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雷雨中的峡谷踟踵而行,感受到那是一种绝无浪漫但可以灵魂出窍的洗礼。我们无法相信但又真真切切的事实出现了:就在大雨到来之际,三个人(农人?猎人?)却在我们急着逃出峡谷的时候,一步一步向峡谷里面走去。我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我的目光久久凝视着雨中的行人。他们头戴草帽,身背盘绳,黑灰色的披风荡着一股侠气。他们进峡谷干嘛?打猎?采药?他们的进入意味着什么?他们进得去出得来吗?
雨是地气的蒸腾,也是天空的血脉。雨中峡谷正潜伏着万千流变。潆潆雨雾,将圣洁与肆虐的峡谷固锁,也将我们的所有郁闷,全部提纯。我亮开嗓子:“喝、喝、喝”……许久,才从峡谷腹心传出他们沙哑低沉而又雄浑的回音。
现在,在两山之间翻飞的苍鹰,已经无处藏身了。留在我视野里的只有那三个缓慢而又笨拙的暗影。敢于冒雨进山闯峪的,是要有点气魄的。九曲回肠,注定峡谷无法回头。在这样的峡谷逗留,对人的品位是一种极端的修练,对人的意志是一种锻打。峡谷的悠长会带给他们难以言喻的蛮荒精髓和沉重厚爱。纤绳将深深嵌入他们赤裸的肩胛,渗血流泪,雨浸风蚀。当年爷爷向北旅蒙的骆驼商队,不也是从这里穿过,义无返顾地进入内地平原吗?
是的,走进峡谷亦如走进历史的隧道。而历史则被淹没在悠长的驿道之中。那条峡谷时常隐匿在无数纯净的碧绿之中,莽莽的绿意把深渊和灾难固守着,给你一种斯文柔弱的感觉。阳光下所有巢居的人们,不可能想象雷雨撞击峡谷会是怎样的狰狞与赤裸。
我所津津乐道的飞狐峪峡谷,其物产、其景致、其文化的亮色,一点也不比京郊新开发出来的诸如:“十渡”、“野三坡”等略带野味野趣的地方差多少。事实上,它们是属于一条山系的。只是飞狐峪峡谷在塞外隐匿的太深太久了。相反,飞狐峪峡谷之险恶之绝境,注定令世人瞠目结舌。峪中百十米高的“一柱香”直上云天,孤峰独秀。“箭眼”遥射三川,乃当年杨六郎穿山射石所致。(传说杨六郎一箭射通了三川:涞源川、蔚州川、顺圣川)“栓马桩”闻名千古,是六郎兵围葫芦峪和穆桂英大破天门阵的战场。如此名胜,更为飞狐峪“扼晋冀咽喉,树燕赵屏障”的美誉凭添了不少佐证。
可不知为什么,如今的张家口人,竟对这“紫黯如古铁”的飞狐铁壁无动于衷。淡漠了先祖们闯口外、走大漠、赴俄蒙、过平原经商时的那份精明与血性。我的心常常隐隐作痛。张家口在近代史上不能说不是个名城,可是如今人们在忽略了这处景致的同时,也忽略了这里的历史文化。松生石上,花开岩端的飞狐峪美景,为什么人们视而不见?当然,自从1909年詹天佑设计的京张铁路的建成,就使这条千古闻名的飞狐驿道,人去车稀,乱石交叠。这胜景也随之隐匿起来达100多年。这是不是有点太沉寂了?世人与自然、卑微与博大的融合,该是多么费劲?阳光、河流、花草、山石、峡谷……我是不是说得太多?想得太多了?
现在,雨是停了。但洪水、沙石仍沿着百十里长的峡谷继续奔涌出来。
那晨我突发奇想:我们做一次逃亡游戏如何?命运并不注定我们必须选择死亡。人终将会在远离峡谷的地方安然地死去。在死亡面前,人终会在忧郁和痛苦的人生辗转中,寻求走出人生峡谷的一线生机。但是,有谁能够真正实现自我拯救和拯救世界的壮举呢?我们都在用自己精心选择的生存方式,卑贱渺小地活着,以期实现对外部世界的期待。也都会本能地在他陷入某种绝望时,生出一丝做一次强人的辉煌渴望来。人既然常常无法回避站在命运边缘的那一瞬间,为什么不能在已经绝望的时候,悲壮地死去。那死,或许毫无意义毫无目的,但绝对大气、绝对永恒。我有胆量在生命行将终止的时候,承受这种大气和永恒吗?
我忽然把对峡谷原始色调的崇拜,移情到雨中的三个行人身上。我以为置身于一条熟悉的峡谷,既是一种清晰的痛苦,也是一种幸福。没有大峡谷的恢宏,便不会有他们超人的胆略;没有大怦谷的狰狞,便不会有他们痛苦的旅程。他们已经和北方大峡谷飞腾跳跃的神经连在一起了。大雨再一次将残酷的人生渴望,注入他们的血管,注入我的血管。他们的进入和我们的退出,不正是一种别无选择的人生象征吗?
寻找野趣、在城里呆腻了的家伙们,你们敢重温一次独闯峡谷的旅程吗?魔鬼峡谷决不会轻易放过他们。死亡峡谷会向他们索命。或许,就在这时,有只漂亮的火狐迎着洪水潮头,向他们跑来。那狐优美而豁亮地渲染了一种气氛。它攀上紫荆岭,吞下五粒巨型松子,铿锵作响的空气,开始燃烧。火狐旋即化作一只善解人意的飞狐,驮着他们飞出峡谷绝境,在天穹完成人生最壮美的升华……这是前人关于飞狐峪的传说。飞狐峪美丽的传说,当属于他们。
他们能进去,就一定能出来。飞狐峪峡谷充满神性,我能完成一次对你的立体把握吗?
飞狐峪是塞北大漠里沉郁的狂草。
飞狐峪是北方大峡谷不死的精灵。
1993年5月16日于军艺
塞外论猴
活在世上,最令人伤感的恐怕就是对没去过的地方一知所知。我们会在心情好的时候,在中国地图上,来一次“浪漫之旅”。向往归向往,一切都是与生俱来的,一切都会坦坦荡荡,似乎一切都那么自然和谐。
我挺羡慕那些总能走南闯北、历览名山大川的人物,他们可以十分大方地买下一只“珍禽异兽”,并说让他的手下之物“回归大自然”或是送给动物保护委员会。对他们的善举,我当然佩服得要死。你看人家,玩得多派?因而,每每想起18岁当兵之后,才在动物园里第一次见到活灵活现的猴子时,神情总是那么沮丧。
塞外无猴。我出生的塞外山城,地处大漠边缘,山河贫瘠,景色苍凉,据说人种也算粗俗。除了苍狼、狍子、黄羊、骆驼之外,很难再看到些稍细致点的、上讲究的野生动物。虽说北接内蒙草原,但如今向北不走出300里以外,你是休想沾什么草味的。
造物主创造物种的时候,就已经把生存选择的权力交给了人类。但动物的悟性却远远超过了人类。原始人可以本能地走出山洞,逐水而迁,高举火炬来到平原栖身,无疑这是一种天才的进步。大自然将我们生存的空间和地域划分为南北的时候,又无需说明地成为人类文明的一大悲剧。于是,我们看到北方人生性憨直敦厚、粗犷豪爽,北方动物也多凶猛孤独、顽强固执;南方人天生精明仔细、机智圆滑,而南方动物却也多乖巧轻灵、纤秀玲珑。这其中有什么必然的自然法则,那是生物学上的事儿。凡夫俗子不大可能窥透其中的奥秘。
猴子的选择总是充满智慧和灵性的。它总是在地处南方山木密集、野果飘香、清泉飞泻、百鸟翱翔、四季如春的地方栖身。无论世界怎么变化,它总能找到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
猴精不足为怪。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野生猴子总能在大自然中寻找到一块人间佳境。他们生性聪慧,本来就与人类仅有一步之遥,更何况它的生存方式与内部群体结构,也与人类极为相似。
猴虽精,却是缺乏生命庄重感的。人可以随意而安,而猴却不行,它们的生命充满悲剧色彩。不管猴子如何进入超凡入圣的境界,连孙悟空那身好生了得的功夫,也因了它的猴气,终没修得了正果。难成大器的根据,便是他头上无时不在的“紧箍咒”。有专家学者说孙悟空是“神侠”,其实不然。应该说他是神界的“阿Q”。李杨当年并没有拜邱岳峰为师,但他的声音却与邱岳峰酷似。但后来我们听得多了“俺老孙”之类怪声怪调的配音,才知道猴性日渐进入已经相当伟大的人类生活之中了。因而才会赢得一些人的欢笑。
文明荟萃,智力聚集,使人的躯壳和大脑透明起来。人类在它刚完成略带野味的自然的文明进化之后,一方面成为这个世界的万物之灵,另一方面则又弃大自然的出色于不顾。他们忘记了自己遥远的童年,拍拍屁股上刚刚褪尽的胎毛,开始戏弄嘲笑,曾是自己同族的猴子。猴子最为媚俗,它向人作揖、乞讨,而让天生独特的聪明湮没殆尽。猴子悲哀地承受着这种无法选择、无法抗拒的角色。它不善于攻击别人,也不能够保卫自己,唯一的办法便是逃脱。
但是,在人类许多生存的地方,自然清新的气息渐无。稠密和拥挤,带给人类心理上一种人为的不平衡。把千千万万原本坦荡诚挚的胸怀,挤压得变形。物质与精神上的双重烟尘昼夜喷射着,使我们的物质环境和心理环境严重污染。人类蹒跚的进化历程,无可挽救地覆没在这无边无际的黑雾之中。大自然的被亵渎,严重地触发了人类的迷乱。人类几乎忘记了“人味”的庄严,而蜕化为一群人渣。人类赖以进化升华的哲理和精灵,就这样丢失了。
猴子的命运实在可怜。马戏团的猴子,用相当伟大的形态,摹仿人的各种动作,乃至情感,确也给人以美感,使我们于朦胧中看到了猴子接近于人类的某种智慧;动物园的猴子,于人造牢笼中觅食觅水,却也嬉戏刁顽,其态鲜活灵动,令大人孩子于愉快中享受无穷意韵;最令人伤感的是街头市井耍猴人的低级趣味。这种猴在抬头看人时,眼睛里充满悲哀,却又无可奈何,不敢不听招呼。
要我说,耍猴人最他妈坏。本来自己的日子混得就不怎么地,地位品位一古脑低下不说,还偏要摆出一副高雅富贵相。硬要拉出猴子来做陪衬,以掩饰自己无能无德无力干别的事情的缺陷。他们寄生于猴子,用猴子摹仿人的种种动作,来为自己掐得几文小钱,并在弱小猴子的滑稽表演中。获得一种并不幽默的满足。事实上,猴子并不欠人什么,凭什么非要可怜兮兮地为你作揖,翻他妈什么鸟跟头?如此作贱那颗不羁的灵魂,似乎太不仗义了。因而,我一见到那脏乎乎油腻腻的河南耍猴人,就恨不得一砖头,盖他个满脸花。人与猴满街行乞,太没人味和猴味了。不知广州那道专吃猴脑子的“野味名菜”,还有没有人继续在吃?反正将一只活生生的猴子按在案板上,一刀下去,打开脑盖,想起来就令人发指。自然界中的猴子尚能爬上悬崖绝壁躲避敌害的攻击,却挡不住人类无节制地捕杀。猴与这样的人生存在同一个空间,真是躲不过的灾难。
说实话,我对“猿为什么能变成人”的话题,不感兴趣。探索科学真理太费劲了。但“猴为什么变不成人”?它们的灵性是从何时、被什么样的魔术给毁灭了,以至于错过了变成人的大好机会?这很有意思。这个念头,是不是有点弱智的感觉?
与人类有太多相象的猴族,在人类学、医学领域,屡屡激起人的想象。60年代,英国姑娘珍妮.古吉尔,只身进入非洲森林10年,与黑腥腥为伍,首次揭开了黑腥腥的行为奥秘。1只雌性与7只雄性交欢作爱,而雄性间竟然彼此相安无事,而不争风吃醋。甚至还会出现以双方相互爱悦为基础的两性关系,这些配偶之间通常可以白头偕老。一只雄性得到异性垂青之后,会时常对她保持关心,探访她和她的子女,并和她们一起玩耍、一起分享食物。其道德水准、情感方式、爱情手段、婚姻扭带、家庭结构诸方面,天然混成地与人类惊人地相似。他们对人类生活的仿真,足以令人信心百倍地等待着猴子变成人那一天的早日到来,也足以说明我们星球上的高级生物相互间的微妙关系。
但是,真到了那一天,人又将如何呢?被猴气笼罩着的猴终成不了人,即使沾了点“人味”的猴,也未毕就真的会有倒转乾坤的奇迹发生。摹仿成不了大器,更替代不了进化。且人与猴之间天生的那种不平等关系,也很难让猴有机会实现。当前的猴族是一群不争气的家伙,无论它们怎样聪明、发达,它们还是失去了曾经可以向人类迈进的历史契机。恩格斯十分肯定地说,现代猴族“已经向一定的方向专门发展得太厉害了,所以无论如何这种缺陷是补救不了的。”
就是说,猴再精,也不会变成人;人再傻,也退不回猴。由此说来,人应该是一群幸运的有灵性的猴子。在我们充满无限伤感的回忆中,应当为猴子们这种远古的失落而追悔。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倘若猴真的先人一步或和人一起迈步,人又会怎样?人间充满了仇恨、妒忌、猜疑、欺骗。人类对这些伴随了自己无数个世纪的客观存在,已无可奈何,更无能为力。猴类若要真的和人类争夺起生存空间、落脚地盘时,失去猴味的人类,能否大度容猴呢?
现在有一个万古之谜:是人类猴族大度,主动放弃了与人类为敌的举意?还是人类主动走下树来,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
我曾有意多去关注塞外这块土地。但张家口不产猴。云南湘西,陕西四川,离我们甚远,不去说那里的猴事。但我感觉张家口应该说是有过猴的。史前文明告诉我们,这里曾有北京猿人涉足。或许,现今的荒凉贫贱,正是当年的繁茂富饶。周口店距离黄帝活动的涿鹿不过200公里。或许是北方渐渐变冷,草木萧森的伤感情调,才使猴族日渐南移。可怜的北国寒冷凄凉了几千几万年,其自然状态的生存环境,很难让猴子在此生活。猴子的明智选择也就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