谢雕阑蓦地风。欲觅音容在何处?九原无路辨西东。”
万贞儿说:“董氏夫人当年病危时,于谦大人忙于在豫晋赈灾安民,治理水患赶不回来。董氏夫人去世后,于大人很是悲痛,写了十一首《悼内》诗,情真意切。董氏生前,于大人没有纳妾;董氏死后,于大人亦终生没再娶一妻一妾!于谦大人不但是国家栋梁、朝廷忠臣,也是痴情男儿、伟岸丈夫!养儿若养于少保,嫁夫若嫁于节庵,此生又有何憾乎!”说到最后,她的情绪和语气都变得激昂了。
“贞儿姐姐,于大人是你心目中的英雄啊!其实,于大人也是深儿心目中的大英雄。有朝一日,深儿能够坐上朝堂的话,一定会为于大人平反昭雪的!”朱见深郑重地说。
“深儿,你将来若成为一代明君的话,也不枉我们付出的努力和你自小就受到的苦楚了!贞儿只是一个弱女子,只是想将来红颜老去、韶华已逝、白发苍颜的时候,能够有一个像于大人那样的真情男子对我真心如一、白首不离,贞儿此生也就无憾了!”想到如今和窦如海宫墙两隔,万贞儿不由叹息了一声。
“贞儿姐姐,世上一定会有那样的男子的。姐姐此刻想的是当年在沂王府外小河边一起说笑的那个神机营军士?其实如果姐姐愿意的话,深儿愿意陪伴贞儿姐姐一辈子。希望姐姐不要离开深儿。”朱见深深邃的眼睛有些忧郁地看着她。
万贞儿不由笑了,说:“深儿,你是太子,是储君,将来荣登大宝后,你会大婚,会有皇后,会有三宫六院、众多嫔妃的。怎么还会需要姐姐来陪呢?何况姐姐那时也老了,丑了,是一个鸡皮鹤发的丑老太婆了,深儿看都不想看到了。”
“不会的。在深儿的心里,贞儿姐姐是比父皇、母妃更亲近的人。有姐姐在身边,深儿心里才会感到安宁。如果哪天姐姐真的走了,不在了,那深儿也就觉得活着无甚趣味了,魂魄也就跟着姐姐走了。”十岁的朱见深说这番话时竟是显得很老成。
万贞儿心里很是感动,但还是掩住他的嘴,轻轻说:“深儿,你的心意贞儿姐姐都知道了。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了,不然要是让你父皇、母妃、皇祖母听到了,那贞儿姐姐就会惹来蛊惑幼主的死罪啊!姐姐就会因你而死了!你难道忍心让姐姐去死吗?”
“姐姐,我再也不说了。我只是不想让你离开我。只要姐姐不离开深儿,深儿一切听姐姐的话,做什么都愿意。”朱见深显得很乖巧地说。
“好孩子!姐姐这么多年的辛苦和忍耐也值了。”万贞儿叹了口气,把朱见深的头搂在怀里,拍着他的背说,就像他幼年的时候那样。
倒霉的不只是于谦,注定还有其他人要为这场宫廷政变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