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下学回家,突然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惶惑,就象一个人迷失在空旷的荒野。这屋子太静了!象缺点什么!我四下看,噢,缺那缕阳光!今天是晴天,可……那烟囱洞,被一团破布堵塞着!谁堵的?干嘛堵它?我站在凳子上,掏出那块破布,阳光又照进来。可谁想第二天,那洞又被堵了!于是我又掏出它。第三天它又被堵死了。我很奇怪,等爸爸一露面,我就告状:“不知哪个小流氓,诚心和咱们作对,喏——”
爸爸顾左右而言它。“呵……谁?噢……”
这样,堵住,掏出来;掏出来,堵住——大约五六个回合之后,一天黄昏,爸爸阴沉着脸,在屋里来来去去地走。每个来回都不例外地被那缕光照上两次。突然,爸爸象迎接什么挑战似的,鼓着很大的勇气,他和那光对峙着,足足有几秒钟。紧接着,正象一切人都不愿在黑暗中,被强烈的手电光照射眼睛一样,爸爸突然愤怒了!他伸出手,徒劳地推挡那光线,大声吼道:“堵死它!堵死它!你听见没有?!不要把这东西指向我!这混蛋使我要发疯了!堵死它!”
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爸……您……”
“堵死它!你听见没有?!去!你听见没有!?”他抓住我的肩膀,拚命地摇晃。这莫名其妙的粗暴,使我又急、又气、又委屈。“爸爸!爸……爸!!”我叫着。可他还是疯了一样摇晃我,象狗熊在撼动一棵幼小的树苗!我急了,刷地流下限泪,尖叫着:“我不堵!就不堵!!”
“啪”!爸爸的大手,火辣辣地糊到我左脸上。我突然不流泪、不叫了,瞪大眼睛盯着他。他呢,脸色瞬息间变得异常惊慌。他看着手,忽然抱住脑袋,倒在床上……
爸爸反常了!他肯定在厂里受了委屈。他有一肚子愤怒、苦水,找不到发泄的地方,回家拿我来发泄。但我不恨他。爸爸和王叔叔曾带我去公园,鼓励我克服弱点——胆小、不勇敢……我应当帮助爸爸!我要克服弱点!我能克服它!看着吧,如果爸爸在台上被批斗,我一定要站在他身边!当那些人往爸爸身上抡皮鞭时,我要趴在爸爸身上保护他!我要不顾一切,高声喊:爸爸是好人!就是好人!是好人!
第二天下午一放学,我背着书包,往爸爸的工厂跑去……
五
不,这不是一线阳光,是一束月光,从半掩的窗帘投进屋内。月光反射到墙上,抚弄着镜框里的全家福照片:项明和他在某研究院工作的父母……听人说,白色容易使人疲劳。那么,数数吧,乒,打过去;乓,打回来,白色的轨迹,一、二;这样能睡过去;乒乓,三、四,乒乓……十、十一……那白色的轨迹,仿佛一只手,跨跃了时间和空间,向他的心伸来,把它抓回到那还没抛却温柔的爱的童年……是呵,那会儿,自己是那么单纯。总在黄昏的乒乓球台旁,一直打到天黑……那会儿,自己虽然矮小,但能在汽车上站起身,给年轻的母亲们让座位;能在聚众打架的场合,振臂一呼去制止,虽然劝架时被打肿了眼睛,但那颗心是正直的。它还能向流浪的老人和儿童,掏出兜里为数不多的几个钱……但这都无法和孟志纯的行为相比。她竟能以小学三年级的瘦弱身躯,趴到爸爸身上,保护他免受殴打……那个姑娘的过去,毕竟是英勇的……但是,她竟然又一次中断了自己的故事!回忆那些场面一定使她不寒而栗。要不然,她不会那么衰弱地站起来,迈过一条条拴在一起的小船,去找衣服……当时,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带着一丝痉挛的苦笑,那双手在胸前神经质地绞扭了几下,泪水流下来了。没有哭声。但那无法描述的表情,却象要把全身的伤痛尽情倾诉……她不愿有人注视她,站起来独自走了……
不,别想了。睡吧。乒,一道白光,乓,……已经一千三百零八了吧?不,一千三百五十……唉,活这么大了,头一次遇见一个姑娘,当着自己的面,如此感情冲动……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自己才失眠?在这人们遗忘得过多的岁月,在这往事总要被涂上一层油彩才能公布于众的岁月,她竟那么认真地谈起往事……其实社会生括里,有多少能使人警醒的事还没挖掘出来呵!
项明翻身下床。在柔和的灯光下,他打开记事本。寂静的房间里,有钢笔写字的唰唰声和均匀的挂钟嘀嗒声:
温暖的夏夜。星星躲在云的纱幕后边,放着小心翼翼的光。夜风拂动柳丝,诉说着生的秘密。我跟在一位姑娘后面,偷偷跟到她家。
这姑娘还年轻,她的生活毕竟刚刚开始。可在人们眼中,她是“魔症”,精神病患者!我拒绝承认。
根据一些资料:托尔斯泰,曾经双手插在皮带里,小心翼翼地望望四周,然后,悄声对一只趴在石头上的蜥蜴说:“你幸福吧,是不是?”“讲到我,——我是不幸的!”诗人布洛克,曾一而再地给一个看不见的影像让路。还有个待考的例子:据说契诃夫坐在花园里,要用帽子捉住阳光,想把阳光和帽子一起,戴在头上……这些例子说明,包括那些伟大的人在内,谁都有些怪癖动作。似乎弗洛伊德说过,一般所谓精神不正常的人,并非不正常,只因他们所受异化最少,所以他们的表象,总和习惯社会的一切抵触,这便出现所谓“精神病”之说。
那么,这个姑娘的很多奇怪动作,只是她思考的感情表现。无论如何,她从自己的生活中,学到了东西。可我呢,学到了什么?
反正我认识她家了。明天,不,已经是今天了——我要去看看她!
项明写完这些话,把灯熄了。月光又投射进来。闭上眼。乒乓,一、二,乒乓,三、四……一道白光……数到九了?十吧?
但,他还是失眠了。傍晚,面对绿色漆皮爆起的木门,项明的心紧张地跳了两下,便用压抑着的声音叫道:“孟志纯在这儿住吗?”
门开了。出现了一张灰白、疲倦的脸。“您……找谁?志纯吗?噢,请进,请进……有事吗?她……听说在搞革新,还……”
屋里没别人。那么,这该是志纯的父亲了。老人弯腰驼背,沙哑的嗓音和满头白发一起颤动……怎么,这真是她父亲?那个性格深沉、精神丰富的人?噢,是了,象千百万人一样,他在过去的十年里,饱受了不少折磨。他是侥幸没送命的一个。他大概不愿见生人,断断续续的话,虽然客气又谦卑,却掩饰不住话题的枯燥:天气呀,副食供应呀,早睡早起的健身之道,几年前流行的鸡血疗法……
嗯,还是那间房!潮湿、阴暗、狭长。斑驳的墙上,一团肮脏的破纸,伴着尘土和蛛网,象堵住嘴似的塞在那个烟囱洞里。唯一不显陈旧的,是那个新的书架,褐色的隔子里,摆满装帧整齐的各种书籍、报刊……他听到老人小心翼翼地问:
“你,怎么和志纯认识的呢!?”
“前些天,我被邀到他们厂讲解《刑法》,她向我提出过问题。”
“噢?!什么问题?”老人语调似乎是淡漠的,但目光里透露着关切。
“‘劫掠阳光,算什么罪’。”
老人一愣。“你怎么回答?”
“我……”项明看着老人满脸纵横交错的皱纹,思忖怎么回答才能安慰他。
“他们用蒙昧主义、愚民政策,欺骗和煽动一部分人民,去打击、迫害、摧残另一部分人民,使人们丧失心中理想和信仰的阳光。历史和人民,还有人类的良心,都在审判他们。这审判,将进行很长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