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的确正在忍受着物种退化与人种异化的双料痛苦,一个落魄的白痴与一只健壮的猴子具有同等智商。肚皮朝天,躺在地上晒太阳的无赖劲头,舒服惬意,使我们在无聊之际,好生向而往之。一只手搭在肚皮上,另一只手在长满长毛的胸腹上百无聊赖地抚来摸去这是怎样一种天纯自然的猴性偏移呢?猴的隋性如此颓废地刺激着人类的智性。
中国人领先世界几百年创造的猴圣孙悟空,徒有大圣虚名。充其量只能算是秀才造反。造了半天,也没能跳出如来佛的掌心。这种形象,却把人性与猴性主动拉近了许多。把对生命的领悟完全寄托在古老的图腾上,显示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天才般的平庸和利用一种“深入人心”的猴性,创造出来的生活之绝妙。这种天长地久所带来的局面,只能使中国人一次次地失落于现实。从古到今,我们什么也想干,却又什么也干不成的事例已经不少了;在狮子面前,猴子永远成不了精。但人家的屁股也比你脸大,这是不争的事实。小头小脸、尖嘴猴腮是不招人待见的。猴把人的劣根性演义得淋漓尽致,使我们无话可说。
猴有灵性,却无灵魂。而人的灵性,却失于远古遗风,有的多是变通,本来许多很有味道的东西,在我们手上都串了味,败坏了国人的胃口。小时候读《西游记》,常有一种做一次孙大圣的冲动,英雄豪气冲天地足。现在想想,这其中,有多少真正意义上的人味呢?中国人最为市俗,常爱把人生搞得极庄重、极有命运感。似乎我们的成败,全由某种神秘促成。全然不顾也不去关心现实以外的梦想与终极关怀。一只自然状态下的天真可爱的猴子,被异化、物化,看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活到这把年龄,起码还能经历三四个猴年。人类总是在文明与野蛮的旗帜下被融化。人和猴子怎么个活法,都是前定的事,谁也无法挡。但是猴子的悲哀与讨厌,却是人为的。人心险恶,世事纷呈。好人会不断地完善自身。而猴子却一代比一代颓劣,一代比一代油滑。人类生存的自然、社会环境,越来越疲软,猴子倍受磨难。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迷失之后,又会分久必合。在人类手上成为玩物的猴子,正从高阶上一级一级往下掉,快跌到底时,也正是人类濒临于灭亡的时候。或许只有那时,人类才会感觉到自己往日的无知和浅薄,才能感悟到地球上生灵的至珍与至美,完整的生命才会有庄严之感。
大漠的诱惑
我在最后一声蝉鸣中,走进了京城。
仿佛大漠的历史就这么轻轻合住了一角。张库商道上,永远不会再泛起昨日的辉煌。大漠察哈尔,在经历了漫长的兴衰起伏,诞生了些许伟大人物之后,而今依旧在北中国默默地滚动着、跳跃着。
其实,大漠察哈尔,在我出生前,就已经豁然开朗。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东西,就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在被先祖遗弃的商道上行走,意念会继续从四野散开,灵魂在自然中寻找道路。
当散发着芨芨草苦味的女人和羊群,把生存与创造的网撤向额尔古纳河;信马由缰的成吉思汗在铁矛弯弓组合方阵的时候,在马队牛角展示雄威的时候,就已经把旷古而深远的历史,纳入了我的血管。鲜红的热血在迅疾的马蹄声中飞溅,以至使我一次次想起牧犬和苍狼撕扭的悲壮岁月。那块被蒙古铁骑征服了的版图,谁望上一眼都会为之潮涌。旅蒙商们在战争的缝隙,把骁勇和精明刻进了西行的漫长岁月。汉人、蒙人、回人组成的驼队,从大境门出发从正沟街开拔,向漠北漠南向库伦向达毛斯格洼挺进。在异域的那片土地,我的先祖忘掉白骨铺成的路,忘掉走西口的缠绵,摇晃着旅程,继续把张垣南道拉进地平线。
这块属于男子汉的土地,在张家口人脚下变得不同凡响。
但我知道,无风无沙的日子毕竟短暂。从库伦、恰克图、苏尼特、贝加尔湖畔都能找到怆然而涕下的感觉。我只能远远地望着驼队穿越草原穿越大漠慨然远去的背影。而今,在张家口很难见到一匹像样的驼了。
曾经被峡谷雄风弹奏过塞上曲或胡茄十八拍的北中国,在被首蓿花簇拥着的塞上皮都的历史映衬下,今天的一切来者,都显得黯淡无光,都将继续保持着无法超越的平庸。历史无法驾驭,瞬间的辉煌无法挽留。历史就这么过去了。
或许,我应该继续沉溺在对鼎盛历史的回顾之中。或许,我应该提示人们确信:当代决不会是时间长河中的空白。英雄不只是命运的变种。辉煌寻找不来。我们的一切创造和努力,不管置于什么空间,都会成为前人的承接,都会被后人注目,都会在现实中如实地完成自己的价值。
我承认,我在张家口生活了30多年之后,才将它回味。我的生命在它充满灵性的土地上无止无休地张扬。但生命意识中折射出来的性格上的软弱,已经构成了心境上的屏障。我无法在赞美它的同时,客观准确地把握住它,彻彻底底认识它。
六年前,桂林来的少女,看够了塞外铺天盖地的大雪之后说:张家口真美。少女兴高采烈地踏在这片滚动着褐黄色的沙土地,体味大漠的雄浑。现在看来,我后悔的并不是为她过分地渲染过什么,我能了解大漠多少呢?我对大漠至今仍然充满了复杂神秘的情感,我所提供给远方客人的竟是一幅被假象掩饰的图画。我们总是在春暖花开、风和日丽的季节走进大漠,然后游览观赏品头论足合影留念。为什么不去选择另一种意境:在遮天蔽日的白毛风中,淡忘雁阵横贯的寥廓青空。在无遮元拦的暴风雨中,领略大漠的悲壮沉雄。我们只会在有女人的时候,杜撰些许真实,而后抽象出一些廉价的却又不停燃烧的诗情。并谓之曰:北方的情韵。
我们只看到了大漠的微笑!大漠的静谧,大漠的温情。我们缺少什么呢?我忽然想起,当兵第二年的一次雪地行军。冰天雪地的塞外坝上,被寒风的利爪,分割着浩渺的空间,把一切都凝固为艰难历程。那一夜光阴,抵得过后来岁月的总和。下乡时,与牧人赶趟子,穿越无树无草的锡拉木仑大漠。在狂悍暴雨和冰雹的夹击下,寻找藏身之地。是啊,是啊,我们的先祖,就从这里起步,在辽远天边苦熬寂寞,在无水无粮的日子里求生。想起这些,我似乎就透不过气来。我们缺少什么呢?
在野狼哀嚎的恐怖中独自赶路,在土匪出没的狰狞中默默前行,需要多少豪气和血性?跋涉在地旷人稀的蒙古高原的骆驼商队,就这么瞠目结舌地令人叹服。
在大漠孤烟中行走,使我获得了一种涩涩的陶醉。我不敢过分轻松。我35岁的生命还没有完全消失。我依旧是大漠的一部分。那神秘而圣洁的金黄色的大漠,在我的视线里永存。我的血脉,依旧童话般地属于蒙古部落。
九月。走出大漠之后,我竟一次次眷恋着大漠故土,一次次寻找着答案。我和张家口一起,已经永远告别了需要走进大漠的年代,需要内陆河的年代。也不必为生计,用脚下黄土中熬煮出来的盐晶,去兑换南方绿洲浸泡出来的茶花丝绸。也不必为电集毛皮、鹿茸、杉松、水晶而跋涉千里,流落异乡。往日一群一群闯进亚细亚高原的汉子们,把歌声一寸一寸刺进大漠的女子们,如今在哪里呢?
张垣大漠贫瘠如洗,故土文化刻入骨髓。我必须不停地走,走下去。
或许,就在我向艺术世界靠近的相似于梦不同于梦又真实于梦的时候,大漠淡化了我许多的相思情结。我才义无反顾地抛开妻儿老小,走出大漠走出山城走出洼地,去外面的世界寻求另一种境界。并在太阳底下延伸属于大漠的欲望。我曾对妻子说:人到了这个份上,是要豁出些什么的。
现在,我终于明白,大漠张垣是不可解的。生命和意志是不能体验的。
任何已知的和未知的东西,都不是实在之物,都只仅是一种象形符号而已。它预示着什么,也预示不了什么?我忽然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昂奋不已。背离大漠而去,只在遥远地地方回路,升腾如雾、弥漫如气的原始的大漠情结,在我心海深处萌动着,引导我踏踏实实地行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