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火
康巴淖尔草地上笼罩着一片春天的暖色调的寂静。
从那个时候,我就听到了一种在空气中噼叭作响的声音,在荒原上没头没脑地四外冲撞。那个漆黑的夜晚,爷爷告诉过我,说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烧荒火。为的是把枯草烂叶燃烧掉,让它变成草木灰底肥。经过灼烤,温热冬天冰冷的土地,让草种入土发芽。枯黄贫脊的草地,在牧人狂放的侍弄下,变得流青滴翠,生命也变得富丽起来。旷野上野兔和宿鸟都被惊起,苍狼远远地蹲在一块孤石之上,闪着惊惶失措的绿幽幽的光,注视着呼啸的人流。这时,雁阵正沿着暮色渐浓的天空飞翔,像是几百面舞动着的旗。
许多年之后,我都忘不了那些牧人们手持火把奔跑着点燃牧草时的情景。这在察哈尔的那些淹没了牛羊的草海上,年年如此。
当年我随着部队例行着一年一度的野营拉练,途经有着美誉的金莲川流域,却再也找不到儿时的那幅令我激动不已的烧荒图了。我甚至于有些失望,难过极了。我曾想带着儿子在一个适当的时候,让他去见识一下失去鞭炮齐鸣、城市已无任何乐趣可言之后,在坝上草原领略一番烧荒的场面,见见真正纯正的草原,野味的察哈尔大草原。京北的康西草原我直倒胃口,那也算作是什么草原?然而,眼下满目枯黄,一冬无雪,我们的视野里看为到半丝绿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在一首诗作中写过这样的句子:“草地从我们的视野正一寸寸消失,狼人苦涩的孤独演绎着悲伤,许多时候我们的血肉和智慧,会流成诱人毁灭的相思河”。那是1991年我到北京之前的最后一次坝上之行。事情很简单,那次的张库商道考察,虽然浅显之极,但却坚定了我选择要为已经远逝了的察哈尔、为百年前曾经辉煌过的旅蒙旅俄贸易鼓噪的决心。张库商道由北而西的履痕,已经不再是一段被历史和荒草淹没过的谷底。那时的雪野正升腾着一个强悍民族的热力。旅蒙商的驼队、马群、牛羊化作了一道风景。可它却一直为世人所淡漠。在中国恐怕真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段历史。这只是凭着浅显的血缘亲情,感知和认定我应该是察哈尔的唯一传人。我的文化准备和心理承受能力已经证实,我是它的合适人选。我走的路上,却没有几个同仁。
可我并不知道张承志这位日后让我敬佩不已的文化人(我并不认为他仅仅是个作家,他的气质,他的铁血,他的信仰,他的坚守,他的正义,并不是靠几篇狗屁文章捧出来的),早在几年以前,就已经关注并考察过我的大西北、我的察哈尔了。他的那本《蒙古大草原游牧志》至今我仍无缘一饱眼福。我想那肯定是一本可以和1892年俄国人阿.马.波兹德里涅耶夫写的游记《蒙古和蒙古人》相媲美的重头戏。他在散文《无援的思想》中倍感民族文化的疲软与流失,他痛斥那些寄生作家、评论家和无聊文人的无德、无行乃至无耻。他们只讲层次讲钱也讲圈子,只是不讲山河二字。正是张承志的这一点,我才格外看重他的人格,那是一个让你周身热血沸腾的汉子。
的确,当年那块令俄国人垂涎的察哈尔的土地,当年小日本苦心经营起来的“蒙疆国”,随着历史的演变、朝代的更迭,和外蒙古高原的版图一块神秘地消失了。但是令蒙古人自豪的察哈尔,却存留在中国正北方—长城之北的、口外的、坝上的、察哈尔的深沉记忆中。而在它之外的人们,却很少有人提到它,人们只是在考大学时,背过几句现代只上有关“抗日同盟军”的条目,更多的时候是忘记了它的存在。
当年冯玉祥、吉鸿昌、宋哲元的察北抗战,正是在这里进行的。但是,日本鬼子的后代们却念念不忘他们的先辈们是怎样征服过这块土地。他们没有忘记察哈尔曾是他们大日本帝国炮制的第二个“满洲国”—“蒙疆国”的所在地。他们挖空心思地要在这里造点子事,可我们却一无所知仍然浑浑噩噩。
好了,文学以外的事我说不清,我想,在察哈尔荒原上,总会有醉酒的汉子用手颤颤悠悠地抖开锡拉木仑河流般悠长的马尾弦子,让心音呜呜咽咽地诉说着历史和察哈尔的苍凉。这时,一定会有荒火注入到草原生命的铁质。
问题是如今在张家口,你若不踏下心来诚心实意地玩命沿着先祖们走口外、闯库仑的旅俄旅蒙商道,向北向北再向北走出三四百里地去,那你是甭想见到什么草原了。因而说京北的康西草原,原本不过就是那些足不出户的城里人苦心制作起来的“草原盆景”、“微雕模型”而已并不过分。我想象的出康西草原上人们,是绝不敢放开胆子在这块弹丸之地上干起烧荒营生来的。那毕竟曾是供皇家贵族、王公小姐们玩味的旅游景点,那和真正的蒙古大草原是决不可同日而语的。
粗犷的漠风、漫天的风沙,冷酷地抽打着察哈尔人。大自然傲然在统治着察言观色哈尔以北的广旖的荒原。在经历了一次次劫难和一次次现代文明的洗礼之后,追求过眩晕和虚幻的察哈尔人,终于意识到我们的“终极关怀”和心之所指。面对美国西部、新西兰、澳大利亚绿油油的牧场,我们的心在淌血,我们会为人家的自然环境惊叹不已。
不错,战争焚烧,马蹄践踏,在东方病榻上呻吟了好几百年的察哈尔,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我们曾经有过征服,仅仅是成吉思汗马踏尘沙、横扫欧亚的厚重而空虚的历史积层吗?这是有着强悍民族铁血气质的北方男子汉吗?儿时,尚能见到蓝天下悠闲含情的小鹿、雪地里的野兔、日沉草海的黄昏、傍晚的篝火。如今留下来的只是赤裸的荒山、沙坨,山枯黄一片,土地沙化严重,篝火与黄昏也都枯黄,这的确是件残忍的事情。
似乎很有必要渲染一下那个远去了的荒火之梦。我们的生态与环境在风来雨去的蚕食下,只剩下一具枯壳。我们今人,真有点愧对先祖和子孙。我无法向小儿子解释荒火是怎么加速。想到我还没有到有许多伤心事的年岁,也没有到了有无尽地失望的那个份上,我就在京城一个不属于我的角落里,向着已经远去的荒火招手道别。荒火是我忠实的朋友,荒火本该是儿子的欢乐。
今年的春节没下雪。是喜是忧?我不敢断言。大年初三,从张家口出来,沿途经过幽州、雁翅、青龙桥地段,感觉这里依旧是一种地老天荒的味道。尽管这里远离京城,但它却是连接现代文明的桥梁,铁路从这里向西延伸出去。詹天佑在这里创造的“人字形”爬山铁道,成为永恒的碑。从这个意义上说,欣赏察哈尔的山河,赞美大荒火的景致,才不至于是打了水漂的幻觉。
在这一刻,我真的有点欺骗自己了。我所津津乐道的察哈尔草地,正一寸寸地离我们远去。京城里的钢铁水泥大厦,正在不断地制造着满天弥漫的烟尘,它有灯红酒绿的霓虹,却不会有暮色渐浓的火光。刺眼的汽车灯,映不出牧人紫铜色的脸膛。最精美的西餐,也抵不过铜壶架在篝火上烧出来的奶茶香。再生猛的海鲜,也不如烤熟的黄羊肉溢出的喷喷油香。再撩人的酒吧夜总会KTV包间里传出来的美妙歌声,也不如老牧人拉着马头琴唱起古老民歌时的苍凉,震撼人心。可这种苍凉并不是每一个故作高雅的人都想要的啊。
文章至此,人们还没有真正嗅到一丝那一年枯一荐,三年枯一尺,上边黄了,中间烂了,下边发霉了,荡满了尘埃的,沾上了牛尿的,散发着蘑菇菌气味的厚厚的盘根错节的荒草的腐烂的野味。我想这不应该怪我。
我也正焦急地等待着牧人们点燃起一把火。那蓬勃的点点星火在荒原上燃烧。我也正克制着自己的怀疑,热切地渴望着这一美妙时刻的到来。这火星曾是我少年时代的希望,是我梦中的辉煌。它是无论是谁和什么都无法替代的欢乐。但同时,我也明晰地感觉到了我正在渡过着自己一生中最为艰难的时光。在这个宁静的让人愁闷的冬日快要过去的时候,不会再有什么臆造的思想、无望的操心和毫无价值的虚荣以及毫无诚意的承诺能够搭配动动我了。坐怀不乱,是一种心得,而不是什么修炼。
应该让那些酒足饭饱的侃家们知道,我所亲历的荒火,决不是能在“画王”之中欣赏到的镜头。我要和我的先祖们一起在察哈尔的土地上,在那熊熊燃烧的烈焰中,在那呛得人晕头转向的滚滚热浪和烟尘中,流泪淌血。火苗灼烤着汗水浸泡过的长袍,昏倒了再爬起来,高擎着火把,不停地跑啊跑。不让赤赤窜游的火蛇肆意蔓延,不准它践踏头年已经烧过的草场,引着火蛇绕过我们栖身的房屋棚圈。这需要高原一样的雄劲,牧人铁一般坚硬的骨骼,强健的肌肉,灼热的血液和凶悍的铁质。我想,我会在我重新感受世界的时候,一定会有人也感觉到了荒火的存在和它的鲜活。为着这一时刻,我会继续描述我心中的圣火。
我在莽莽的草地上走着。你会来吗?荒火!
那一团团、一簇簇火焰,正是生命亮丽的血色。
北方大峡谷
游历一座陌生的山脉,其实是一种混沌状态下的享受。
置身于一条熟悉的峡谷,却是一种清晰的痛苦。
难以描述第一次站在塞北那条千年古峪—飞狐峪峡谷面前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那年我14岁,曾随全家“战备疏散”来过这里。从峪北入口处向里张望,但见两峰对峙:一边是山峦青翠,一边是山色暗紫。步入谷底,心境便漫延在被塞风抚弄着的草尖上了。听老辈人讲,这是一条南北纵横百十里的千年古峪,当年是北方边郡勾通华北大平原的驿道。后来,我常常一个人独自站在它面前,向里面凝望。据说,没一个人敢于独闯峡谷。那脉神圣的耸崖绝壁,静若处子,近乎原始,纷呈着黑色的神秘。那时,我常常想,总有一天在我准备好了的时候,一定要去征服它、破译它。因而,在我成年之后,特别是当兵之后,便更多地关注着蔚州大南山这块土地上的自然和历史人文景观。我觉得我的文化准备,已经到了熟悉它如同熟悉自己的掌纹一样。我有充分的资格来详尽地描述这条千年如斯的北方第一大峡谷——飞狐古峪。我有义务来为它讴歌赞美。这决不仅仅因为我是狭隘的地域主义者,重要的是飞狐古峪本身太“文化”了。她的壮绝恐怖之美,丝毫不比名山大川差多少。她绝对透射着一种博大的人格力量,为我们提供着一种理解、承受尘寰痛苦的空绝精神和对自然生态奥秘的感悟。
现在,在早晨心情幸福地和朋友们一起凑近飞狐峪时,天正阴着。几滴清雨落下,甚是寒颤。我们完全可以乘车呼啸而过穿越峡谷,直抵涞源。但是乘车对于血性的养成该是多么扫兴。车在峡谷中,永远是一种多余的道具。就这么走进去,在北方这座著名的山系中徒步旅行,是前世的造化和通体的真诚。而向导这时却说,这种天气是进不得山的。
飞狐峪峡谷,至今仍处于一种尚未开发的处女状态。那里有一种荒凉的宁静和趋于永恒的味道。大南山的峰峦沉淀了无数个悠远岁月之后,重新放射出浓稠的雾霭。她的那种孤独的目光,是纯北方边塞蛮荒式的粗犷。无论叩拜者怎样淡化自己的豪气,都无法拒绝轰然耸生的激动,也无法融化那一份古今一脉相承的固执。在它面前,我有一种清晰的痛苦。我久远地仰视着期待着穿越峡谷。我真的准备好了吗?
雨开始下得大了。那一份沉重,令我的每一缕呼吸都彻底裸露在峡谷的壮绝惶然之中,也令我们的旅程充满了遗憾、迷茫和伤感。飞狐峪那颗不死的精灵,正逼视着贸然闯入它腹心的芸芸众生。
一如即往的红河,渐渐从飞狐峪腹心里溢出,漫过结满灵芝的驿道。血红的河水上漂着陈枝腐叶,已经没过了我们的膝头。我们十来个人开始战战兢兢蠕动在峰迭转的峡谷。一缕缕怪涎的飓风,顺山势掠下。有一种流动的雷声,就在头狭窄的崖壁间不停地炸开。几块悬于半空的巨石,仿佛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令人毛骨耸然。向导恐慌地说:我们快回转吧。再不走,就出不去了。确实,那一脉山系,因了雨的到来,变得阴森可怕。此地决不可久留。
抬头看天,那股紫暗,天惊地绝般地狰狞。连说话声都会使峡谷激动地颤粟。向导催促我们快跑。说话间,满山遍野暗红色的洪水,便扑天盖地向谷底泻来。后来,我们站在了峪口边上的一块巨石上。向导说,早年间若是行至峪中遇到此情此景,除非长了翅膀升空,方能活命。百十里的峡谷,古人往来,不熟悉峡谷山性者,多有葬身于此的。一般行人凌晨赶脚,午时就要走出峡谷上端。冬季,若是狂飙骤起,风利如刀,飞沙若箭,顽石蹦跳,也难逃命。更不要说,那时节峪中的强人土匪和猛虎恶狼的出没无常了。因此,飞狐峪亦有“魔鬼峡谷”、“死亡峡谷”之称。
在这各自然状态下,人真的很难有什么自信。有的却是痛苦的绝望。一个人真的陷入峡谷腹地,是无法摆脱绝望的。你不知道“魔鬼峡谷”什么时候变脸。在那迷宫般的峡谷里,前不见去路,后不见退路,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在于置于死地而后生地寻求道路。
峡谷是充满灵性的。也只有伟大的人物,才能闯出这条峡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