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神色骤变。所有寒暄,就此不翼而飞。他象所有驼背老人一样,往前探着不停摇晃的头。冷场。项明不知自己哪儿说得不对劲。然而,他突然惊奇了:老人正用双手抓住桌子边沿,由于用劲,指甲、关节,都变了颜色:“可这能怪我吗?他们……他们……他们干什么事,都、都、都堂而皇之!”
项明很惊愕。正不知说什么好,门开了。孟志纯走进来。不知为什么,她……带着青色的冷漠神情,竟毫不理睬带着微笑站起来的项明。径自走到煤气炉旁,去热带回的饭莱去了。
老人反反复复地嗫嚅着:“能怪我吗……能怪我吗……他们,他们,堂而皇之、堂而……”
项明非常尴尬。他终于象犯错误的小学生那样,拉着衣角站起来。在孟志纯身后,他低声说:“我……怕你病了,来看看。你挺好。我……就不打搅了。”
只有煤气炉的火舌,嘶嘶叫着送他出门。项明脑海里一片麻木的空白。院中那株珍珠梅乱蓬蓬的,白色的花簇显得那么颓丧。突然,身后那扇门响了。接着是细碎急促的脚步声。项明不敢回头看。大门口,他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用阴沉的语调,简短地说:“晚上见。”
听那口气,象要进行最后的判决。
晚上,他们俩坐在湖岸的草丛中。天那么黑,没有月亮。烦躁的闷热,使项明浑身汗涔涔、粘糊糊的。
“你不要去找我。我会再来游泳。可我不希望碰见你。”
这声音冰凉。
“我不希望,你懂吗?”她强调说。“我不感兴趣。”
“你对什么感兴趣?”项明干巴巴地问。
“比如:星星,是怎样被人掖进兜里;阳光,怎么被劫掠;清泉,是如何在无形中被污染;那些有毒的气体,是如何悄悄随着空气一起,被吸进健康的肺叶。”
“噢……,这在现在,倒是挺时髦的问题。”项明反唇相讥。
“你不感兴趣吗?”她锐利的目光扫在他脸上。
“倒不是不感兴趣。根据人类历史的经验:任何时代都不乏舍身取义的人。但你看吧,科学使人类走向文明和富足,但罪恶并没消失,有志之士常在,可极乐世界,哼,是海市蜃楼!”
“于是,这些问题就可付之脑后?”
“也不在于此。我只是想,在政治家们眼中,这类探讨……往往是荒诞不经、幼稚可笑的。而且,由此引起的悲剧过去已经不少了。”
“于是,你也就退避三舍?”
项明发现,在这位热血姑娘面前,自己处境维艰。“不要热血有余而理智不足,年轻人,多从人类经验里找些规律……”
“怎么?难道我们没权利从自身血的经历中,去思考祖国的前途和人类的命运吗?难道几千年来的惯性才是我们必须遵从的生活真理吗?难道……”
“不,不——”项明不愿因为姑娘激动的高叫,引来好奇的围观者,他连忙打断她。“我的意思在这里:不要把一切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当我们去指责一件事物的时候,应当清楚:我们自己并不是没有弱点的!”
“你说具体一点。”她平静地说。
“譬如,你怎能保证,在有意无意中,你没有践踏过别人的美好愿望,劫掠过别人心目中的一线阳光呢?我虽然只见过你父亲一面,但我感觉你对他的态度是不公平的……”
孟志纯厌烦地站起身,拍着身上的土,“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项明慌了:“当然有!那件事你还没讲完!”
她带着权且忍耐的神色,坐了下来。
六
……我往爸爸的工厂跑去。
那些叔叔、阿姨,一听说找“工会老孟”,那对我的关切态度,立时就冷下来。终于,有个好心的阿姨告诉我:
“看见了吧——那座灰楼?他在那里。”
那座灰楼,窗口七扭八歪地钉着木板;仅剩的几块玻璃上,贴着“米”字形纸条:“文攻武卫万岁”的大标语上,残留着风雨剥蚀的痕迹……
爸爸一定被关在里面写检查!我压抑着剧烈的心跳,在里面找、找……一楼,没有;二楼,没有;三楼,还没有!我走上四楼异常沉寂的楼梯,隐隐闻到从那里散发出的霉腐气息。我蹑手蹑脚地走着。好静呵,心快蹦到嗓子眼了!突然,象是翻动纸张的“嘶啦、嘶啦”的声音,从一间房里传出来。我趴在锁孔上往里望。你猜不出来我看见了什么……
从窗子钉着的木板缝里,照进去的几缕粗细不同的阳光。然后,是……一个人的背影,无精打采地伏在桌上。“继续说——”除了这声音,屋里没一点响动。“说呀!”声音变得粗暴起来。仍没人回答。“嘭!”一个什么硬家伙敲在桌上,使使我猛一哆嗦。紧接着,我的牙象发疟疾一样,上下磕打起来……这声音、这背影、这动作,竟这么象爸爸的!可我不信,我不信是他!
“你装死?!快说!”那声音蛮横地叫起来。屋里死一般沉寂。突然那个背影扬起手,一个东西掷出去。传来硬东西击在肉体上的那种沉闷声响。接着是轻微、衰弱的一声呻吟,那背影又扬头在示意什么……锁孔里的视线太有限了!我焦急地变换着视觉角度,但没用……
“你到底说不说?!”那背影狂叫道。
“解开我的眼睛,让我看着你……审问!”一个衰弱的声音,颤抖地叫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着那种噩梦——人有时候就会作这种梦。我猛地推开门——王叔叔!他衰弱地站在墙根,浮肿的脸带着怕人的虚黄,眼睛被块肮脏的布蒙着,脑门上肿着流血的紫包。一个彪形大汉正向他扬起手中的皮鞭——那是爸爸!爸爸正在审问自己最好的朋友!我平生第一次在恐怖和罪恶面前,发出那样的惊叫,用痉挛的双手捂住眼睛,嚎啕着跑了……我觉得,这个城市的一切声音都在喊我、一切人的脚步、车流,甚至那些房屋,都在追我、喊我……我跑着,跑着,脑中出现一片绿色——绿的树、绿的草、绿的声音;这绿色的一片中,金色的光柱、晃动的光斑,王叔叔头上的血、他眼睛上的脏布……它们奇怪地在我脑海里构成那个万花筒里的景象……公园、公园……我要找到那个公园!……我跑呵跑,好象是在公园的什么地方,象是一把铁钳突然夹住了我的胳膊。我叫着、挣扎着,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睁开眼睛,一张黄脸遮住了天花板,俯视着我。那脸上有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抽搐的肌肉。屋里充满药味。一个声音象从遥远遥远的地方传来:“志纯,好些吗?你……好点没有?”我觉得自己的手,正被什么东西使劲地揉搓……疼!就在这时,一切都清醒了!我猛地从那双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拉着白被单——我要蒙住头,连眼睛一起蒙住!
啊,永远也别再让我看到这张脸吧,永远!!
七
湖水,带着沉重的叹息,拍打着堤岸。飞溅的水花,洒到他们身上。他们默默地坐着。在这黑暗的水面上,出现一个瘦弱小姑娘的脸,她跑着,象躲避什么,又象在追求什么。她那散乱的满头黄发,一部分遮住眼睛,另一部分在城市的街道、人流、车流前面,飘扬、飘扬……这就是她——孟志纯,正坐在自己身边。项明用充满复杂感情的目光,盯着她。
“你看见了,我爸爸已经十分衰老。他提前退休了。常常一个人呆坐在阴暗的角落里,还常常叹气到深夜。我当然很同情他,尽量理解他,却又不自觉地回避他……”她带着沉迷的神色,注视着湖岸树丛中浓重的黑暗,“我天天来游泳,就是这个意思……可冬天,又是风又是雪,我上哪儿去呢……”
“你责备我对爸爸态度不好,可这能怪我吗?他曾用那么美好的语言和行为来教育我们,结果呢,一阵狂风吹来,他背叛了自己。一道不可言喻的裂痕,横在我们中间。我们回避着很多东西。没有信任,只有经不住风浪的联系……呵,我说得太多,也走题了。你是搞政法的,你能告诉我,从人们心上劫掠阳光的罪人,难道不该审判吗?!”她突然伸出两臂,高叫起来。但谁能答复她?夜是温暖的。小树林中依傍着的情侣们动也不动。然而项明心中却激起一股巨大的浪花,他觉得自己能立即冲上一条艰苦而又英勇的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