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七年八月,万宸妃在南宫为太上皇朱祁镇诞下了皇七子朱见浚。皇兄不断添丁,自己却没有任何动静,景泰帝也急了,除了从民间选良女充掖后宫,纳朝廷官吏之女为嫔妃,还挑选了数名酒肆歌坊的绝色歌舞伎充实后宫。杭皇后已逝,汪皇后已废,吴太后也只是整日吃斋念佛,不问世事。后宫无人管束,景泰帝乐得眠花宿柳、夜夜春宵。
虽是美人充斥后宫,却没有一位嫔妃能为皇上诞下一位皇子或者公主。宠冠后宫的皇贵妃唐氏离皇后宝座只有一步之遥,若生下皇子,后位必是非她莫属。因此皇贵妃也着意笼络皇上,命太医遍寻助力男女欢爱之药和早日坐胎之方,好一举得子。李丽妃也不甘示弱,也在暗中使劲,也想抢在唐皇贵妃之前怀上龙子。
景泰八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正月里,就传来了皇上病重困在宫外行宫不能临朝的消息。
新年元旦,皇帝依照祖例要祭祀天地,祭天祀地前的斋戒需在宫外进行。因此景泰帝出巡郊外,住在斋宫,以备祭祀天地。不想他疾病发作,还很严重,一时困在斋宫动弹不得。景泰帝朱祁钰还不到三十岁,平时并没听说有什么大病,何至于一旦病重就临不了朝?
万贞儿他们听红芍私下转述太医的话说,皇上本就不是强壮的体质,因为太子早夭,膝下至今空悬未有皇嗣,皇上精神焦虑加之日夜耽于房中之事,不知节制和保重,以致腰膝酸软滑精严重。近来更是耳鸣眼花、头晕目眩,去郊外斋戒也是勉强而行。不想郊外天寒地冻,行宫设施不及宫内齐备引发重症发作,以致脚不能走,步不能移,不能行祭祀仪式,只得命随行的太子太师石亨代祭。皇上回宫后也上不了朝,只得卧床调养将息。
听说皇上这次病势沉重,朝中大臣奏请早立太子建储,早固国本以备不测。有大臣主张复立沂王朱见濬,也有大臣主张册立襄王世子为太子。皇上皆不准奏,因为沂王、襄王世子都不是他亲生的皇子。他想着自己还年轻呢,后宫嫔妃诞下皇嗣是早晚的事。
正月里听说皇上已经有十来天没上朝了,朝臣就是有要事禀奏也只得压着。后来又听说经过数日的调养休息,皇上已经能上朝了,预定正月十六日升堂早朝,处理耽搁了十来天的政事。
正月十六这日清晨,大臣们齐聚朝堂,却没有等来皇上。皇上身边的首领太监曹吉祥对大臣们说,皇上因为病体尚未痊愈,早上起床后又睡着了,让大臣们先回去,明日再上朝面圣。
景泰帝身边以前的首领太监成敬两年前已病故,接替成敬的曹吉祥以前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的门下,在西南边境前线带兵和南蛮外族打过仗,颇有军功和谋略。
正月十七日早晨,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让沂王府阖府人等目瞪口呆,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这个消息对沂王府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喜讯,但发生得太突然,让人半天都不敢相信。
宫中红芍来报:手握提督兵权的武清侯加太子太师石亨联合都督张軏、左副都御史徐有贞,以宫内太监总管曹吉祥做内应,在正月十六日夜里,带领精勇军士千余人悄悄潜入长安门,急奔南宫,毁墙破门而入,扶持太上皇登上辇车,自东华门入宫,杀入奉天殿,打开宫门告知正在等待上朝的文武百官:“太上皇已复位!”大病初愈的景泰帝被废为郕王,迁往紫禁城里的西苑严加看守。
也就是说,沂王朱见濬的父皇已经不再是被软禁的太上皇,而是拥有无上皇权的皇上了!这实在是一个想也不敢想的大喜讯啊!看着红芍姑娘拍着胸脯保证消息“千真万确”的样子,菊心姑姑第一个反应过来,几乎是喜极而泣,说:“老天保佑,可让我们沂王府熬出了头!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提心吊胆,防范这个、防范那个了!”
王府里的姑姑公公婢女小厮皆是奔走相告,喜笑颜开。万贞儿也自是高兴,心里松了一口气,心想:沂王今后的前程可是顺畅了,至少没有性命之忧了。
转眼间万贞儿已服侍朱见濬八年。八年时间,朱见濬已从两岁的奶娃娃长成面有英气的十岁俊秀少年,日后自是前程似锦。
如今万贞儿也成了一个二十七岁的老闺女了,再不出宫嫁人的话,就真的要老死在宫里当老姑婆了。
窦如海也耐心地等了她八年。这八年里,万贞儿也好几次想请求孙太后让她出宫跟随窦如海去民间做一对平民夫妻,去过平淡安稳的生活,但她终究还是担心朱见濬的安危,心里放不下,觉得自己没尽到完全的责任,没完成太后和贤妃娘娘的嘱托,让濬儿平安成人。毕竟太后和贤妃娘娘还是待她不薄的。
如今太上皇复辟,濬儿前程一片光明,万贞儿觉得此时是真的可以请求太后让她出宫了,不能让窦如海再等下去了。他都是三十出头的人了,一直未娶妻,苦苦熬着等她,她不能太自私了。
只是宫里接二连三传来的消息打乱了她的想法和安排。宫内的消息不断传来,太上皇朱祁镇复辟,号称是“顺应天时”,因此年号天顺,改元天顺元年。朱祁钰被废为郕王,囚居西苑;吴太后被降为宣庙贤太妃,迁出寿昌宫,居于偏宫别院。
石亨居太上皇复辟的首功被晋封为忠国公,特加恩宠。徐有贞被擢升为兵部尚书,封武功伯兼华盖殿大学士,身居宰相之职,掌文渊阁事。曹吉祥被提升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总督京师京营三大营。其余拥立南宫复辟的大小官员皆按功行赏,拥立郕王称帝的于谦、王文等大臣被缉捕下狱。
皇长子朱见濬被天顺帝复立,册封为皇太子,并被改名为朱见深,预示一个崭新的开始。
天顺帝很感念生母孙太后在夺门之变中为自己复位暗中出了大力,遂给孙太后上徽号,曰“圣烈慈寿皇太后”。大明自此首开在生前就给太后上徽号的先例。
天顺帝也很感念元配钱皇后的情意,她在他北狩被俘后日夜号哭不爱惜身体以致残疾,因此正室钱氏虽身体残疾也依旧被复位册封为中宫皇后。太子生母周贤妃晋升为周贵妃,其余皇子皆被封王,嫔妃皆各有册封。
朱见濬现在改名叫朱见深了。被复立为太子后,原沂王府全府人等迅速搬出破旧的沂王府,搬进已经修缮装饰一新的太子寝宫端本宫。自从怀献太子朱见济于景泰四年辞世后,端本宫也已经空寂四年了,如今又迎回了原来的主人。
他们是景泰三年被驱逐出宫的,那时朱见深不足五岁,如今回宫时,朱见深已然十岁。宫外五年的恐惧光阴让人不堪回首,这五年的光阴让朱见深成长为一个内向忧郁、喜欢沉思、不爱说话的少年。
在沂王府那些暗淡的日子里,那时的朱见濬时常握着本书坐在万贞儿旁边,看着她不停地做着针线活,间或问一句话:“贞儿姑姑,你绣的花怎么这么好看呢?活鲜鲜的,我好像都闻到香气了。”朱见濬有口吃的毛病,平时很少说话,怕别人笑话他,但他偶尔说出的一句话却很是生动活泼,显示出他这个年龄该有的天真和孩子气。
万贞儿时时拿濬儿和留在霸州的小弟通儿相比,她对小弟的印象还停留在他两岁时的记忆里。看着身边的濬儿一天天长大,她也仿佛亲眼见着自己的小弟通儿在她眼前一天天长大一般。
濬儿四五岁前叫她“贞儿姑姑”,到了八九岁上,开始叫她“贞儿姐姐”,她也由着他乱叫。在她的心里,她也越来越不把他只当做王爷和主子,也把他当做一个弟弟,一个亲亲的小弟,虽然没有血脉之亲,却胜似亲人。
如果可以,她的私心真的是想带着这个濬儿小弟和如海哥哥,还有梅林姑姑,还有她在霸州的父母兄弟一起归隐山林,过着一家人团聚快乐、与世无争的普通百姓生活。但这是不可能的,濬儿有着尊贵的皇室血脉,他命中注定是要与宫廷、与争斗为伍的,躲也躲不掉。这不,辗转几年后,又回到了端本宫,开始过起锦衣玉食、勾心斗角的生活。
回到端本宫几天后,万贞儿看到夏露、秋水、冬雪几个在桂花树下的雪地里祭奠春早。夏露举着点燃的香烛遥对着半空说:“春早姐姐,我们姐妹几个又回到端本宫了。你比我们回来得早,但是却被冤杀了。我们姐妹几个今天祭拜你,愿你的冤魂早日安息。我们姐妹几个如今又团聚在端本宫了,团聚在太子殿下周围,就像你从来不曾离去一样。”
万贞儿悄悄地离开了,没有打扰她们。虽然春早一直对她不友善,让她心里不快,但她们几个的姐妹情深却也让她羡慕。除了窦如海,在这个宫里只有梅林姑姑和乔韵儿跟她最亲,菊心姑姑和李姑姑次之。
回到端本宫一安顿下来,万贞儿就去针工局拜见了梅林姑姑,去锦绣坊会见了乔韵儿。自从出宫后,她就再没见过韵儿,梅林姑姑也见得少。
梅林姑姑见到她,笑着说:“可是平安回来了,我的心也放下来了。既进了宫,我们今后见面的机会也就多着了。”
万贞儿也笑着说:“姑姑,贞儿在宫外可想念你了!”乔韵儿见到她,简直是喜出望外,一口气说了大半天的话,那爱叽叽喳喳的毛病却是一点儿也没改。她比万贞儿小四岁,今年也是二十三岁的大姑娘了,却还是像个小丫头,并不沉稳。
“贞儿姐姐,有机会的话,也让我去端本宫服侍太子吧,就是当一个粗使洒扫的宫女,我也愿意啊,韵儿想和姐姐天天在一起!”乔韵儿哀求她说。万贞儿说:“今后有机会的话,我给菊心姑姑说说,让她禀告太后恩准你进端本宫服侍太子殿下。”乔韵儿欢天喜地地答应了。万贞儿辞别乔韵儿出了锦绣坊刚回到端本宫,菊心姑姑就说:“红芍姑娘刚来过了,奉太后懿旨给太子送冰糖燕窝粥。红芍说,太后这几天心里很不舒服,因为于谦大人前几天被腰斩于市了。太后刚刚才晓得,心里很是悲伤呢。太后说,于少保大人有功于社稷,不应该被杀的。”
万贞儿心里也不由一震。她和菊心姑姑等女流之辈长期待在深宫内闱,本不大晓得朝堂外廷的国家大事,但于谦大人的英名和事迹却是大明朝无人不晓、妇孺皆知的啊!万贞儿后来前前后后地打听,于谦被冤杀的前因后果也晓得了一个八九不离十。
在宫外沂王府时,教导师傅辅导沂王朱见濬学习于谦的诗作《入京》和《石灰吟》时,万贞儿就听到教导师傅大赞于谦大人是我朝大大的功臣,教导师傅讲述了不少关于于谦的趣闻轶事。
于谦是永乐十九年的进士,在宣德元年以御史之职跟随宣德帝朱瞻基讨伐起兵反叛的汉王朱高煦。他在阵前言辞凿凿、声色俱厉地数落朱高煦的罪行。在这位御史的凌厉攻势下,曾经威风凛凛的汉王被骂得抬不起头,趴在地上不停地发抖,自称罪该万死。自此,于谦得到了宣德帝的赏识和重用。
正统年间,大太监王振得势专权,进京奏事者大多到王振门下献金示好。但是于谦从不带任何礼品,有人劝他说:“您不肯奉送金银财宝,难道不能带点儿土产去?”
于谦轻松一笑,甩了甩他的两只袖子,说:“只有清风。”还特意写诗《入京》以明志:绢帕蘑菇及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此诗表明的意思是不想进贡,免得被人说长道短。此诗写成后远近传诵,为一时佳话,后来“两袖清风”的成语就是这样来的。
土木之变后,郕王朱祁钰监国,命令群臣讨论作战和防守的方略。侍讲徐珵说星象有变化,应当迁都南京。兵部侍郎于谦厉声说:“主张南迁的,该杀!京师是天下的根本,一动摇,国家大计就完了。难道诸位忘了北宋南渡的事吗?”孙太后和郕王支持肯定了他的说法,防守京师的决策就这样定下来了。
郕王暂代皇帝上朝,廷臣们请求将怂恿正统帝亲征的司礼监太监王振灭门九族,王振的党羽马顺跳出来斥责言官。给事中王竑冲上前揪打马顺,廷臣们都跟着他行动,同时还殴打其他的王振同党。朝上一时秩序大乱,两派的侍卫都气势汹汹。郕王害怕得要起身逃跑,害怕和王振一党的锦衣卫报复。于谦推开众人,走上前去扶住郕王示意不要起身,告诉郕王宣谕说:“马顺等有罪该死,百官不予追究。”大家这才安定下来。于谦的袍袖在纷争中也被撕裂,吏部尚书王直握着于谦的手叹道:“国家正在倚赖你呢!今天这个情况,就是有一百个王直又有什么用?”正统帝朱祁镇在土木堡被俘后,朝臣们担忧国家没有君主,太子年幼,敌寇将至,奏请皇太后立郕王为皇帝。郕王一再害怕地推辞,于谦大声说:“我们完全是为国家考虑,不是为个人打算。”于是郕王受命登基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