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看透张家口的五腑六脏,但却无法捉摸大漠的心境。大漠名垂千古的鼎盛,破落伤感欢乐、忧郁沉闷、典雅苍凉、博大精深……都可以看出来,却无法把它说清楚。似乎这种独特的东西,不能确指,但又无时不在。让你感觉着空气中的味道。
经过沉默和骚动,青春会因它的壮美而恐惧而清聪。离开大漠愈久,愈会被它的明澄氛围诱惑。
京城靓如霓虹的色彩,会告诉我:大漠子孙经受着怎样的诱惑。
1991年10月23日于魏公村文学系
蜇伏的冬季
腊月廿三,踏进家门的时候,外面正冷。
塞风不管多么强劲,给我的感觉,却始终是柔柔的。心中堆积的过多的思恋,一下子找到了许多温馨的话题。但是,张家口的冬寒却是京城无法比的。
塞外那片散发着清新气息的雪野,呈一脉沉雄,一方神秘。跳跃的静卧的清晰的朦胧的流线型轮廊,使你无法辨清张家口盆地四周的高低。丝丝缕缕的淡彩与天上的白云交织在一起,似一股寒气。我走出山城这么久,这印象竟愈加明晰。
我开始读懂了张家口的内在含义么?
一条季节河,绵延千里从大马群山腹地穿射而来,我无法想像它何以得名清水河?这河从两山之间曲曲弯弯曲北而南,将一个城市劈作两半。河水不旺,尽显混浊,无论寒暑,却总也断不了水脉。靠近市区的一段河床,裸露在干枯的沙砾之上,宛如岁月老人暴起的青筋。儿时,常见到奔腾的马群或缓缓的驼队,自北而来,顺河南下。河水集结着蒙汉习俗及塞外风情。有人曾想在最繁华地段,将河床加顶封盖成广场,终因工程浩繁和洪水肆虐而作罢。
河的东面是山,西面也是山。大境门长城依山傍水,雄居在壁立千仞的西太平山上。整体看来,它外壳粗糙,貌不惊人,隐匿着深沟裂谷的平庸苍凉。山上面几乎很难见到几棵像回事的大树。令你很难有足够的耐心,从容地走进山的腹地,去品味那种峥嵘万状而又无法掩饰的痛苦。
人活在这个空间,即便排除了人为的客观因素,无论如何也不会太轻松自在了。我无法选择地躺在这大山深处的一间低矮的平房里。
人活着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耍不停顿地旅行?京腔的油腻很难使我忘记大雪飘满视野的寂静风景。塞外虽苦难,但那种烈性却是难得自然的纯净。入冬前,体育老师说我们要上滑冰课。我便专程跑回张家口,取了冰鞋到北京。我很想在疲倦的学习之余,把塞北赋与我的秉性充分展示一下。我以为,我能将自己融入京城市井,却不料我所做的一切,除了暴露自己的浅薄之外,其他什么也不能证明。
北京的冰面匠气的厉害,怪异的纯正。似乎公家的湖水,是一笔财源。夏天划船、冬日滑冰都要掏钱。因而,水和冰就很难脱俗了。但要命的却是冰质稀松,湖冰成分里沙质太多冰刀吃不住冰,走不了几圈,冰刀便钝了。全然不像我的张家口,每晚泼一次水。第二天上去,冰面既光洁又惬意。在北京第一次滑冰,就这么乏味,使我这个速滑高手,大为扫兴。看来,人千万别指望什么尽兴,离开了自己的故土根基,无论如何是要底虚的。
我的目光继续走着。雪依旧下着。
我在外面转了一圈之后,忽然为两个地域的冰雪,带给我的感觉绝望。我必须倾尽全力去对待这两种空间的其实。真实的虚假和虚假的真实!,只有在你看花眼的时候,才存在。冬季,决不是闲适散文,也决不是脚沾一点雪沫沫,就可以接近的便宜货。
雪是一种无法破译的信号,所有的生命和生命的形式都将隐瓶在对雪的真诚情感之中。我们有谁能将心比心,掏换出一点什么呢:雪霁。路,依旧很滑。路上的雪,被各种车轮碾得结结实实,凝为一条冰带。出门的道路完全被雪覆盖了。那些使雪堆凸起的坎上,已经没有什么具体指向了。有一点很清楚,这些雪堆开始成为我们的路障。儿子坐在我的自行车前,头一次尝到了这种雪天的滋味,高兴地小手乱舞。我的心头一热,该是领儿子去看看,我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山脉了。妻建议去地质队看冰雕。
雪愈下愈猛。雪花化作雪片迫不及待地凝为蒙蒙大帐。如今的张家口,已不像以往,越来赴缺少雪国的威严了。体几乎很难见到一幅鬼斧天王的自然冰挂。记得儿时,赐儿山上有一处全国独一无二的冰洞、水洞和风洞。三个洞并排,相距不过一米,却是三番天地,无论寒暑,洞中冰不融、风不息、水不止,甚是神奇。而今,这些年,山上全无了这种种景致。皆因在它四周,到处劈山开石,破坏了生态,徒留了虚名。
白然界的原装少了,人世间的组装货就多了。难怪人们要道什么冰雕,以供足不出户的城里人玩赏。这些难得纯净自然的冰雕,虽剔透玲珑,又五光十色的叔致,却因沾了工匠们的手而变得俗气。好看,却不耐看。半点也吸引不了我。三岁的儿子什么也不懂,他可以尽情地玩他的冰滑梯。带孩子来递里,我有点沮丧。但不来这儿,又能去哪儿呢?
我在这儿当兵时,出大境门向北15、20里的深山中,常常会有一泓山泉从半山腰淌下,汇入清水河。夏季水旺,则成小瀑布;而在冬季,那是绝好的冰挂。那些钟乳般的造型,会使你倾倒。节假日,我们出不得山,却可以到这里,做一次精神解脱,灵魂的漫游。
沿山势下来的水填满山谷,成为天然冰场。那时,我才20岁。不管不顾的年龄,使我冒了一次险。我将大头鞋、皮大衣包裹严实之后,屏息凝神,从近30度的冰坡上方下滑。施工废弃了的出渣车斗,铁皮与冰面摩擦系数极小,滑行速度极快,简直是自由落体般的跌落。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进无底深渊。全然不像坐在冰雕专家精心送出来的“凹”形冰道里,下落滑行。我那种跌落,旁边无人喝彩,全靠自己小心。刚才还是一马平川,转瞬便峰回迭转。两只钢钎,上下翻飞,左撑右支,把握着平衡。有点类似老外滑雪的味道,但无人家那般自如。四周全是尖嘴石头,时时向你刺来,稍有不慎,便会触石。整整2000多米的冰遣,其下滑快感与涉临危机,新鲜刺激而又可怕吓人。现在想起来都会让人背过气去,但那时的意思很清楚,就是好玩。20岁的青春,决不是不堪一击的朽木,那是一种天王老子都不怕的意志。
所以,我当然有资格,不屑一顾那些傻头呆脑的穿皮裤皮夹克的家伙,故意哼哼叽叽制造这种哄小孩的滑冰遣游戏的浅薄。这种貌似惊险,实则有惊无险的玩意,至多只能算做是一种消磨好时光的喷头。稍有点血性的人,玩不了两趟,就会腻歪。这一点,等儿子长大,我一定要告诉他!意志走在自然状态中摔打出来的。
雪浓了又模糊。模糊到最后吞没了视野。西太平山隐没在雪野之后,我和妻带着儿子,向着属于我们的那间与雪景相对衬的青黑色瓦房走去。我心情绝好地庆幸者,我们小小的三口之家,融入了大雪之后,便无法分开。寒冽的风浸入肉体,只让自己走进爱情的内容。雪花足以抵御往日的任何平庸。冰雪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踏踏实实的温馨。这一点,我们却感悟至深。
现在!这个冬天和这个寒假就会过去。而为了过得缓慢一些,就会滋生出一些让思绪拉长的向往和对家的恋眷。冬季因此而漫长。爱妻娇儿喜欢这种漫长。
问题是,我能牢牢挺立在这片雪野的天地之间,把记忆留在岁月的缝隙,并在经年历久的某一天,忽然想起:我们的生命中,近有一件极简单的草情没有做完。
在蜇伏的冬季,什么也不想,安乐地发慌。什么都想了,同样也发慌。其实,我们在许多时候,就夹在这二者之间,于有茶无奈中,体味着漫长的冬天,咀嚼着不同的空间。类似于雪的场景和我们生存的外在环境日趋减弱,只是我们不必事事都太认真了。只要真诚的纯净,人工的雕琢,倒也未尝不可。不然,黄口小儿的欢乐,又到哪里寻呢?
树梢上的雪,总是要落的。雪总是耍融化的。人,只能在一定的时间和空间范围内,纵横游移。我们以往的缺陷,就是视觉太单纯,缺乏放射面与穿透力。同一环境中的不同时刻,或不同环境中的同一时刻,对冬天的感觉决不会一样。它常常令我们手足无措。得意了大欢喜,忘乎所以,就乐极生悲;失意了大悲哀,又盲目冲撞,伤神败兴,难得正果。看来,人成熟一回也兵不容易。
一粒雪,悉悉掉进脖颈,我吃了一惊:什么也不想的时候,就什么也都想了。什么都想完了的时候,就什么也别想。
不妨在冬季的漫长中,蜇伏一次试试。
1992年2月6日于张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