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方法就是这泰塔手术勺。我决定以我的名字来命名这种工具,一是因为有些人竟冒充说是自己发明的,二是也应该让后世人知道我的才能。我先是仔细看了看从敌人战车里带回来的那把箭。我奇怪地发现箭头竟然不是青铜,而是打火石铸成的。当然,打火石更便宜,更容易大批量购买,不过,我还很少见到这样的将军,长途征战去攻打其他王国,竟然在武器上还这么节俭。这支打火石铸成的箭头充分说明喜克索斯人资源的匮乏,这可能是他们如此野蛮地发动战争攻打埃及的原因。战争要么是为了争夺土地,要么就是为了财产,可见喜克索斯人是两样都缺。
我只希望刺进法老胸部的箭头也是同样的形状和样式。我选了一对适合夹拿这种锋利尖石的手术勺。我带了许多手术勺,大小不一,我选的那对,能刚好扣住这种箭头,还能罩住箭上那可恶的倒钩。
此时,麻醉药已经完全发挥了药效。法老躺在云白的亚麻床单上,不省人事,折断的箭柄露在皮肤外面,有食指那么长,被他那层卷曲的胸毛遮住。我再次把耳朵贴近他的胸膛,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和肺部血水的汩汩声,庆幸他还活着。我用一团肥羊肉擦了擦选好的手术勺,好让器具能比较润滑地进到伤口里面。我把勺先放在手边,然后拿起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
洛斯特丽丝王后早已为我选好了四名强壮的守卫,我一准备妥当,就朝他们点头示意,这四人立刻抓住法老的手腕和脚踝,将他紧紧按住。洛斯特丽丝王后则从我的药箱里拿出一块木管,放进国王嘴里,一直塞到喉咙深处。这样一能保证他气管畅通,二能防止他因剧痛而乱咬,吞下舌头或者咬碎牙齿。
“首先我得把箭柄处的伤口切开拉大,这样才能伸进去够到箭头。”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将手术刀顺着箭柄划进去。法老全身顿时一硬,立刻就被那四名守卫毫不留情地按住。
我动作很快,因为我知道在这种手术中,若要救活病人,速度至关重要。我在箭柄两边各切开了一道口。人的皮肤既结实又富有弹性,会挡住手术勺,所以我必须把皮肤拨开,好让手术勺能穿过去。
我放下刀,拿起那对油腻腻的手术勺。顺着箭柄伸进去,手术勺很容易就进到了深处,只留下长柄在伤口外面。
法老此时不停地挣扎扭动,幸亏有这几名卫士牢牢按住。大颗的汗水从他全身的毛孔里流出来,他头顶上那稀薄的花发都粘在了头皮上。尖叫声透过木管从他嘴里传出,在船上不停回响。
我告诫过自己,在手术过程中不要去考虑病人的痛苦,我把手术勺继续往伤口深处滑动,一直到我觉得碰到了箭头的打火石。这才真正到了手术的关键部分。我紧紧握着这两把手术勺的把柄,像镊子一样,我抬起把柄将两个勺分开,在箭头处摸索,分别靠近箭头的打火石和倒钩,我希望是刚好能把它们完全套住。
我小心翼翼,同时抓住两把手术勺的把柄和露在外面的箭柄,将它们一齐拔出。如果倒钩没有套好,就会立即钩住法老的肉,那么套着箭钩的手术勺就会拔不动。所以当我感觉到勺和箭柄全都开始往外移动时,心头一阵轻松,差点叫出声来。不过,肌肉又粘又湿,阻力很大,我必须用尽全力去拔箭柄。
箭头、倒钩、还有箭柄上缠绕的那些芦饰,当我费力地把这些东西从法老胸膛里慢慢全部拽出时,他的痛苦达到了极点,叫声凄厉无比,表情惨不忍睹。麻醉药早已失效,他这痛,是硬生生的、火辣辣的、撕心裂肺的痛。我知道我在做的事情有多可怕,因为我都能感觉到肌肉的撕扯。
我也是满头大汗,汗水流进了我的双眼,灼得我视线模糊,但我不敢停下来,继续用力往外拔,突然,那带血的箭头出来了,掉在我的手里,一时之间我来不及收力,往后打了个趔趄,撞到了船舱壁上。我已筋疲力尽,靠住船舱壁支撑了一会儿,看着黑色粘稠的血从伤口处喷出来,却无力走过去,缓了一会儿,我才恢复了些体力,蹒跚着走过来止血。我在伤口处涂上珍贵的药和晶状的蜂蜜,然后用干净的亚麻绷带紧紧包扎起来。我一边做,一边吟诵着包扎伤口的咒文:我把你绑起来,哦,塞特的作品;我塞住你的嘴。
从我面前逃回去吧,血色的潮汐;从我面前撤回去吧,死神的红花;我把你赶回去,哦,塞特的红犬。
这段咒文专门用于刀伤箭伤引起的流血。任何伤都有专门的咒文,从烧伤到动物的抓伤咬伤,各不相同。要做一名医师,必须学会这些咒语。我心里一直都很怀疑咒语的灵验性,但是我觉得,我在给病人治病时,应该使用各种可能的方法,这是我的责任。
伤口包好后,法老似乎平静了许多,睡了过去,有几个女眷在旁边照看着,于是我走出船舱回到甲板上。手术耗尽了法老的体力,也一样榨干了我的精力,我要去呼吸一下河面上的凉爽空气,好使自己尽快恢复。
此时天色已晚,太阳疲倦地挂在西边荒凉的山上,用最后一丝红光照着沙场。沙场上并不见喜克索斯步兵的袭击,塔努斯仍在河边召集残兵败将,带领他们回到等候在河岸的船上。
我看着船载着疲惫的伤兵驶过泊在水面上的龙船,心里升腾出万分同情。这是有史以来最可怕的一天。这时我又看到喜克索斯车队掀起的尘雾已经开始向南边底比斯的方向移去。那云团般的尘雾在夕阳的照射下变成了血样的颜色。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征兆,刚才的同情立刻变成了恐惧。
塔努斯来到龙船上时天已经全黑了。借着火把的光,我看到他的脸色像沙场上的尸体一样苍白,而且满面尘土,疲惫不堪。斗篷上的血迹和污泥都已变干,把斗篷弄得硬梆梆的。他眼圈发黑,双眼青肿,一见到我,第一件事就是询问法老的情况。
“箭已经取出来了,”我告诉他,“但伤口很深,靠近心脏,他现在非常虚弱,不过若是能熬过三天,我就能救回他的命。”
“你的女主人和孩子怎样?”他问我。每次我们见面,他都会这么问。
“洛斯特丽丝王后很累,手术时她一直在旁边帮我。不过现在她还在国王房里。王子还是那么英俊健康,正由女佣陪着睡呢。”
我见塔努斯拖着步子摇摇晃晃,知道连他这么强壮的人体力也已透支。于是伸手扶住他道:“你现在必须休息。”他却甩开我的手。
“把灯拿来,”他命令道:“泰塔,准备好笔和纸。我必须快点传信给奈荷贝特,以免他碰上喜克索斯人的马车队,遭遇和我同样的命运。”
于是我和塔努斯就在空旷的甲板上连夜起草,由他口述,我执笔,给奈荷贝特写下一封急信,内容如下:法老军队师部总指挥,伟大的埃及雄狮,尊贵的奈荷贝特领主阁下,我特向您致意,愿您安康长寿!
我特向您告知,我部军队已在艾卜努卜平原上遭遇喜克索斯军队。敌军兵力强大,残忍凶猛,乘坐之物造型奇怪,速度奇快,我们无法抵御。
再向您告知,我军大败,损失惨重,已无法再跟喜克索斯人作战。另告知阁下,法老身受重伤,性命危在旦夕。
请阁下务必避开在平地上与喜克索斯人交战,对方的乘骑快捷如风。可借乱石堆避难,或在船上等候,避开敌人。
喜克索斯人没有船只,我们若想取胜,唯有借助船队。请阁下务必保存实力,等到两军会合后再商战计。
我祈求荷鲁斯及众神保护您。
法老军队普塔师部总指挥,塔努斯·哈莱布领主特呈。
信写好后我抄了四份,塔努斯召来信使,下令送交埃及雄狮奈荷贝特王,奈荷贝特正率军从南方赶来增援我们。塔努斯派出两艘快船各带一封信朝上游驶去,然后派出跑得最快的两名信使,也各带一封,避开在河东岸行进的喜克索斯军队,沿河西岸南上寻找奈荷贝特。
“必会有一封信成功交到奈荷贝特手里的。你什么也不要再做了,”我安慰他道,“现在你得睡一会,要是你把自己累垮了,那么整个埃及就会和你一起垮掉。”
此时已是半夜时分,他却决意不回船舱休息,而是像狗一样蜷缩在甲板上。这样,若有任何新的紧急情况,他便能立即起来应对。但我回到了船舱,一来能守着国王,二来也好安慰一下我的女主人。
黎明的第一道光线还没有到来,我就又回到了甲板上。我听到塔努斯正下令烧毁我们的舰队。没等我开口询问是怎么回事,他就看到了打着哈欠的我脸上的疑惑,于是严肃地对我说:“各队将官已清点了士兵人数,我已收到各军人员名单,昨天在艾卜努卜平原上,我军三万士兵迎战喜克索斯人,如今只剩七千人,其中五千人受伤,还会有许多重伤士兵死去。没有受伤的人中,水手太少,仅有一半战舰能有人手操作。其他的船只我必须放弃,但绝不能让这些船落在喜克索斯人手里。”
他们把芦苇一堆堆铺好,用来引火,芦苇一旦点着,火势迅速蔓延。这景象叫人不忍观看,即便不是水手的我和女主人,也都无比地心痛和悲哀。塔努斯情形则更糟,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龙船的船头,看着他的船就这么一片片燃烧,宽阔的肩膀不住抽搐,脸上透着绝望和悲伤。对他而言,这一艘艘船是活的生命,是美的杰作。
当着官宦扈从的面,女主人不能走到心爱的人跟前,不能站在他身旁给他安慰,但她悄悄地抓住了我的手,我们两人看着壮丽的战舰像巨大的火炬一样燃烧,心里默默地为塔努斯难过,为整个埃及哀伤。每一艘船都如同一支燃烧的火柱,都冒着黑烟,火光足以遮住日出的光芒。
最后,塔努斯下令剩下的这一百来只舰船起锚,我们这支小舰队,带着满船的伤兵,掉头返回南方。
我们身后,是焚烧战船的火光,是直冲长空的万丈浓烟,而我们前面尼罗河河东的平原上黄土飞扬,那是喜克索斯的战车队沿东岸往南驰骋时卷起的尘云,他们朝着上王国的中部,朝着无助的底比斯城和城里的财宝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