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这么问？”万贞儿有些奇怪八岁的孩子怎么会问这个问题。“你上次出王府去河边见那个神机营的军士，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你一直和他不停地说话，把濬儿都忘在一边了，脸上也一直笑着，笑得很开心。我在王府里从来没有看到你那么开心过，所以我想，你以后是不是会离开王府，离开濬儿，跟着那个能让你笑、能让你开心的人走呢？”朱见濬沉思着说。这段话他说得很流利，竟然见不到他平时的口吃。
万贞儿有些吃惊，她没想到这个八岁孩子的观察力竟然这么仔细，记忆力竟然这么好。
前不久万贞儿带着他出王府在河边和窦如海约见了一次。这是她第一次带着朱见濬去见窦如海，也是朱见濬第一次见到窦如海。想不到小小年纪的孩童竟然观察到她和窦如海在一起时是那么快乐，这一点连万贞儿自己都没有想到，没有感觉到。
是的，她和窦如海在一起时的确很快乐，她不能否认。他们曾经相约，她满二十五岁的时候，请求太后恩准她出宫和他结为夫妻。
如今万贞儿奉命服侍朱见濬已经有六年了，朱见濬从两岁的奶娃娃长成八岁的幼童，万贞儿也从十九岁的丫头长成二十五岁的成熟姑娘了。要不要去请求太后和贤妃娘娘呢？这的确也是万贞儿和窦如海最近在考虑、讨论的一个问题。
想不到朱见濬这个八岁的小孩子竟然也感受到了这种意思。万贞儿也不知道自己和窦如海那次在河边的谈话，八岁的沂王朱见濬到底听懂了多少。
“姑姑，你还没回答我呢，你真的会离开王府，离开濬儿，跟着那个人走吗？”朱见濬依旧不依不饶地问。
万贞儿回过神，只得回答他：“濬儿，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好。姑姑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姑姑只能答应濬儿，姑姑在王府里一天，就会尽心尽力照顾濬儿一天。将来濬儿长大了，成了真正的王爷了，不需要姑姑了，姑姑再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好不好？”“贞儿姑姑，你不要离开濬儿，濬儿舍不得你。”朱见濬嘟起嘴撒娇地说，“濬儿从记事起就一直跟着姑姑，濬儿最早的记忆就是姑姑的笑脸和声音。这么多丫鬟小厮公公姑姑，濬儿觉得最亲近的就是贞儿姑姑了，最舍不得贞儿姑姑了。濬儿把姑姑当成了母妃、皇祖母、父皇，不，你比他们都要重要。他们一年也难得见一次，姑姑您天天陪着我，我喜欢挨着姑姑睡，我疝气发作肚子疼了，只有姑姑的手才抚摩得好。我还喜欢吃姑姑的奶……”
“嘘！”万贞儿涨红了脸，竖起食指急忙打断他的话，“不害臊！快别说了！这么大的人了，还说吃奶的事！都是姑姑以前惯坏你了！姑姑又不是奶娘，怎么会有奶让你吃呢？都是姑姑心软，心疼你，让你养成坏习惯了！以后再也不许说吃奶的事了！听到没有？你要不听话，姑姑就走了，再也不理你了！”
“姑姑，濬儿听……听话，濬儿再……再也不……不说了，不……不摸了。”朱见濬一急，脸涨得通红，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了。
“好！乖！濬儿，你今天和姑姑说的这些话，不要再对其他人说起。别人要是知道了，就会把姑姑赶出王府了，濬儿以后就见不到姑姑了！濬儿，你听到没有？”万贞儿急急地嘱咐说。
“濬儿知道了！濬儿不会再对别人说的。濬儿只希望姑姑不要离开濬儿。”朱见濬眼泪巴巴地说。
“不会的。姑姑不会离开濬儿的。”万贞儿匆匆地说，她自己也听出了这话里的言不由衷、敷衍塞责之意。
几个月后，一件更让人震惊的大事打破了沂王府谨慎而沉闷的日子。景泰七年二月，春寒料峭，宫内传来令人震惊的消息：杭皇后崩逝了！
杭皇后正值青春，身体也无恙，不知为什么会突然崩逝？据传，太医的说法是：皇后娘娘自从怀献太子夭亡后，内心无比悲戚，抑闷长期郁结于心，不得散解。后来为求早日怀上皇嗣，又服用了一些大补坐胎之药，以致心火虚旺，肝气郁结。加之今春阴冷萧瑟，皇后娘娘思子伤春，愁绪集结，因此思念成疾抑郁而终。这样说来，竟是杭皇后思子心切抑郁而终了。
但据仁寿宫孙太后身边的红芍偷偷告诉沂王府的人，景泰帝整日流连于唐贵妃和歌妓娼女出身的嫔妃之间，对杭皇后多有冷落。一日，杭皇后气愤不过，在寿昌宫吴太后面前诉苦，指桑骂槐地讥讽了唐贵妃和丽妃李惜儿几句，说唐贵妃是妖狐转世，李丽妃是下贱娼女，生生把皇上的神志给迷惑了。
这话传到了唐贵妃和李丽妃耳朵里，贵妃和丽妃两个人联合起来在吴太后面前告状，在皇上面前吹枕头风，说杭皇后善妒，杭皇后说什么皇上宠幸娼女妖狐是自甘下贱，是污了大明先祖列宗的清誉，扬言要行使正宫皇后的职权把得宠的贵妃和丽妃赶出宫去，以正宫闱。
“宠幸娼女”的确是景泰帝理亏之处，是景泰帝的软肋，朝臣们也多有微词，但景泰帝就是执迷不悟。景泰帝见自己的皇后竟然在自己的母后面前也如此指责自己，不由大怒，亲自赶到坤宁宫，把杭皇后一顿斥责，说她是妒妇，不配位居中宫。若以后还是乱言惑众，定要褫夺她皇后封号，打入冷宫，永不再见，和废后汪氏一样的下场。
杭皇后何时受过如此羞辱？想她为皇上生了唯一的皇子，为了让独子当上太子，自己当上皇后，她耗费了无数心机谋害了不少人，辛苦数载，却不料只是白费心机。
太子殁了，还查不出是谁谋害的；自己的前程也没了，皇上的恩宠也随太子的殒命而消逝了。皇上心头已有新人，哪还闻得旧人哭？费尽心机，害人不少，自己的儿子却也被人害了，到头来也不过落得像宿敌汪废后同样的下场。
难道后半生就像冷宫里的废后汪氏那样苟且偷生地活下去？在景泰七年二月寒夜冷风的呜咽声中，在坤宁宫富丽却又冷寂的寝宫里，已失子又失宠的大明皇后杭氏孤枕难眠，整夜思考着这个问题。冷床孤灯，青丝横陈，苍白的脸上淌着清冷的泪。
想想白日里皇上当着宫女太监斥责她这个堂堂皇后的话语，竟全无一点儿往日夫妻恩爱的情分。自己年仅十七就被选入郕王府为侧妃，还为郕王诞下了世子。这个郕王唯一的儿子后来还贵为太子，虽然年仅五岁就夭折了，但说起来夫妻也有近十年的恩爱，却不料一朝说翻脸就翻脸，一点儿情面也不讲。叫她这个皇后今后如何有脸面对众人，执掌中宫？倒还不如索性随了皇儿魂魄而去，这人世间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那一夜，坤宁宫的宫女紫云瞧见皇后娘娘流了一夜的泪，说了一堆不明不白的呓语。
第二天，紫云惊恐地发现，皇后娘娘的身子僵硬了，眼睑微睁，腮上泪痕犹自未干。
太医验过尸后禀报：皇后娘娘身上未见伤痕，也没有中毒症状，但肝气郁结，忧伤思虑过多，还当真是抑郁而终了。
得知杭皇后的死讯，万贞儿不由感叹造化弄人。她想起初到端本宫时和菊心姑姑去万安宫拜见当时的杭贵妃，那时的杭氏虽只是贵妃，却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丰润明艳、傲气不可一世，穿戴用度都是比照中宫皇后的份例和气派。她怀里的皇子朱见济也是何等的金贵肥白可爱。
如今不过短短六载，朱见济当上太子不到一年就一命呜呼，杭贵妃由贵妃晋封为六宫之尊的皇后也不过四载，那时何等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转眼间也不过是一个子夭圣恩绝、垂泪抑郁而终的结局罢了。
想来沂王朱见濬也曾以两岁之龄就贵为太子，但后来被废为王爷，出宫后又遭遇投毒之害，差点儿丢掉小命，但六载过去，倒还平平安安地长到了八岁。
所以荣华富贵又能怎样？倒还不如平平淡淡、安安顺顺地过完一生罢了。万贞儿倒真想离开侯门王府这个是非之地了，梦想着以后就和窦如海过着普通夫妻那样男耕女织的平淡日子。
杭皇后年纪轻轻就不明不白地抑郁薨逝，景泰帝终于也感到过意不去，后悔那天对她说了绝情的话，于是将杭皇后谥为“肃孝皇后”，又为她修建陵墓，号曰“寿陵”，任命杭皇后的哥哥杭敬、弟弟杭敏为锦衣卫百户。景泰帝这么做总算挽回了些数年夫妻的情面，但这些也不过是死后的哀荣罢了。
杭皇后薨后数月，唐贵妃就被册封为“皇贵妃”，这可是大明王朝的第一位皇贵妃啊！其父唐兴也由锦衣卫百户升为千户，由千户而至指挥佥事。杭皇后薨逝后，其兄弟也不过只被封百户而已，可见唐氏是宠冠后宫了。
杭皇后是沂王府最大的对头，她的突然薨逝差点儿让阖府人等乐开了花。如果说，那年怀献太子夭亡他们还只能偷偷地乐的话，那杭皇后薨逝的消息在沂王府里简直就是大快人心了。“可出了一口恶气！我们府里的噩运该到头了！”万贞儿听到夏露、小萝、小安子、小夏子他们在院子里议论说，也不避讳门外守护的锦衣卫军士。万贞儿还看到范姑姑悄悄出府去河边给杭皇后烧了纸钱。万贞儿并没有告诉别人，她想，各为其主，如今杭皇后已逝，也用不着赶尽杀绝，给人留条活路吧。范姑姑如今也在府里夹着尾巴做人，远不如从前那么嚣张了。
仁寿宫的掌事宫女红芍坐着宫里的马车又出现在沂王府。红芍对着黑压压跪了一地的王府仆从说：“传上圣太后口谕，如今杭皇后虽已薨逝，但尚有贵妃娘娘、丽妃娘娘宠冠后宫。沂王府人等当继续谨慎行事，不要妄议后宫之事，以免遭人嫉恨，再遇不测。”阖府仆从都叩头称是。虽然前路是见到了一丝曙光，但孙太后教导他们的韬光养晦之策还是明智的。
杭皇后薨逝两个月后，菊心姑姑找了一个借口把范姑姑逐出了沂王府。菊心姑姑私下告诉万贞儿，把范姑姑逐出王府是红芍转达的孙太后的意思。红芍曾对菊心说：“这范氏毕竟是杭皇后派来的人，和咱们不是一条心的。如今杭皇后非善终，范氏的外甥女喜红也是间接因我们而死，今后保不准范氏会为旧主和亲戚滋事。防人之心不可无，斩草还要除根。”
斩草除根？杭皇后和怀献太子年纪轻轻、无病无痛却不得善终，万贞儿总觉得这里面有蹊跷，不会那么简单。前廷后宫忌惮嫉恨杭皇后母子的人很多，沂王府、废后汪氏、唐贵妃、李丽妃还有那些不知道的都算是杭皇后的对头。万贞儿也猜不出他们母子究竟是死于自然疾患还是死于人为原因。人已死，一切也就既往不咎了。
范姑姑那天被逐出王府时虽然神态谦卑拘谨，但眼睛深处射出的怨毒之光却让万贞儿打了个寒战，久久不能忘记。几年以后，在行刑的西市，万贞儿又看到了一双神情类似的眼睛。
“景泰”这个年号注定不是预示着否极泰来的，太子夭皇后薨之后，紫禁城又发生了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变天大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