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在哪儿?”丘霞对别人总那么关心。
牛二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眼睛瞅着裁缝姚宾,含混地说:“现在?!这……不关紧要……有些人,连这点回忆还没有呢!”
姚宾慌忙端起酒碗:“呵……呵……我活了四分之一世纪了,‘为别人作嫁衣裳’是我的幸福……算了,我讲不出什么,”他咕嘟、咕嘟喝了两口酒,开始反唇相讥,“不过,我真想听听现在的幸福。牛二,你在县里插草标卖破烂时,心境如……”
“你犯忌!”丘霞一拍桌子,打断姚宾。但这并没阻止沉默出现。显然,又是丘霞,她怕这种情绪蔓延,便忽然用不协调的声音爆了一嗓子:
好吧,我来讲现在的幸福!你们都知道,我爱在水库的大坝上看书。几天前,我独自在大坝上读书时,发现有只松鼠一样的小动物,在坝壁上灵巧地跑来跑去,跟皮德福的飞车走壁一样。我呆呆地看着。因为它使我想起人生:走不好就要淹死、摔死……突然,我听到吼声:姑娘,姑娘——抬眼一看,是在山上放羊的老头。他喊着没命地向我跑来。‘姑娘,姑娘——’‘什么事?’我问。他气喘咻咻地说:‘姑娘,姑娘……俺听人说,平地有个插队姑娘跳井了……俺、俺就想告你这事……她多傻,年青青的寻短见……’我突然明白了,他怕我跳水库!立刻,我心底涌出一股巨大的热浪:在这冷落的秋天,竟有漠不相干的人,关心我……
沉默。没人说话。我紧紧地盯着她,觉得自己太阳穴上的筋,在嘣嘣地跳。
丘霞伸手取烟,但还没划着火,却猛地把烟吐到地上,口中叫道:
“他妈的!我犯忌了!我干六杯!”
她抄起酒杯,一杯杯地倒,一杯一口地喝。
“你疯了!”我走过去,夺下杯子。
“你给我躲远点!”她不看我,又抓起酒杯。
我很尴尬。但仍伸手去夺……
“干嘛?!”她充满威胁地瞪我一眼。
“我替你喝!”
“幸福也能顶替吗?小伙子,准备讲自己的幸福事吧!谁也不能代替谁!是不是?”她向大家喊。她有些醉了。
“当然。”“他扮哭丧鬼这个角色倒不错!”“为求一醉嘛!没轮上你当骑士,用你帮助喝?!叫他讲!”
我急了!我就能帮助她!不讲!我没什么幸福事!我不打肿脸充胖子!我不愿在这里借酒撒疯!我……我刚要吼,却看到丘霞正用酒杯遮住眼睑,挡住大家的视线,而她给我的目光,充满恳求,充满痛苦的忍耐,充满圣洁的背负苦难的光芒……
她是用目光向我求援呵!让我和她一起,担负起制造欢乐的责任!但在这样的宴会里,我,能干什么呢?我郁郁地回到座位上。
……时间就这么消磨下去。兴味索然的结局,正象那绿色的灯光,笼罩着整个房间。席已残,酒将尽了,丘霞显得惨极了。她发现自己的努力要付诸东流,又失望,又伤心……
正当牛二抓起最后一只鸡胸脯时,我说:
“慢着!”
“干嘛?”
“看看还有多少酒?”
牛二把瓶里的酒倒出来:刚好一满碗!
“谁喝下这碗,鸡胸脯归谁!”我说。
“为这干瘪的胸脯,头疼一星期?你连赌都不会打!”
果然,没人端这碗酒。
“不是说为求一醉吗?”我激牛二。
“酒逢知己千杯少——这是老语了。可它讲出个道理,”牛二看了一眼丘霞,“‘人要实,火要虚’,装样子,制造气氛,只能使人败……”
“赌吧!咱们赌吧!”我突然打断牛二,“谁把这碗酒一口气喝下去,我……我帮他转回北京!”
屋里静了一刹那,紧接着,他们七嘴八舌地叫起来:“嚯,好大的口气!”“吹牛不上税!”“真是作梦娶媳妇!”显然,他们不信我的话。
“真的。我买通了一条路子,人家答应办理一切手续。谁喝了这碗酒,我把这机会让给他……怎么?没人敢应?我数到五:一、二、三——”我提高嗓音,作出过时不候的神态,“错过机会可就完了!四——”
“别急!”牛二抢上一步,“他这是酒后吐真言——我喝!又开怀畅饮,又转回北京,美事儿!傻瓜才不干呢!”
“但还有个条件,喏,”我抄起窗台上的炉算子,“把这个放到坟地里,往里走,放到第十个坟头上。我要不帮你转回北京,你扒我皮!”
牛二作了个鬼脸,冲大家说:“他这赌打得也真够邪乎的!我告诉你,赌注超过客观允许,可就没人……”
猛地,丘霞把牛二推到一边,凛然地端起碗,深深吸口气,咕嘟、咕嘟、咕嘟……她豪爽地一亮碗底,抹一下嘴,在一片喝采声中,抄起炉箅子,装作不费力地掌握着身体平衡,从屋里走出去:“等我回来,你们拿着手电找……这、这个、箅、箅子去吧……”
剩下的这一群,怀着一种憋不住的喜悦和好奇,偷偷跟在她后边。我把牛二拉到树影下,和他说了几句话,这小子便向大家说:
“大院没人了,我去看家。”他走了。
乡村的夜,月光那么清冷。飒飒的风声伴着遥相呼应的狗吠。丘霞拖着长长的影子,口中哼着什么歌壮胆,还不时打着饱嗝。穿过一片瓜地、绕过一片麦田,跳过一条沟渠,前边,就是坟地了。
她扶着坟地边上的一棵老柳树,回头看看来路,长长地叹口气,往坟地里走去。
一只猫头鹰突然象小孩哭一样叫起来。分散地隐蔽的这一群,突然又都聚到一起。真瘆人:坟头晃动的树影,石碑上忽明忽暗的闪光,潮湿霉腐的气息,都使人似乎听到自己血管搏动的声响……
忽然,大个王成和姚宾“呵”了一声,小秀和小兰捂着脸软瘫到地上。只见一个白色的怪物,从阴森森的坟地里,蓦地冒出来,轻巧而无声地手舞足蹈!丘霞只“哼”了一声,扭身就跑,却一头栽进从坟地穿过的水渠中……那个白色的怪物,几步跳到水渠边,用嘶哑的声音唱道;
小猫小兔一起跳舞,
他们跳的是一、二、一。
小猫小兔一起跳舞,
他们跳的是一、二、一。
我跑过去,一把扯掉那块白床单:“够了!牛二!”
牛二哈哈大笑着:“盖帽!真盖帽!老哥,妙极了!你可免吃说大话之苦了!”
我把丘霞从沟渠中拉起来。
“唉哟!吓死我了!真吓死我了!”她整个垮了。无力地瘫倒在我身上。
我搀着她往回走。那一群则围着牛二,听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讲着这件动人心魄的游戏始末。
丘霞突然哇哇大吐起来。我给她捶背。最后,她凄惨地嚎了几声,便用压抑的声音呜呜哭起来。但马上,她又抑制住了。只是无力地仰起头,找寻月亮的光明。泪水,顺着她的面颊静静地流下来。
我说:“你难受,大声哭吧,哭完就好受了。”
她却摇摇头,挣扎着回头去看那兴奋地聊着的一群。“他们都、都挺高、高兴,是吗?”她问。
“岂止高兴!简直都乐晕了!”我愤愤地说,我拒绝回头去看他们。
“冷,我冷、我冷呵……”她用双臂抱住自己颤抖的肩头。
我的心猛一颤,一股无比凄然的感觉涌上来。我慌忙扒自己的上衣……然而,一件对襟毛衣披到丘霞身上,接着,是一件打着补钉的蓝上衣,然后,是第三件……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围了上来。
丘霞用掩饰着凄惶的坦然目光,盯着小兰惊恐的眼睛:“我不冷……真的!干嘛……你们,你们,你们倒是高兴呵!”她还装作很正常的样子,要把衣服拉下来还他们,但那抖动的手,却只抓住了自己的辫子……“哇”一声,小秀扑到丘霞怀里,放声大哭,然后和小兰一起,低声饮泣。牛二,一屁股坐到地上,用拳头捶打自己的头,着接,他没命地撕扯着头发。大个子王成,把脸贴在柳树那粗糙的老皮上。
丘霞,用吓人的呆滞目光,凝视着坟地的黑暗。我迟缓地昂起头,月亮,在我模糊的泪眼里,象一团愤怒燃烧的火球……
转眼,又一个九月到来了。我们又聚会了。但不是在她们大院,而是在我们小山村高高的山上。那天,下着霏霏小雨,我和小兰站在那棵刚栽不久的柳树下,盯着她—一她的坟。她死了。是在水库大坝上一个人读书时,不知怎么落水淹死的。我把她葬在这里。把采摘的秋天野花,扎成一束,放到她的坟前。那红红黄黄的花草,含着雨水,象泪珠,象哀悼。小兰看着温漉漉的墓碑反复说着:“……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但一切,都是不会忘记的!”
透过太行山雨雾蒙蒙的山峦,在遥远的天际,在瑟瑟的秋寒中,一抹透露生机的淡淡蓝色,横亘在群山之巅。“会过去的!那边已经放晴了,这边还会远吗?”我说。小兰默默地看我一眼,她没说话。只是带着真诚的渴望,盯着那透露生机的蔚蓝。
这正是一九七六年九月的最末一天。离那四个历史罪人的垮台,仅剩屈指可数的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