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连神也要抛弃埃及,放弃我们了。这个季节通常都会刮起强劲的北风,而这天,风却先是悄无声息,而后竟突然起了南风,我们本就是逆流行驶,现在又刮起逆风,满船还多是伤兵。因此虽然船员奋力划桨,船行速度仍是很慢。我们没办法甩开喜克索斯的军队,被他们无情地抛在后面。
我是国王的医师,职责所在,我得守在国王身边。可是,舰队中每一艘船上,都有许多伤兵在等死,而我原本能救活他们。我白天和夜里都守在法老身边,每次当我想要稍作休息,走到甲板上透透气时,都会看到附近的船上又有尸体抛下水,落水时溅起一层水浪,而每一个飞溅的水浪下面,都有一群鳄鱼在等着。这群可怕的动物像秃鹰一样尾随着我们的船队。
法老恢复得很快,第二天我就能喂他一小碗肉汤了。那天晚上他要再看看王子,于是差人把迈穆农领到了跟前。
迈穆农这个年龄,正是像蚱蜢一样多动、像八哥一样喧闹的时候。法老一直都对他很好,甚至都有点溺爱的倾向,迈穆农因此也很喜欢和国王呆在一起。小男孩长得很漂亮,很健康,皮肤跟她母亲的一样干净白皙,两只眼睛又大又黑,泛一点绿光,忽闪忽闪的。头发像是刚出生的黑色小羊的毛发,又卷又黑,但是在阳光下,却闪着塔努斯头发的那种红色光泽。
这天法老跟迈穆农在一起似乎格外开心。这孩子是他让女主人做出的承诺,是他能够永生的希望。我想早点送走迈穆农,好让国王多加休息,他却坚持要孩子待到日落之后。我知道迈穆农淘气爱动,让人既费心又费神,很可能会累着国王,但却没办法干涉,后来王子该吃晚饭了,才由女佣哄着领走。
王子走后,我和女主人继续候在国王身边,可是他却眨眼工夫就睡着了,睡得跟死了一样,脸上虽没涂抹脂粉,却跟他铺的亚麻床单一样白。
然后就是受伤后的第三天,这才是最危险的一天。如果他能撑过这天,我就敢保证能救活他了。可是,黎明时分我醒来时,却闻到房间里有股夹杂着麝香的腐臭。我伸手去摸法老的皮肤,手指却一阵灼热,像触到了火炉上的水壶一样。我立刻召唤女主人,她正睡在布帘后面的凹室里,跌撞着赶紧跑了出来。
“怎么了,泰塔?”她没再问下去,答案已清清楚楚写在我的脸上了。她站在我身边,看着我把包扎伤口的绑带解开。包扎最能显示医生的手艺高低,我绑的亚麻绷带都是用细线一针针缝好的,现在我得先用剪刀剪断细线,才能揭开绷带。
“仁慈的哈比,请为他祈祷吧!”洛斯特丽丝看着恶臭的伤口掩嘴祷告。伤口处结的那层黑痂裂开了,粘稠的绿脓慢慢往外流。
“坏疽!”我低声道。手术后医生最怕的噩梦就是坏疽了,都已经熬过两天了,这种可怕的脓液居然还是涌了出来,病毒就像是冬天里在草床上点的一把火,在法老身体上蔓延起来。
“我们该怎么办?”她问我,我只能摇摇头。
“他活不到今天的黄昏了。”我跟她说,但我们还都守在床边,等着这逃脱不掉的宿命。法老快要死了,这消息很快在船上传开,屋子里不一会儿就挤满了祭司、妃嫔、家眷和大臣。我们都静默着等待。
塔努斯来得最晚,他站在人群最后面,摘下头盔夹在腋下,以示尊敬和默哀。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病床上,而是落在洛斯特丽丝王后身上。她把脸移开背对着他,但我知道,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能感觉到他的凝视。
她头上蒙着绣花白色亚麻披肩,腰部以上都裸露着。自王子断奶以来,她的乳房就没有了奶水的负担,仍像少女时一样苗条,分娩和哺乳都没有在她胸部留下疤痕,腹部也没有堆积赘肉,嫩滑的皮肤洁白无瑕,仿佛刚刚涂过香味精油一样。我把湿布铺在法老灼热的身子上,想降降体温,但他的体热很快就将湿布蒸干,每隔一小会儿就得更换一次。法老不安地来回扭动,发狂地大喊大叫,就这样被另一个世界的恶魔和妖怪纠缠着,只等时辰到了就被带走。
他时不时念几句《死者之书》里的诗句。从小祭司就教他背诵这本书,这是从黑暗通向天堂的地图和钥匙:这条水晶路有二十一道弯,长路狭窄如同青铜刀片。
守着第二道塔门的女神阴险莫测,她指的路都是歧途。
火焰女神,你这宇宙中的荡妇,你张着雌狮一样的大嘴,用身体吞噬着男人,让他们沦陷在你的双乳之间。
渐渐地他的声音变弱了,身体也不再那么剧烈扭动了。正午刚过,他抖了几下发出一声叹息,之后就僵直不动了。我俯身去摸他的喉部,希望还有气息跳动,但他已经咽气,身子开始变凉。
“法老走了。”我低着声音说道。然后把他睁着的眼睛合上,轻声说:“愿他永生!”
哭声立刻响成一片,女主人和其他妃嫔放声痛哭。这哭声像一群无形的虫子爬上我的皮肤,袭来一阵阵寒意,所以,我一有机会就赶快离开了船舱。塔努斯跟着我走到甲板上,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你是尽了全力救他吗?”他厉声质问。“这不会是你又耍了什么诡计吧?”
我知道,他这样粗鲁地对我,是他自身内疚和害怕的表现,所以我温和地答道:“他是被喜克索斯人的箭害死的。我做了一切我能做的去救他。这是阿蒙拉迷宫冥冥之中的定数啊,我们谁都没有罪没有错。”
他长叹一口气,用一只胳膊揽过我的肩膀。“我没有料到会这样。我心里只想着自己对王后和儿子的爱。我应该高兴才对,她终于自由了,但是我却高兴不起来。失去的、毁掉的都太多了,我们每一个人,在迷宫的碾磨机下,都不过是一颗终要被碾碎的玉米粒而已。”
“今后我们会有一段幸福时光的。”我向他保证,虽然我自己也觉得这话无根无据。“但是还有一项神圣的任务摆在我的女主人面前,也等于是加在你我二人的身上。”我告诉他洛斯特丽丝王后曾对国王发誓,说会把国王的肉身保存下来,举行盛大葬礼,让他的灵魂得以进入天堂。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帮她。”塔努斯的回答竟如此简单,“不过,喜克索斯人正举兵横扫上王国,敌军在我们前面,我不能保证法老的陵墓不会遭到侵犯。”
“那么,必要的话,我们得另找陵墓安葬他。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保存尸体。这种大热天里,日落前尸体就会腐烂生蛆。我不会尸体防腐处理,但是我知道只有一个办法能让我们守住承诺。”
塔努斯派了几名船员进到龙船的货舱里,挪出一个巨大的陶缸来,这缸是贮藏腌制的橄榄叶用的。然后按照我的指示,塔努斯把陶缸倒空,装满沸腾的热水。趁水热时,把三大袋上等海盐倒了进去。然后他又将四个稍小一点的酒缸同样装上盐水,都放在甲板上冷却。
与此同时,我回到船舱里开始了我一个人的工作。女主人想帮我,她觉得这是她对过世丈夫的责任,但是我把她打发走了,劝她去照顾小王子。
我把法老的尸体切开,从左腰窝切到髋骨处。打开后,我用手术刀切除胸腔和腹腔里的器官。当然心脏我没有动,因为心脏是代表生命和智力的器官。两个肾我也留住没有切除,因为肾是存水的器官,代表着神圣的尼罗河。我把盐塞满胸腔和腹腔,然后用羊肠线缝合起来。
如果有防腐处理用的工具,就可以通过鼻孔从头颅里取出黄色的软稠的黏浆,但我没有工具,就暂且略去这一项,毕竟这点并不重要。我把内脏器官分成肝、肺、胃和肠等部分,用盐水将胃和肠清洗一遍,这一步非常恶心。
清洗完毕后,我借机仔细观察了一下国王的肺。右边的肺很健康,呈粉红色,而左边的肺被箭穿透,像刺破了的膀胱一样,里面都已腐烂,充满了黑色的脓血。一个老人,肺部伤成这样,居然还支撑着活了那么久,这简直是个奇迹。这一刻我才如释重负,这样的伤势,没有人能救得了他,我的治疗没有一点差错,这绝不是我的失败。
最后我让船员将冷却的盐水缸搬进来。塔努斯帮我将法老的身体摆成胎儿的姿势,放进大缸里。待确定整个身子全都浸没在浓盐水中之后,我们把他的内脏器官分别放进另外几个小一些的缸里。我们用树脂和蜡把这几个缸一一密封严实,牢牢捆好,放进甲板下面的加固货舱里,这加固舱是国王储藏财宝的地方,我想,躺在金银堆里,法老一定会很满意。
为了帮女主人遵守她的誓言,我尽了全力。等到了底比斯城,如果它还没有落入喜克索斯人手中,如果城里百姓还没有遭到屠杀,我就可以亲手把国王的尸体交给尸体防腐师了。
我们驶到艾斯尤特城时,明显看到喜克索斯人已经来过,他们只留下一小队兵力包围艾斯尤特城,主力部队仍继续南下。尽管这支围攻军队只是一支不足百辆战车的分遣队,对伤亡惨重的我们来说仍是太强大了,我们不敢贸然发动袭击。
塔努斯的主要目的是营救困在城内的莱迈姆和他的五千士兵,然后继续逆河而上与奈荷贝特领主的三万援军会合。我们把船抛锚停在河面上,确保敌军战车无法攻击到我们,随后,塔努斯开始用信号向城头上的莱迈姆传达意图。
多年前我帮塔努斯拟定了一套信号,凡视力所及范围之内,都可以借助两面彩旗传达消息,特别适用于隔河相望的两岸、遥遥可见的两山,或是从城墙上向下面的平原或河面传信。所以,塔努斯先用两面旗帜发出消息,通知莱迈姆做好准备,当晚我们就要行动。然后,在夜色的掩护下,二十艘舰船快速划向城墙下面的沙滩。此时,莱迈姆已打开了城墙侧门,率领军队冲破喜克索斯警戒哨,杀了出来。趁敌人还没来得及套马驾车,莱迈姆及其军队已经安全上船了。
突围成功之后,塔努斯立即向停在河面的其他船只发出信号,下令起锚出发。我们就这样放弃了艾斯尤特城,任由敌人洗劫抢掠,而我们却奋力划桨,争分夺秒逆流前行。那天夜里,每次我们回头,都能看到艾斯尤特城上空火光一片,把北方的地平线都照得通红。
“希望可怜的城民们能原谅我,”塔努斯对着火光喃喃说道,“我别无他法,唯有牺牲他们。挽救中部的底比斯城,更是我的职责。”
他是位伟大的军人,面对艰难抉择从不畏首畏尾,但他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为城民的苦难而悲痛、忧伤。此时此刻,我对他不仅仅是喜爱,更是由衷地钦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