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是清朝末年的科举进士,后来掌管某省的烟酒专卖,因此他捞了笔可观的财产。按照当时的惯例,有钱人家可以娶三妻六妾。他有没有六妾无从稽考,可确实有三个老婆。然而他盼来盼去只盼了一个小子——这就是我爸爸,爷爷最小的老婆生的。大老婆,二老婆,生来生去一共八个姑娘。我外公是上海的一个大工厂主。他刚离婚就又结婚,如此重复了四次,膝下共有七男二女。我妈妈是他最小的姑娘。
你不准想象,这个大家族处在动乱的三、四十年代,会形成多少鼎沸的家族漩涡。房产啦、财产啦、厚此薄彼啦……是妻儿们的主要话题。两个亲家在一起呢,则哀叹世风日下:谁谁忤逆不肖,谁谁缺贞少德,……他们摇头晃脑,感慨万端。然而一分手,两个老头又互相嗤之以鼻。就社会利益来讲,他们是针尖碰麦芒,水火难容。然而在,新旧交替的时代,没落与新兴家庭的联姻又总是屡见不鲜。
后来,我那些絮絮叨叨的姨、姑,和夸夸其谈的舅舅,还有被我称作姑父、舅母……这些难以数清的亲戚们,在喧嚣和争吵中走上了各自的生活道路。有的投奔共产党参加了革命,有的参加了民主党派,有的搞文学艺术或科学技术,还有的呢,则跑到国民党里去谋差事……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所以,你不难想象,我的家庭历史该是何等“混浊”。
我爸爸和他母亲在老爷子面前似乎非常得宠,其实处境十分尴尬。老爷子临终那阵,两个大妈和几个老姐姐闹分家,天天堵上门来吵闹,恶言恶语乃至下药投毒伤害他们。而这母子俩则天生的性情安静,一贯默默地信守家规。最后,闹得最凶的时候,我爸爸就钻到一个壁橱里藏起来,我那个奶奶就给他打掩护说不在家。紧接着他又让奶奶声明:儿子决不遵从老头有关“子承父业”的遗嘱,只要两间瓦屋和奶奶应得的那份遗产,这才平息了轩然大波。看来,他爱躲清静的习惯,是先天的,也是后天的。
所以四九年一解放,他举双手拥护新社会:“还是共产党好!过去,闹得我躲没处躲,现在呢,多清静!”但他还是把那壁橱粉刷修整了一番,还做了块匾,用篆体写下《蜗蜗居》三字,雕刻一番之后,在字里涂上绿漆,挂在壁橱门上。那橱里刚好能摆上一张桌子和椅子。每一得闲,他就躲进去做学问。他和过去一样,从不参与那些家长里短的议论。他崇尚温文尔雅,绅士派头。变些小戏法,说点幽默故事,唱点南腔北调的滑稽曲子,讲点深入浅出的世界最新科学,是他的拿手好戏。
而我母亲就不同了,她的情绪酷似风车,喜怒无常,随风而变。她常常和爸爸闹离婚,却又总是在办理离婚手续的最后一刹那反悔……此事,恕我暂且回避。
四九年之后,过去那种充满在家族中的装腔作势,清高孤傲,胡搅蛮缠,面和心不和,终于让位于平静。有段时间,真正成了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不过,亲戚间的各种新闻依然频频传来:从那些干出成绩登了报的舅舅,到历次运动中被打成各种分子的姨父、姑爷。每当这时,爸爸总是唉声叹气。我想,这大概是对胜过他的表示自愧弗如,而对那些不如自己的又深表惋惜。就我们这个大家族来说,历次运动总有这么两种人:交好运的和被淘汰的。运动一过,相对平静时,不管爸爸怎么劝说妈妈少和亲戚来往,而那些哈欠连天的舅舅,最善交际的风流小姨,还有曾经显赫而现时背运的姑妈总会象蜘蛛一样,用血缘的丝和我们纠缠在一起,无法摆脱。
我爸爸是个稳健的人,在历次运动中都能脱身自如。亲戚们给他起了外号叫“避雷针”。不错,他是雷鸣电闪中的避雷针。雷鸣电闪的威力,通过他那息事宁人的输导线导向大地,不了了之。
我爸爸是搞技术的,好象是汽车制造一类的工作,一直在研究什么太阳能汽车,想借此消除空气污染,可以说有先见之明,也可以说是异想天开。大概是天性遗传,我的哥哥和姐姐也喜欢钻研点什么小玩艺、小技术。而我则例外,我是家里的“老姑娘”,排行第三,猴淘。所有熟悉我或不熟悉我的人,见面就说我象个“小子”。我说话很“冲”,丝毫没有姑娘那种甜得发腻的声调。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我有一个红木小箱子——老式的梳妆匣。它大概是本世纪初的玩艺儿,造型上象个乡下佬使用的粗笨家具,看着它仿佛能噢到空气龌龊的窑洞味儿。可它是我的百宝箱;撕成一条条只剩了骨架的折扇、各种色彩的绣花绸子、骨头勾针、赴宴的请帖、结婚的请柬、各种装帧的名片……当然,我最珍爱的是家族成员的褪色照片。爸爸妈妈每清理一次东西,我的百宝箱就充实一次,它生动而杂乱地装载着逝去的岁月。正是靠了它,你才能听我讲过去的事情。孩子们都是天才的收藏家。无论多没用的东西,都会赋予它非凡的价值。
有几张照片我从没忘怀:一张,画面上是一片雪原,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向遥远的森林,一只孤独的狗在小路上跑着,照片背面的诗句已经褪色:
严寒中有火,黑暗里有灯,
干旱中有泉水,沙漠里有骆驼,
沉默中有呐喊,腐烂里有新生。
我指着下边的签名问妈妈:“这个程翔是谁?”
“你六姑父。”
噢,他,我多少有些耳闻。爸爸在看完报纸后,会偶然在饭桌上冒出一句:“你六姑父又见报了。”然后大家就只顾埋头吃饭。
另一张照片:四个健康、活泼、漂亮的姑娘,穿着比叫化子还要破烂,上衣和短裤被撕成碎条,露着丰满的大腿和雪白的胸脯,用不同姿势将破草帽歪歪斜斜地扯下来半掩着顽皮的眼睛,欢天喜地地向你笑着。一看,便知道这是一群不愁温饱的洋学生,在穷极无聊时独出心裁的娱乐高招……其中最漂亮的,是我那个跳了黄河的风流小姨。
正是因为她,爸爸和妈妈闹过一场昏天黑地的离婚风波。
那是六〇年,困难时期。妈妈终于感到爸爸在风雨飘摇的家族中,确实有其独到的可爱之处,很少和他吵闹离婚了。他不但驾驶着我们家庭的诺亚方舟安然地躲过了历次洪水,还在这个粮食紧张时期,没使我们象其它家庭那样:天天用杆小秤称口粮。这多亏了他那工程师的脑袋瓜。
正是在这日子口上,风流小姨来了。她打扮窈窕超凡。妈妈请她在小吃店吃了二两粮票的馄饨之后,问她还要不要吃,并且不等她回答,又买了两碗来。小姨吃完后,竟然伏在桌上失声痛哭。后来听我妈说,小姨的丈夫解放前在伪警察局里干过事,解放后去了新疆建设兵团。她当时为爱情献身,放弃城市户口跟着去了。不知是嫌那儿生活艰苦还是怎么着,她又想把户口弄回上海或者北京。可哪有那么简单?她兜里装着户口到处游荡。在我们这个枝繁叶茂的家族中,竟没有一家象妈妈这样慷慨地解囊相助!她没有户口,没有粮票,没有钱,天天饥肠辘辘,她受够了,不想活了。妈妈劝了她好一阵。后来小姨表示:实在没办法就还回新疆。然而她离开十天后,亲戚们送来消息:她在西去列车经过黄河时,投入滔滔的浊水之中……
这桩事使妈妈黯然神伤。她反反复复磨叨这句话:“当时我应当多句话,劝她和咱们一块去找程翔就好了。”就是找我那六姑父。
爸爸终于在最不耐烦时顶撞了她。“他根本瞧不起我。我是谁?封建主义的孝子贤孙!你是谁?我老婆。他更瞧不起你。找他顶屁用?”
妈妈勃然大怒:“你以为就他才瞧不起你?象你这种没火性的呆子,阉人——谁见了谁恶心!连你搞的太阳能汽车都恶心你!你研究个屁!”
这可伤了爸爸的自尊心。“噢……我一直以为你支持我献身汽车事业,可现在……”
“我见到你就腻得要吐!”妈妈急速地接茬说。
火山终于爆发。“既然腻了,咱们就分手!”
“分手!走!”
他们摔摔打打地走出屋。据说,在办事处门口,他们的火气因为爸爸这句话而平息了:“在我看来,无论男方或女方,抛弃什么都没什么了不起,可是把孩子都抛弃了,这人就完了。”
于是,爸爸安然地躲过了又一次离婚的雷击。
这根避雷针终于失去传导功能,是在六六年。我那两个上中学的哥哥和姐姐不约而同地从学校带回一份表格,极其庄重地对爸爸说:“……尤其是社会关系栏。爸爸,老师说了,要一丝不苟地填写。”姐姐还说:“以前,这栏你从不填写。我记得可清楚啦。那些姨,姑,舅,姨父,舅妈……你从来不填。对组织可要忠诚坦白……”爸爸看着少年老成的儿女,满意地微笑了。然后,他认认真真,一五一十地把社会关系栏,填得满满当当。至于六姑和六姑父,他只填了个一般情况。
不久,没哪个地方看不见“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哥哥和姐姐终于发现:复杂的社会关系就象沼泽地,你越想摆脱它,你就越来越深地陷进去。这片沼泽地决定了他们这辈子绝无什么美满和幸福可言。唯一的出路是处处表现和家庭彻底决裂。“红八月”抄家风刚起,他俩招来红卫兵小将抄家。爸爸被小将们拉到院中批斗,哥哥怀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批判爸爸:“这个封建主义的孝子贤孙,躲在《蜗蜗居》里,散发着比资产阶级僵尸还臭的毒气……”然后,他和他们冲进屋去,把《蜗蜗居》捣了个唏哩哗啦。爸爸观看着抄家大表演,浑身如筛糠般抖动不止。我不知道他这是因为害怕批判,还是因儿女的行为生气。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将从此再无藏身之处了。抄完以后,姐姐竟嫌爸爸妈妈只有一对金耳环,这使那批抄家的红卫兵很不过瘾,也使得自己的“划清界线”打了折扣。接着她痛哭流涕地把自己的花衣服撕成一条条,表示和过去彻底决裂。然后他们埋怨爹妈,为什么要生下我们!六姑父那么早就能参加革命,你们为什么不去?
我心惊胆战地看着。爸爸的绅士风度已经荡然无存,他象跑堂的一样,在儿女面前低三下四。情绪总象海豚游泳般起伏的妈妈,也气短了许多。她只能在孩子们怒火稍稍平息的间隙,怯生生地插上句:“你们什么时候回学校?别忘了带粮票和生活费。”为了和家庭决裂,他俩都去学校住宿了。
这时,哥哥和姐姐瞪圆了的眼睛才眨巴几下。接着,全家人开始默默地干自己的事儿去了。
他们走后,我一定是觉得爸爸妈妈忧心忡忡地坐在角落里的样子非常可怜;或者,也有表现我和哥哥姐姐并不一样的念头,决定给他们解解闷。我端出那个红木箱,叫他们象我一样,能在家庭生动而杂乱的历史画面里乐而忘忧……不料妈妈尖叫一声,爸爸则触电般地弹起来趴到窗口往外张望。妈妈好象从这一动作中得到某种启示,她和颜悦色地劝我把这些宝贝交她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