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儿他们出宫搬进沂王府转眼间就有半年光景了,这半年里,发生了一些事情。
首先是春早嚷嚷着府里的生活太差,她要离开王府。春早最终托杭皇后宫里主事宫女紫云的关系,进了坤宁宫伺候杭皇后。进了坤宁宫几个月后,听说杭皇后喜欢春早办事伶俐,又把她派往端本宫伺候新晋太子朱见济去了,杭皇后说她是端本宫的老人,熟悉端本宫,做事可靠。
春早搬出沂王府时,颇有些洋洋自得。她的同党夏露和秋水也有些羡慕,夏露说:“春早姐,将来在宫里混出头了,可别忘了咱们姐妹啊!”
春早说:“夏露和秋水你们放心,将来有机会的话,我会把你们都带进宫去的。窝在这里,肯定是混不出什么名堂的,要死不活的,能捡条命就不错了。你们俩就等着吧,我将来混好了,肯定不会忘记你们!”
春早是被坤宁宫的主事宫女紫云派来的马车接进宫的,反正是喜气洋洋、气气派派地走的。
走了春早,王府里的人手益发地局促了,不过,也落得个安静。春早在时,每天吵吵嚷嚷、怨东怨西的,闹得府里不安生。她如今走了,夏露、秋水虽也有小抱怨,但缺了春早这个领头的,这两个丫头也闹腾不起来。
乳母走了也半年了。这半年里,小王爷朱见濬总算适应了没有人乳的饮食,多少也吃些白粥和米饭了。府里的膳食远不如在宫里时那么精细,算是粗茶淡饭,朱见濬吃得不多,加上有疝气之疾,时时发作,影响了胃口和食欲,小人儿的整个身子都瘦了下去。
王府里新来的内府管家婆范姑姑总是对朱见濬恶声恶气的。轮到她当值的夜里,朱见濬总是不安静,不是梦魇就是哭闹,饿了冷了,她都不管,还对朱见濬粗声大气的,说是吵着她睡觉了。
据叶菊心暗里观察,这个范姑姑还有虐待、殴打小王爷的嫌疑。有几次她值夜过后,朱见濬身上都有些许青紫的伤痕,不仔细看是看不到的。
朱见濬看到她也显得很害怕,连话都说不完整,显得口吃的样子。朱见濬曾私下对万贞儿说过:“贞儿姑姑,那个范婆婆对濬儿太凶,濬儿不喜欢,濬儿不想和她待在一起。濬儿看到她就害怕。”堂堂一个王爷竟然会害怕一个仆妇管家婆,这话传出去会叫人难以置信。
朱见濬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万贞儿相信他说的是实情。定是范氏这个蛇蝎心肠的恶妇暗地里虐待了他,让一个五岁的小孩子看到她就如此害怕,害怕得说话都不利索变得口吃了。
万贞儿将朱见濬的话悄悄转述给李姑姑和菊心姑姑听,她们俩也说,小王爷也跟她们说过类似的话。“这个恶妇如此大胆,只怕是有人指派来暗害小王爷的也说不定,咱们得防着她点儿!”李姑姑说,叶菊心也点头称是。
后来,她们三个人想出一个法子,由叶菊心出面对范姑姑说:“您老人家是王府总管事的,平日里辛苦了,夜里值夜的事就不用劳驾您了,只需再添一个小丫头顶春早的空缺就是了。”
范姑姑一想也对,她自己正想偷懒呢,就没反对,把自己的外甥女喜红从乡下叫来顶了春早的缺。
这喜红是个蠢笨的乡下丫头,虽然有点儿好吃懒做,但嘴巴不像春早那么刻薄,态度不像范姑姑那么凶狠,纵使有点儿偷懒好吃贪睡,也就由着她去了。现在王府里有宫里的耳报神,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得小心谨慎。孙太后也要叶菊心叮嘱阖府人等都要小心,宫里杭皇后一派紧盯着沂王府,巴不得有人出错,好置沂王府于死地呢。
偶尔叶菊心他们带着小王爷朱见濬进宫给孙太后和周贤妃请安,太后和贤妃都心疼小王爷瘦了。
叶菊心回应说:“沂王府里的下人被裁减了不少,乳母都被辞退了,膳食也比以前在宫里时差了许多。小王爷又有疝气之疾,时时发作,夜里也睡不好,时常梦魇。婢女春早托坤宁宫紫云的关系进宫了,接替她的喜红是范姑姑的亲戚,做不得用。这个范姑姑是杭皇后派来的,对小王爷很凶,小王爷很怕她。我们也不敢拿她怎样,还请太后、贤妃娘娘示下。”
周贤妃不做声,只拿眼瞟着孙太后。孙太后默然半晌,说:“现在正是坤宁宫和寿昌宫那边鼎盛得意的时候,哀家和太上皇都是无可奈何呀。眼下大家保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既然是坤宁宫那边派去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先由着她们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眼下最要紧的是活命,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哀家在这宫里也混了三十多年了,什么阵仗没见过?蹦跶得最欢的不见得是蹦跶得最久的。究竟鹿死谁手,现在可还说不好。”孙太后说这些话时,一脸肃穆。万贞儿也感觉到了这些话里似乎透露出一股隐隐的杀气。
万贞儿曾听梅林姑姑说起过,孙太后其实是个很有手腕、心机和计谋的人。孙太后年少时因美貌被当时的太子妃张氏的母亲彭城伯夫人看中推荐入宫,养在太子妃张氏宫里。后来被成祖皇帝朱棣册封为皇太孙嫔,宣德帝朱瞻基登基后被册封为贵妃。
孙贵妃和宣德帝算是青梅竹马,宣德帝很是宠爱她。明朝祖制,只有皇后行册封礼仪时配有金宝金册,贵妃以下的嫔妃,被册封时有册无宝。宣德元年五月,孙贵妃被册封为贵妃时,宣德帝向张太后请求,特制金宝赐给她。大明贵妃自孙贵妃开始被册封时也有宝有册了,可见孙贵妃的受宠之甚。
孙贵妃后来和宣德帝的元配胡皇后争宠,孙贵妃施展计谋大获全胜,胡皇后被废,她被立为皇后。她生的皇长子朱祁镇刚满百日就被册立为太子,九岁继位当上皇帝,她自己不到三十岁就当上了太后。时至今日,孙太后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证明她也并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只是要辛苦你们几个了,保全了沂王,也就是保全了哀家和太上皇的希望。沂王若有出头之日,你们也定然会前程锦绣,全家富贵。哀家在此起誓,那些趋炎附势、朝秦暮楚的势利小人是得不到好下场的。皇天保佑,若太上皇、沂王有拨开乌云见晴的那一天,李姑姑、叶菊心、万贞儿你们几个还有其他服侍、帮助过太上皇和沂王的人,哀家都会许给你们荣华富贵,让你们实现自己的心愿。”孙太后对他们几个说,周贤妃也在旁边频频点头。
听太后如此说,万贞儿在心里祈祷:“太后,若真有那么一天,贞儿不求荣华富贵,只求父母兄弟和梅林姑姑安稳,太后能恩准我平安出宫,让我和如海哥结为夫妇,男耕女织,过着平安幸福的日子。”当然这个只是藏在她心里的小心愿,不到关键时刻,她是不会轻易说出口的。
春早是景泰三年的秋天离开沂王府入宫的。入冬的一天早晨,王府里的仆从还在偏房里吃早饭,在东暖阁里负责小王爷饭食的冬雪惊慌失措地跑过来,声音里带着哭腔说:“不好了,小王爷饭菜都还只吃了几口,就口吐白沫,晕了过去!”大伙儿一听,大惊失色,一径都向正殿奔去。
东暖阁里的八仙桌上,还摆放着小王爷早膳用的白粥、糖糕、小菜、羹汤等几样菜肴,基本都还未动。小王爷的人已经仰躺在暖炕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身子时不时地抽搐,嘴角泛着白沫,脸上、身上、地下都有食物呕吐的痕迹。
李姑姑一看,呼天抢地扑过去,叫道:“小王爷,你可别吓我啊!你要有事,妾身也不活了!”一旁的秋水也哭起来,今早是冬雪和她二人负责服侍小王爷用早膳的。
“覃公公,快传太医!赶快备马进宫禀报上圣太后!十万火急,不得有误!”叶菊心果断地命令道。
“你是总管还是我是总管?”范姑姑横着眼道,“什么时候轮到你发号施令了?来人!先把秋水和冬雪这两个丫头绑起来拷问!”
“先救人要紧!今日小王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我,在场的各位,沂王府的每只猫狗都脱不了干系!都得给小王爷陪葬!”叶菊心逼视着范姑姑,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万贞儿还是第一次看到菊心姑姑发如此大的脾气,那股威慑力逼人,不愧是从太后宫里出来的从七品女官。范姑姑不由也畏缩了,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
覃公公说:“我已经安排小安子和小夏子快马加鞭去请太医了!太后那儿,也安排小魏子先去禀报了。菊心姑姑还不放心的话,我这就亲自进宫禀报!”
“覃公公快去!事不宜迟,不得延误!如今这个样子,能救小王爷、能救阖府人等的就只有太医和太后了!”叶菊心语气坚定地说。
不到半个时辰,小夏子、小安子请的太医以及孙太后派来的两名太医前后脚赶到。三位太医一同会诊后,当即开了药方命人煎服了给小王爷灌了下去。
为首的太医是孙太后派来的太医院右院判傅太医,他拈着山羊胡神情冷峻,思索着说:“小王爷的确是中毒的症状。所幸中毒尚浅,毒性还没深入五脏六腑,我们三位共同拟定了一个方子,照此方子连服几剂药的话,性命应该是无碍的。”众人听了,皆松了口气。
傅太医扫视了众人一眼,继续说下去:“只是小王爷中的是观音莲根茎内的汁液之毒。这种汁液比较少见,无色无味,小儿误碰了轻则皮肤瘙痒溃烂、恶心疼痛、双眼发炎,重则双眼失明甚至心脏麻痹直至死亡。现在小王爷主要是误喝了掺有观音莲汁水的藕汤,口腔和咽喉有烧灼感,胃部不适。下官已经开了内服外洗的方子,性命是不碍事的。只是看将来对小王爷的说话和口齿发音有没有影响。总之,下官会竭尽全力的。现在应该追查这观音莲之毒是如何得来的?”
“观音莲?也叫滴水观音?就是开的花像观音,叶子往下会滴水的那种植物吗?”叶菊心思索着说,“我听说这种观音莲主要生长在云贵、两广、四川、湖南等炎热潮湿之地,咱们北方寒冷之地并不能生长,我们本地也并不见种植,这观音莲之毒又是何人从何途径带进王府的呢?”
“菊心姑姑并各位太医大人明鉴!”这时,一直跪在一边的冬雪叩头直起身体哭诉,“小王爷吃的喝的所有饭食,奴婢事先和秋水姐姐都用银筷银勺一一验过,秋水姐姐和奴婢也一一试吃过,连那藕汤,我们也喝过几口,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奴婢和秋水姐姐委实不知这观音莲的毒是如何下到藕汤里面去的。还请御医大人和姑姑为我们做主!”
“事实在此!小王爷的早膳就是你们两个服侍的,出了问题,就得由你们两个负责!难不成还要赖上别人?来人,把这两个贱蹄子绑起来送官会审!”范姑姑呵斥道。“姑姑,奴婢是冤枉的!”秋水也叩头哭诉。
傅太医说:“且慢。这观音莲的汁液无色无味如清水,它本身并没有毒,银筷、银碗、银勺都是验不出它的毒性的。只有这种汁液与人的器官、皮肤、肢体接触的时候,才会发生反应,产生毒性。既然两位姑娘事先都尝过藕汤,感觉无碍,那么这个观音水定是在两位姑娘尝过羹汤之后被放进去的。那么这个放毒的人必定是熟悉王府环境和王府用膳秩序和规矩的人。”
“傅大人的意思是,放毒的人就是我们王府内部的人?”叶菊心紧追着问。“那可不就是这两个丫头!她们两个贼喊捉贼,明明就是她们两个最有机会下毒,旁人如何能有机会靠近?”范姑姑冷笑着说。“我们两个布菜的时候,还有旁人来过的。”冬雪挣扎着说,“喜红端水来给小王爷净过手。”“还有小安子和小魏子也进来抬过炕桌的。”秋水也忙补充说。“死到临头还想反咬别人?熊公公,把这两个丫头绑起来,交给太后发落!”范姑姑厉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