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你躺在这里,永远。凝滞的瞳孔会穿越时空,飘回故乡吗?那用鲜血和残缺躯体雕成的塑像,在庄严的号角下,会被风抛向高高的云空吗?我们还会为新婚迸溅的火花,编织青春的梦、绿色的梦吗?那张由你创办主编的战地油印小报,还会风靡阵地,使战友们狂欢吗?我把为你精心绘制的厚厚一叠“版面设计”递给连长时,他抬起沉重的手向我致礼。而我的泪,却滴在了这片新起的墓群。
南国的木棉树告诉我,凉森森的是雨滴,冰冷的扭曲是灌木林,只有眼泪是热的。盈在眼里,砸在坟茔坚硬的外壳上,沉淀着悲恸之后的思索。那个不平静的夜晚,森林燃烧起深红和金黄色的叶片,也跳动着凝血的火焰。那悲壮宏大的场面,无论是谁,都会刻骨铭心的。几千人跪在地上,向天空鸣枪,喧嚣的气浪将要淹没整个世界了。我的心豁亮了。小岛,并不孤寂。
从遥远的北方,向你走来。走出我们闻惯了的松脂香,走出我们熟稔了的塞罕坝头,走出热情奔放的都市,走出变幻霓虹的舞台,去追寻那用青春碰杯,用岁月衔接,和一个与血性男儿结下的百年之好。沐浴着泪水,我背负起沉重的大山,在太阳的召唤下,向你伸出柔嫩的手背。热情在残霜中燃烧。我要把绿盈盈的真诚和芬芳的幻想,带给你,带给和你一样的人们。让那些失去了的和正在发芽的爱情,得到圆圆的祝福;让那些曾被淡漠了的情感得到理解后的饱满;让我的歌声,随悠悠的边关梦一起,回荡在蔚蓝的天空。
当我踏上这片孕育猛士的殷红的土地,我的心紧缩着。这就是共和国最敏感、最博大的神经,这就是战士们最冷酷、最辉煌的人生。选择了一个雨天,去验证意志和勇敢。长长的秀发在暴雨中飘忽着,沿着坑道幽深的轨迹走进去。泥拧的小路如一条扭曲的线。只有在这时,阵地上空才得以安宁,炮火才会有片刻喘息。于是,衔入岩缝的血迹裸露出来,于是,那些高呼“理解万岁”的大学生们带着沉重的情感钻进狭小的猫耳洞,仅仅是在赶时髦吗?即使她们永远成不了英雄,可这被钢盔导演的苍俊和豪气,却焊牢了她和他炽烈的爱慕。于是,夏日的颜色停止暴光,而在秋天的凝望中,山下一片金黄。
是的,我们没理由悲哀。我们把最深沉的苦涩咽进肚里。我们一起把曾被枪炮剪断过的哭声,谱入共和国的国歌。只有这雄浑而熟悉的旋律,才使我们感到了身后的强大依托。也许,再过几年,会有人从你身旁走过,从那座已隐没在深草中的坟前走过,不怎么留意。他们不知道这里曾洒满眼泪。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前进的生活,会把寒冷击穿。而耸立在人们面前的是你—有着铁质胸膛、冷峻头颅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的强悍的骨骼会再一次卧伏成力拨山气盖世的万里长城。
瞧,低低的山洼里飘出的一缕炊烟,沿着秋风的指点,垂直上升,是去追逐烈士的英魂吗?有谁能够阻遏这生命的力量昵?有谁能扼息这永恒的希望呢?该告别了。那么,在你墓前,再为你点一支香烟,献上一束鲜花。然而,车轮终于转到山背后去了,举起双臂,朝着那片硝烟,那片绿色,那片充满渴望的不见人影的空间挥动着。我要大声告诉你,明年再来。
秋天洗涤着被夏季的炎热焚烧过的天空,让清澈的蔚蓝响亮地歌唱。浑浊的河水因深秋而变得冷静、变得蔚蓝。
正是十月。正是金秋。正是晴朗的长空下哟!
旋转的霓虹
他的脚步终于还是跨进了门栅……
这个城市依然如故,虽然,漫漫长夜中有迷离耀眼的霓虹。可这好久好久不属于他了。是的,那镶嵌在墨碧苍穹之中的星星,是流溢真诚的激情么?会凝结静谧的朦胧么?而今,他像一部流行小说,有许多动人的情节,都被淡化了。他记得以前并不是这样。
是的,连他的微笑,也被淡化殆尽。他长叹一声。
被紫红色光环辉映着的舞厅门前,他就这么站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他在门口的阶石上踯躅。一对蝴蝶飞过来,又逃开去,只在他身后留下一串清脆的余音。他承认这片空气里弥漫着的香水味很好闻。但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人注意他,他完全被人们遗忘了。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看来自己和这里的氛围色调确实不大协调。于是,冷漠的面孔勾画了沉重,迟滞的眼睛里发射出愤愤的光斑。
灯光暗了下来,舒缓轻柔的乐曲在耳边轰鸣。经历过无数个暗夜,跨跃过多少沟壑,不就是为着这一刻的到来吗?现在行了,可腿像灌了铅一样,在光滑如冰的地板上,怎么也迈不开步,迈不开。
头顶上有一方旋转的霓虹,贼亮贼亮,曳光弹拖着长长的尾巴,从灌木丛中掠过去。
那帮穷哥们,好威风、好洒脱,好勇敢,好开心呵。硬是把两个猫耳洞石壁打通,把堑壕拐弯处拓宽加深,撑起钢骨架、蓬上树和杂草。那里居然诞生了世界上绝无仅有的舞厅。那边的枪炮声一停,便赤膊上阵,扭呵摇呵。那时,他对他们说:要是有一天,到了后方,他要把所有的寂寞忘却,把征战的疲乏忘却,把泥水的苦涩忘却,把残酷的战争忘却。他要领着他们到真正的舞厅去,那种票价贵得惊人的舞厅,那种闪烁着霓虹的舞厅,不用担惊受怕地尽情。甚至邀请最漂亮、最美丽、最迷人的姑娘,就挽着她的手臂,畅游在蓝色的多瑙河。然而,一发冷弹唿哨着飘过来,把血液、把泪水、把遗恨丢在他的身边,粉碎了他稚嫩的童话。他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信,他的那帮哥们刚才还在舒展着优美造形的手臂,刚才还在迈动的笨拙而有力的步伐,蓦然间,竟颓然折倒。是的,美好的幻想竟成了未了的心愿。
当然,他深深明白,就在那帮哥们跌倒的时候。城市依然存在,太阳依然鲜红。那里没有高跟鞋与水磨石地板的碰撞,没有夜礼服的富丽堂皇,没有沙锤的嚓嚓节奏,没有电子乐的娓婉悠扬。但是就在那片乱石碴子和荆棘杂草之中,就在硝烟的封锁之下,就在炮火的缝隙之中,生长着一群男子汉浑厚而博大的意念,痴情而热烈的向往。
他们正年轻。
乐曲进入高潮。疯狂的迪斯科,使整个地球为之一颤。蓝色的、红色的、黄色的裙衫在旋转,叠化出一幅青春的图案。紧身健美裤从他面前飘然而过,勇敢的比基尼三点式从空旷而幽深的舞台穿过,留下一片朦胧,赢得一片掌声。其实,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些玩意他们那帮哥早就领教过了。是的,那个曾令他们无比自豪的战地“舞厅”里,闷得透不过一丝气来。长久的阴雨环境,使他们的裆部溃烂根本不能再穿裤子,干脆穿着裤头,甚至只扎一条三角巾。尔后尽情地舞着、跳着,隆起的健子肉,沾满了阵地上的红泥,仿佛涂了一层油彩。那造型、那气势、那风度,俨然是一尊高悬在苍穹的宏伟雕像。是的,就在这生死决斗的战场,他们导演着闪光的人间悲喜剧;就在这镌刻着壮丽史诗的土地,他们呼啸着向前方走去,用滚烫的胸膛,去拥抱旋转的七色太阳。
噢,该上场了。来呀,战友们。震颤的夜空里有一片永恒的沉默。曳光流火在这里飞翔,弹洞累累的旗帜在这里飘扬,无数绿色的精灵在这里舞荡。他的目光,不再怯懦,他的头发根部的疤痕闪着蓝幽幽的光。他再也抑制不住心潮的巨浪,他的全身都在凝聚着巨大的能量,他感到有一种强悍的力量支撑着他。他要爆发,他要喷放。他要替那帮哥们儿了却那个浪漫而现实,复杂而简单的心愿。他潇洒地奔驰着、腾跃着、旋转着。他绕过大厅的每—个角落,抛下一串潮湿的惊慕和令人回肠荡气的忆想。
忽然他觉得有许多人在伤感、在哭泣,但他实在不需要这个。把泪水放在人们的手中吧,真诚的血要比泪咸涩的多呢。泪流的太多就会成为谎言,就全变味。况且,长眠在地下的英灵们,等待的绝不仅仅是“理解万岁”这个镶了花边的术语。
意志是坚韧的,永恒的。现在他终于超脱了,还会有什么遗憾呵。来舞厅只是一种形式,心灵永远是一条负重的船,但永远也不会被雨雾、被风浪打湿打翻……是的,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这个城市会依然如故,依然会有温馨沁人的空气,依然会有旋转的霓虹,依然会有属于霓虹的情感。那时,他也会萎缩成一个残疾的小老头,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
是的,整个大舞厅都被他撼人心魄的舞姿感染。所有的人们都围着他旋转。爱的折射,令他陶醉。但,他受不了这个。于是,他拎起军衣,挺直腰板,迈着士兵特有的标准步伐,大步向舞厅外面走去。
这时,你会清清楚楚看到黑暗的长廊尽头,有—只飘摇的空袖管。
长夜。有一片旋转的霓虹……
魂系长城
……一切复归于寂静。
他就倚在厚实而苍峻的古长城垛口,用那只仅存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被逶迤群山环抱着的山城,梳理着那刚刚过去了的,却又难以忘怀的洁白的梦。
他没有想到,故乡会如此厚爱她的子民。一踏上故乡的黄土地,他的名字,就被塞风吹进了灼热的章节。多情的天空上蓝幽幽的火焰在燃烧。他的血液在崇高理想中轰然流动。他被眩目的色彩包围,被殷切的目光簇拥,被喧嚣的掌声定影。这座城市公开展示他雕塑般威武而潇洒的青春。作为一等功臣,他给小城带来了热情和荣耀。这时,这里刮起一股旋风。他不明白他何以成为旋风的中心。街市上正有迷彩服、军大衣流行。那些纯情的少男少女们呵!
然而,他毕竟不是一个出色的演说家。正在萎缩的眼球,常常被燥热的气浪烤得呻吟。白色的冰冷的轮椅无情地载着他那曾是1.80米的身躯。高位截肢后他整整缩小了90厘米,这使他的悲壮故事里,多了几许传奇与神圣。
他忘不了那个年仅18岁的小老乡临死时说的那句话:“我想妈妈。”是啊,妈妈,您的儿子回来了。他的心怎么能够平静?在丛林草莽中设伏时,他还关注着北方的森林之火,甚至祈祷过坝上6月雪后的康保快快复苏。他太累了。他需要安静,来沉淀一下那凝固而殷红的思绪。他的头,开始旋转起来。同时,他也为那些善良人们的怜悯之心流泪。
是的,当望远镜变作万花筒,当刺刀变作太极剑,当堑壕变作没有地雷密布的大路,当与敌人肉搏变为与恋人亲吻,当耳边莹回着悠扬的舞曲,他的心却在下沉,常常生出一丝对浓烈硝烟味和浅淡血腥气的怀念。可为什么现在他会忍受不了这个?在前线,不是常常思念起后方来吗?不是常渴望立功当英雄吗?他忽然觉得南疆的那个角落、那块领地,离这个舞台太遥远。仿佛天空突然大幅度下沉,所有的视野变得狭窄渺茫。
也许,从战争走向和平,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一定会有一种心理逆差。但是,作为这场战争中的人,又该怎样去理解这场战争?那时,只有完成使命的信念。而此刻,他找不着自己的位置。他已作为一种偶像被人们崇拜,他太不习惯这些。在南疆,不论是谁都会有一种悲壮的自豪。人与人之间不存在陌生,不存在猜嫉。有的只是手足情谊和对生命的理解。
战争在这些年轻军人身上,巧妙地移植了作为中华民族最壮烈的气质和风韵。那时,他把一切都忘在脑后了,但有一点,他会记得,只要幸存,就一定要去膜拜北国的长城。他的心像雪峰一样冷峻,高山一样敦厚,草原一样坦荡。
现在,作为英雄,他为人民敬仰。作为军人,他感到内疚。每当举起麦克风,他怎么也无法排除那个为保护他而死去的小老乡的影子。其正的英雄应该是他,披红挂彩的应该是他。他常常痛苦地望着台下那些殷切的眼睛,久久说不出话来。他已经结婚,但仍有一些不了解情况的时尚女郎,向他露出过甜甜的微笑。他想起征战前,他的那些战友们接到的一颗颗毁约退婚的重磅炸弹。美人爱英雄,也爱死鬼吗?忽然,他发现他的妻在台下,正露出蒙娜丽莎般的微笑望着他。他从心底涌出一股暖流。真该为含辛茹苦的妻子立一尊雕像。作为军人的妻子,该是怎样的坚毅?纤弱的脊背担负起一个沉重而骄傲的名字。那里有无效次相聚后的分离,有苦涩的谅解,深情的希冀。是啊,有谁弄得清英雄的真正涵义。
轮椅向前转动。他又走在稔熟而又陌生的街市。到处是褐色的脸膛。他把探寻路径的视线伸出去,冷藏过的目光投在新拓的大道上。他使劲地打量着城市,打量着长筒靴、军大衣很流行的寒冬,把一串辙印刻在通往长城的雪径上。电剧院、冷饮店、百货商场、跳舞厅,都被他忽略过去。穿街走巷仿佛只为还原自己,甚至只为碰响拥挤在人行道上小摊前的乡音。后来,街上的人们逐渐走散了,走进妻子、恋人们动人的呼唤和灼热的目光,走进了各自的家庭。他也像普通人一样,消失在血色黄昏之中.至此,他才感到,他终于找回了自己。那种头重脚轻有失落感,已经荡然无存。他知道心灵决不会被冬天窒息,也不会被夏天融化。
现在他是报告会上的英雄,备受关注;那么,日后呢?也许过不了几天,就不会有人再注意到他;抑或,再几年,他也会被人们遗忘。他的英姿,会从小城的记忆里永久地消失。但他知道,他是忘不了长城的。因为,魂系长城,他已经是长城的一部分了。
多少个时日,他就盼着把自己刻画成一座威严的雪峰,一尊岿然的岩石。在长城面前,还有什么杂念、欲望、奢想不可以排除?战争使我们的软弱、怯懦、伤感统统化为灰烬。而堆积在思维深层里的民族意识,正在外延。
南疆,正升起一股悲壮的阳刚之气。
长城,把人世间的一切都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