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项明在某厂讲解《刑法》的时候,碰到一个奇怪的姑娘。她象小孩逮蚂蚱一样,轻巧地扣住一个老工人背上的光斑——那光斑,是透过窗帘缝隙,照射到他背上的。扣往后,她就把手放到眼前瞧,又放到耳边听,最后,她把手贴在心窝上,慢慢松开五指,仿佛把那逮住的光斑,压进心里去了。
散会后,项明和这个厂负责宣传的老张谈话时,她过来了。
“你是政法学院的?”她伸出一根手指,“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项明点点头。
“劫掠阳光,算什么罪?”
项明是个二十五岁的高个子青年。他笑了。“劫掠阳光?谁?”
那姑娘歪着头,晃动那根神经质的手指,从下往上指着项明的鼻尖,刚要张口,老张脸上泛着看杂耍般的笑,上来解围:“孟志纯,半个钟头后你来。我们正谈着要紧事儿呢。”
锐利的目光一闪,那姑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身走了。
“劫掠阳光,哼!真想得出来!”老张说,“这是我们厂的大活宝、魔症、精神病!她妈就是得这个病死的……”
项明突然撇下老张,追过去。“喂,你等等。”
那姑娘用手揪着小辫,快步走着。“我已经全没心情了。——那个混蛋,他懂屁!”
“咱们找个安静地方。”项明说。
“这个城市在沸腾,在冒泡,在喘气,它没有安静的地方。”
“你们家呢?”项明突兀地说。
姑娘站住了。目光在项明脸上搜索,审视。“这跟家有什么关系?”
“看来你不信任我。你不相信我能帮你点什么。”
姑娘默默地看着他。
“也许我能帮助你。你不信?那就由时间来证明吧!”项明的声音十分诚恳。
那姑娘目光柔和了。她那样地看了他一眼,脸上现出隐藏的微笑——姑娘们对能赢得自己好感的人,常常露出这种神态。
“好吧。去八一湖。我几乎天天去那里游泳。晚上见。七点半,在大桥旁。”
她小跑着,楼道里传来她细碎的脚步声。
二
要讲出这件事……让我想想……嗯,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大概没超过九岁。爸爸天天上班。妈妈两年前就死去了。那会儿呀!我们住的那个大杂院里,不是这家被抄,就是那家挨斗。白天,你能听到混成一片的吼声,皮鞭声和呻吟声;夜晚,不知哪家偷偷烧些什么,火光胆怯地颤抖着,映到窗外;深夜,会突然响起敲门声……接着,是小孩惊恐的哭叫。当杂沓的脚步声消失之后,是女人压抑的抽噎和老人长长的叹息。
我记得那时候,自己是个瘦小、胆怯、柔弱的女孩子,满头黄头发。院子里没有小孩和我玩。我唯一的朋友,是……一缕阳光……怎么才能说得更清楚一点呢?要是你去看着我们住的那间小屋就好了。那是一间不成格局的北房,在四合院的西北角。它潮湿、阴暗、狭长。只有太阳偏西时,才有一缕阳光,透过烟囟伸出的洞口,照射进来。
我和这线阳光玩耍,让自己歪歪斜斜的字迹,追逐着悄悄移去的光线。同时,怀着朦朦胧胧的向往,希望有另一缕阳光,给我带来更大的安慰。我怎么也没想到,这种安慰,竟以这么一种方式到来了——
那天傍晚,一群戴红袖章的人闯进院子,要拉一位退休的校长去批斗。这是一位老太太,厚厚的眼镜片后面,总闪着慈祥、亲切的目光。老人拼命抱住走廊上的柱子,高度近视镜在拉扯中被摔到地上,踩碎了。当她那双凸出的眼睛,透过散乱的白发,寻找自己的独生子时,这个上中学的儿子,正在玻璃窗后面,神色复杂地偷看着这一切。在他们目光相遇的一瞬间,儿子用窗帘遮住了自己的脸……渐渐镇静下来的老校长,开始解释些什么,于是,皮鞭、皮带,呼啸着向她抽来……
我说过,我胆小。这时双膝止不住地和牙齿一起颤抖了。我不敢看。我盼爸爸早点回来。但突然,外边吼声更大了!伴着每一声鞭响,传来齐声的喝彩。扒开窗帘一看,天呀!那个独生子,正拼命抽打自己的母亲!
“党有党纪,国有国法,你们这是干什么?!”是王叔叔在喊。可不,是他!那个高高大大、四十多岁的汉子,爸爸最好的朋友。那些日子,他们每天下班后,都要在我们家聊到很晚很晚。他被围起来了。他们逼问他对“红色恐怖万岁”的口号是什么态度。看那架势,无论王叔叔说什么,都会招致武力解决问题。
我正着急,爸爸进院了。他把自行车往墙上一靠,几步插到王叔叔和那群人中间。他沉着、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些人的脸,缓步向倒在地上的老校长走去,以极不显眼的动作,撞开打母亲的儿子,搀起老太太。对那群戴红袖章的人,他每个字都是沉甸甸的:
“迟早,你们要后悔的!”
对那个满脸油汗的老校长的儿子,他严厉地瞥了一眼:“你表现什么?表现革命吗?!”
爸爸把老太太扶进屋里。等他出来时,那群人才嚼出滋味,向爸爸围上去:“你是干什么的?”“什么出身?”“哪个单位的?”“我就在这个厂,负责工会工作。”
事情暂时过去了。爸爸仍铁青着脸,在屋里来来去去地踱步。黄昏时射进屋内的那缕阳光,被他的身体遮断、显现,又遮断,又显现……我的心仍旧在紧缩着。王叔叔忽然说:“老孟,去公园蹓蹓吧,看把孩子吓成什么样了!”
“我总想把这类血腥事儿忘掉,”爸爸苦笑着摇头,“可……好吧,换换空气去。哼!除了鞭子,这些孩子竟找不出表示划清界限的方法!”
在公园里,他们开始轻松地谈话。我呢,一个人在儿童游艺场里玩。我记得,那个黄昏的太阳,象个鸭蛋黄,又大,又丰腴,是那种偏于红的杏黄色。忽然,他们叫我。
“前边是什么?”爸爸把我带到一片树林前。王权叔在一旁对我笑。
“噢?这不是小树林吗?”
爸爸拍着我的头。“有个奇怪的传说:如果哪个孩子在这片林子里找到点什么,比如说她喜欢的小玩艺儿,那么,她就能弥补自己的弱点。……进去找找吧,去呀!”
我笑了:“您骗人。是吧,王叔叔,他骗人!?”
“他从不骗人。”王叔叔一本正经,“真的,是这么回事。进去吧,你准能找到点什么。”
那个小树林哟……我象走进了童话的世界。这里面会有什么呢?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密密的小树,交错的枝叶和夕阳穿透树丛的金色光线;风吹来,晃动起一片金色的光斑。光斑照射着的树墩边上,一块不大的青石板静静地躺着。翻开石板一看,下边压着一个万花筒!
爸爸和王叔叔交换着得意的神色。我呢,跳呀,蹦呀、唱呀。所有那些使我胆战心惊的记忆,都被这次“探宝”的乐趣冲走了!当然,这玩艺儿是他们俩放的……那时候,在我看来,爸爸和王叔叔,就是我心中的又一缕阳光!
三
……故事是在这里中断的。那会儿,微风正送来夜晚的花香。码头上泊着的游船,在水波摆动中,响着均匀的鼾声。她带着微醉般的亢奋神态,讲着、讲着,突然中断了。她中断过好几次了,但只有这次,她没把话头继续下去。怪谁呢?当然怪自己!项明暗暗用牙使劲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这个见风使舵的家伙,早晚把你当牛舌饼咽到肚里!庸俗呵,多庸俗的赞美词!
“你爸爸真不错。”“你爸爸不但可以搞工会工作,还可以成为一个马卡连柯武的教育家……”似乎取悦于她是使故事继续下去的关键!孟志纯微微拧起眉毛站起来,迅速向放衣服的地方走去(她比他来的早,已经游了几圈了)。项明看着她连绿色游泳衣也没脱,就穿上白的确良上装,跳进裙子里,趿拉着鞋,象躲避瘟神似的跳到一旁,对他叫道:“你把你那些话,留给你的老师,留给你的爹妈,留给你见到的任何一位长官去吧!少跟着我!”
她跑了。
但是,那天晚上的微风,那夜空中飘浮的薄云,懒洋洋的击水声和青年男女充满活力的笑声,以及孟志纯从水中出来时,那湿漉漉的发缕上、皮肤上滴下的映着月色的水珠……总在他的视觉和听觉中出现。是呵,一切,都和那温馨的夜气一起,悄悄渗入心中,使人萌生起神秘的微波、幻想着浪漫的机遇……她说过,她几乎天天来这里游泳。可过去几天了?她始终没露面……哈,自己象“守株待兔”的农夫,在这几株柳树下徘徊!……
突然,象梦一样,一棵树后闪现出熟悉的身影。那身影四顾着,匆匆脱去上衣和裙子,露出绿色的游泳衣,甩着脚踢掉塑料凉鞋,舒展两臂,扎入水中。飞溅的浪花还闪烁着银辉,她的头已从另一处水面钻出来。项明连忙脱衣下水。
他紧紧盯在她后边:“我要弄清楚,上次你为什么不给我讲完再走?”
孟志纯吐着嘴里的水:“鲁迅说:奴才总不过是逢人诉苦。再说,我也讨厌那种总想窥探别人秘密的人。”
“你不信我能帮你点什么吗?”
“你还是帮帮你自己吧。”
“唔?……”
“拯救你虚伪的灵魂,还有……打消你想入非非的美梦。”
姑娘踩着水,眼里略带嘲讽的笑意,一下潜入水中。等她从水中冒出头来时,项明追过去。他们游向那些拴在一起的小船。当他们坐在临水的那只船上时,月亮从云层里露出面庞。他黑色的影子,投到她绿色的游泳衣上。于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激情,神秘地控制了他。
四
那是风云变幻的岁月。谁也不敢保证,夜晚的敲门声,不光临寒舍;谁也不敢保证,批斗台上,没有自己的位置。王叔叔很少来了。爸爸情绪也有些反常。他常常把我当大人,长时间地和我聊呵聊……
“爸爸,王叔叔为什么不来了?”
爸爸忧郁地说:“他忙呵。”
“忙什么?”
我记得爸爸的目光那么奇特地一闪。“忙什么……我怎么知道?”
“哼,您骗人。谁不知道你们是好朋友!”
“好朋友!”爸爸笑着拉过我的手,“好朋友!儿子打母亲,女儿控诉爸爸,如今,这事儿可多啦!”我觉得爸爸笑得很凄惨。
“这不对!他不该打他妈!”我叫道。
爸爸点点头。“禽兽不如。可这能怪他吗?”
“怪谁?”
“反正得有人承担责任。”爸爸说完,沉默了。
“王叔叔到底为什么不来?”我全不懂其中奥妙,笑着问,“他怕您打他?”
“他怕连累我,”爸爸叹着气说,“他怕,撇下你,一个孤孤单单的……”
“他到底在干什么呢?”我焦急地问。
爸爸走到窗前,看着院中那株乱蓬蓬的珍珠梅,久久地、久久地一言不发。半晌,他一字一句地说:“他,他在和法西斯斗!”
后来有一天,王叔叔终于露面了。那天我放学回家,他们俩在屋里,脸色阴沉。看到女儿进来,他们对视了一下,不说话了。但突然爸爸爆了一嗓子:“这房子阴暗!潮湿!糟糕透了!什么都发了霉!”
“不,还有一线阳光!”王叔叔指着那缕阳光。它正从烟囱伸出的洞口里,可怜巴巴地射进来。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惊慌地奔跑。
爸爸默默地看着它,赞同地点了点头。“它在我们心里。只要不出卖良心和正直,”他把手从眼前扬到脑后,象拂去眼前的蚊蝇,“这一切,就不在话下。”
“要是每个人都能这样,也许,社会是另一个样子。”王叔叔盯着爸爸的眼睛。
最后,爸爸紧握着王叔叔的手,用另一只手指着心窝。“放心吧。我们有一线阳光。我不会屈服于任何压力。”
这次分手后,我再也没见到王叔叔。
我记得,那是个多雨的夏天。被褥只要一天不晒,就又冰冷又沉重。你想想吧,一到有太阳的傍晚,阳光把温柔的光柱射进屋内,而在光柱能照射到的地方,出现了这种景象:一个高大的人,坐在桌旁,把酒杯举到这束光里,转着、看着,独酌独饮;而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托着腮,趴在床头的被褥上,看着这沉寂的画面,听着那间或爆发的长叹,猜测着爸爸的心事……这一切,能给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什么呢?爸爸什么也不跟我说!
有天晚上,敲门声把我惊醒。我从被子的空隙偷偷往外看:进来一个气血很旺的矬个男人。“考虑得怎么样了?”他问道。
“我还是那个想法。要不然,你调我去车间当工人好了。”
那个人来回踱着步。“在性情上,咱俩有一点很相似:谁也不愿意说废话,对不对?”
“权力不等于真理。我不能服从你。你也代表不了党。”爸爸坚持说。
那个人冷笑着点点头。“很好,”他说,“不过你应当知道,我们这个时代,反复强调的是什么?我不信你不懂这个。你不答应?”
“我不干这种事!”爸爸坚决地说。
那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你和他是莫逆之交。”说着,他放肆地坐到床边,用充满烟臭的手指,拉开我蒙着脸的被子。“哈——嗯,她果然醒着。”他声音显得那么得意。我拚命紧闭双眼。“你就叫志纯?没爸爸的日子,你能过得下去吗?”他用那种温柔得发腻的语调向我问。
爸爸猛窜过来,一巴掌打掉他的手,狂怒地吼道:“你少碰她!”
从此,爸爸每天回来得很晚。他开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长时间来来去去地踱步。一天,由于等爸爸,我和衣倒在床上,朦胧睡去了。突然,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滴在脸上。睁开眼,爸爸正俯身注视着我。他慌乱地说:“躺到被子里去吧,别着凉……”
我爱爸爸。爱他的勇敢和正直。爱他那把一切忧愁和痛苦都深深埋在心底的沉默。他从不跟孩子讲自己的苦恼。
我准是被他沉重的心情传染了。我吃不下饭;上课走神;和同学玩时无精打采……脑子里出现无数的问号,它们竟象金属钩子一样,在脑海里碰得丁当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