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太阳
天空开始变得透亮。
被几缕浓雾挤压着的蓊郁的森林之顶上,早已开始泛起蓝幽幽的光晕。他真想站起身,直直腰。但他知道,此时还不能。从巨大的古榕树枝杆上费力地盘绕过来的长藤细蔓,就这么裹着他快要麻木了的身躯。只有紧张而机敏的神经,随着10米处树叶的哗哗声响,时张时驰……
他竭力使自己的目光穿越树障,一点也不敢怠慢。他似乎感到有一种不安和突如其来的恐惧。远处,那只幽灵一样的眼睛也正恶狠狠地围着他移动。他暗暗将身体挪动了一下,力图站起来,但没有成功。
他发现自己的眼皮已经很沉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对手意是如此强劲。要知道,自己在侦察大队、整个战区里都绝对值是数一数二的高手。而且,多次插入敌后伏击,也从没失过手。
他和排长都在林子里。却没有一点他的动静。他甚至有点小视排长了,不就是上过几天军校吗?牛什么呀?记得那是他刚补充到特种大队时,排长听说他会功夫,非要与他交交手,说是过过招。他说咱是新兵,这可不行。谁知排长执意根本摔。没办法,只好动手了。仅用一个“犀牛探海”便把排长摔了个仰面朝天。
“排长是你可以随便摔的吗?”有老兵发难。他忽然好生懊悔。那会儿摔排长的时候,还应该更狠些。祖传的神功我还没用上呢。他突然冲出人群,一脚踢断了一方牛头大的石柱。大家委实惊叹折服了。于是,他的名字在南线不胫而走。
而现在,他真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竟让对手和自己周旋了这么久。而且,由于自己的大意,险些被对手制服……
三天前,就在这片弥漫着芥子香和树脂味的密林里,他和排长保持50米的距离潜伏着、等待着。在主阵地前想要抓“舌头”是极不容易的。猎物不会轻易出现在你的面前。雨过天晴后的林子开始骚动。草丛里的旱地蚂蝗和小黑蚊子围着他的脑袋不停地上下翻飞,不时地在他的脸上、颈上添些纪念。这种持续不断声音使他烦燥不安。
他忽然想起家乡。在那些榕树掩映下的林阴道上,会有知了在不停地欢歌。尽管这歌是那样单调,而且也是没完没了,但那毕竟是和平之音。而此刻,他的心里却突然升腾起一种莫名的酸楚。他本不应该来这里受苦流血的,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运动员的。轰鸣在耳边的应该是鞭炮,闪耀在眼前的应当是霓虹。但枪声和火光从来没有温情。于是,他度日如年地企盼战争早点结束……
当然,这种念头不可以让别人发觉呵。他知道在心底萌发出一丝被硝烟淡化了的乡思,谁也管不着。于是,他将铺在身底的雨衣套在脑袋上。四周依然寂静,没有异常。是的,他感觉神经有点松懈了,眼皮被星光拉长。静静的夜呵。
午夜时分,懵懵懂懂听到排长方向传来一声麻袋倒地般的声响。紧接着有人“悉悉”地向他这边摸来。凭着侦察兵特有的素质,他一跃而起。然而,就在他刚刚站稳脚跟的一瞬间,头上猛的挨了一棍。他身子一软,不由地重重地倒下了。他被那个家伙背了起来。妈的,太那个了。那家伙也真行,在森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飞跑起来。他的心一阵紧缩一阵惊慌。弯曲的身躯,已经触到了死亡。但那家伙,根本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就是说,他在那家伙手里是死不了的。他睨着冒火的眼睛,努力辨认着方向。在林子那头,排长卧在那里,两只56—1式冲锋枪倒在地上。排长胸前的匕首闪着冰冷的寒光。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再走下去,那自己也就彻底完蛋了。他知道快要走出这片树林了。他明白这将意味着什么?透过稀疏的林子,已经看见了月光下那块乳白色的界碑了。
他的眼前一片浑浊。他感到压抑、郁闷和绝望。是的,他就要随着晨雾消失,就这么过去吗?他在心底呼唤自己。仿佛看到了那个可怕的情形。不能!绝对不能。他镇定了一下情绪,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是呵,当年在全省“猛士杯”散打决赛中,他被对手一拳打趴在地。就在裁判员倒数到“9”的时候,他突然一跃而起。那时,为夺取金牌,他积蓄了多少力量呵。而现在没有裁判员,但一个声音却在为他呐喊:“六、七、八、九……”他忽然觉得周身有一种神奇的力量鼓舞着。他开始气沉丹田,运起“千斤坠”之功。那家伙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他晃动的胳膊忽然向前荡去,触到了对方的前胸。他感到一片潮湿。那是血。就是说,这小子在和排长搏斗时,也负了伤。这时,对手的浑身也在颤抖。
机会来了。他大吼一声,从敌背上挣脱,跳下地来。紧接着抬起一脚,踢中对手的腰眼。对手“扑吃”一下应声倒地。但几乎是同时,他们都站稳了脚步。
两棵小树在风中摇晃。一片草地上两个士兵对峙着。
这个粗壮的家伙是怎么样的愚顽呢?上步腾挪,足见其身手不凡。挨了他致命一脚后,居然能够承受。显然是只凶恶的狼,这让他高兴起来。现在,他们手中都没了足以致敌于死命的武器。直到这时,他才深悔由于自己的大意,才被对手搞成这个样子。甚至佩服对手的忍耐,要不是睡着……他想。但他确实是睡着了,结果让对手钻了空子。这在他的辉煌战绩上是从未有过的“新闻”。更重要的是,他就要成为对手的俘虏了。如果,这一切真的沦为事实,他会怎么样?那当然是就此全玩儿完。
而现在的情形是,他们都无力耐何对方了。经过一次、二次撼人心魄的撕杀格斗后,他们都快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了。他们俩都靠在树干上喘息着。
他和他就这么对峙着。
对手无疑是优秀称职的好特工,看这家伙出手的招式,有点像南拳的劲道。而自己居然也不含糊,这使他得意起来。起码日后可以吹吹牛皮:“老子当年可是虎口脱险呐……”但是,现在可是先被对手打翻。无论如何,这使他感到不愉快,也不舒服。当然,最终还是他幸运,他让对手失去了升官发财的机会。从对手那双怨毒的眼神里,他捕捉到了这一点。他不由地微微冷笑起来。对手也突然开始蠕动,眼睛紧盯着他,脚下却开始向后一步步退去。那只脚已经接近了界碑。
绿色的山林里,寂静安详。他的面前飘起无数光晕。天开始旋转起来。远处传来几声哇鸣鸟叫。绝不能让对手逃回边境。他竭力支撑起来快要散架的身子,扶着摇晃不止的小树立直了身子。一种撕心裂肺的巨痛揪着他,一步、两步,他开始接近对手。而后,一个迅猛的虎跃,挥拳准确地打在已经没有斗志的对手的太阳穴上。
“嘭”,山谷里荡起一串清脆的回声。顿时,一簇簇金星拖着耀眼的尾巴在他眼前飞舞。他全身无力地瘫软下来。而身下正是散发着浓烈陈年腐叶气息的土地。身边就是界碑。这时候,他看见连长正朝他走来。
山峦托着朝霞走过来。
山风拖着火焰飘过来。
融化着的太阳透过林隙,滴落在界碑前的两个士兵身上。
呵,同一个太阳。
他有他的太阳。他有他的太阳。
1987年7月于51051部队政治处
雨雾之晨
(一)
你就这样默默地走了。
在京西妙峰山那个萧森、凄楚的五月。那个雨雾之晨啊。
风,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旋转。
风,常常会鬼使神差地叩门。
风,常常会携来一丝淡淡的隐痛。
时隔一年,我却无法排除那个血淋淋的画面。总有凄迷的怅然凄迷的渴念,甚至常常拼凑那断了线的记忆和零乱的图案。
(二)
—蛇腹型山路,就在眼前。
旋转的年轮,就在谷底。
冰冷的雨丝,就罩在头顶。
一位白衣少女在风雨中飘摇。路边有碾碎了的花朵。你胸前簇拥着四岁的骨血沿娇儿。丈夫纵是彪形大汉,却也无力改变底朝天的世界。不幸的灾难,意想不到地车祸,不幸地降临在这一三口之家头上。
远方,有一束蓝色的火焰,那是被摔碎了的爱神吗?
(三)
从那一刻起,太阳便失去了往日的热情。冰淋的心在苍穹之中抽搐、扭曲……
我们曾一起在微笑中看山桃花的欢欣。
我们曾一起走进京西杨坨这块发誓永不再来的地方。
我们曾庆幸能成为军中骄子,我们曾为军艺的红校徽激动一千一万次。
我们曾截取一段塞风,去读南疆战友寄来的信。
我们曾把感觉情绪,牢牢系在艺术之梦上。
我们曾一起在折射落霞的角落,采集瑰丽的光芒。
我们曾谈起过坝上康保,于是我们认了老乡。
我们……思绪如一簇干柴,终于燃烧起浩大的森林之火。北方之魔火。北方之六月雪。
(四)
你突然逝去。命运注定你不会成为英雄。昨天,我们还相约到南疆去拮取诱人的功章,昨天,我们还在絮语《圣经》:“人啊,你本是尘土,终将归于尘土。”我渗血。难道我们的一些胡思乱想,莫非真的灵验么?
可我不明白。天地间的转换,竟是如此简单明了。甚至抵不过一个怪异、迷乱的梦。
人,不是苍茫大地的主宰吗?人在自然面前,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能以其激昂迸溅出奔放,也会有沉郁来流泻悲伤。
我们总在行走,总在思索。
难道仅仅是为了稳定情感这微小的细胞,而让凛冽的腥风血雨占据整个生命吗?
难道我们真是上帝俯首听命的可怜的臣民么。
(五)
没有人会忘记那匆匆的永恒,也没有人不哀叹那匆匆的相识。
天空垂着雨帘。有一种怎样恐惧的声音?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如此简单透明。
生与死竟是喧哗与宁静的交替。
生与死竟是爆烈与沉寂的组合。
生与死竟是爱与恨的洗礼。
噫呜吁!壮哉!悲哉!哀哉!
没有人知道你是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没有人能挡得住,你姗姗而去的脚步。
(六)
也许,你的行走,只有你丈夫知道。
他告诉过我,你是被诱惑吞噬的。
你从来都是壮越的进行曲。可是那天,你却演奏柔曼的相思。
你从来对娇儿没有过多的亲昵,你在为聂荣臻元帅编写传记而勤奋。可是那天你搂住娇儿吻了又吻。
你从来都是绿色的军衣。可是那天,你却翻出所有的库存,最后选中了乳白装。
你终于在纤细的颈上,套上你从未戴过的红纱巾。犹如一条血链,你丈夫说。
你噙着晶莹的泪花去看五月的妙峰山。满坡的白玫瑰迎接你的执拗你的纯情。
为你的气韵,为你的甜美,为你的温柔,粗鲁的丈夫曾打你耳光,使你头晕,而你却说那是爱啊!更深更烈更浓。
你在做着什么?似乎微不足道。但事情发生了。人们都说事情蹊跷。
你倏地远去,也许,那正是你的路。我们也会随你而去的。
(七)
那天有雨,同学们都没有出门,谁也说不清,这是不是在为你祈祷?为你送行?
大家在一起,都没有眼泪。却都在蕴酿眼泪。谁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但是,那一天。大家都相信都感觉到正有一泓热泪流下来。浓重而又咸涩,惨淡而又幽深。
潮雾打湿的意境,莹绕南线壮士的微笑,回荡浩浩戈壁的驼铃。
我们去采访。我们也会挺胸大步向前走。我们跨越时空、地域。去投入南疆北国的殷殷热土,去讴歌老山兰木棉树,去弹吟套马杆白毛凤。
我们把太阳托起。把月光留下;高军的《士兵》诗里多了些许雄浑。兰草在《同一蓝天下》挥发着《他们》。
但是,你呢?只把悲恸留在青春膨胀的瞑想之中了。其实,你完全可以写出千古绝唱的散文来。凭你的聪慧你的才气你的敏感你的激情。
(八)
如果不是为了扼制遗憾,如果不是深深的思念,也许,我不会从这块蔚蓝色的天空下走过。
回忆之中,谁的手中不握着一个剪断了翅膀的雨雾之晨。
没有人知道你的姓名,也许,你早被人们遗忘,你太渺小太嬴弱太孤零太悲惨太平凡。
是的,你给人们留下虔诚的负荷,就这么轻松地走了。那张勃发的脸,那颗洁净的心啊。
你永远不会知道,就在你长眠的热土上,会耸立起怎样宏伟的山峰。
你永远不会知道,你曾寻找过千百次的成就伟大文学事业的秘诀,怎样握在我们手中。
于是,炽烈的夏风,在冥顽之中,开始躁动。那甜甜的不屈的自信的微笑,撩过人们的心际,融入那颗锈蚀了许久的心,踏入人们不再缄默的轻视。
站台大瀑布
从暗蓝色的天幕上,射出一支震颤的歌。望着你我什么也没说。曾有若许诀别与饯行郑重地为你祝福,尽管冷寂曾把黯淡的眸子布满月台。
北方的十月站台。微笑地泛着神圣光晕的十月。我们面前横陈着闪着幽光的铁轨。你说一条是有棱有角的沉雷,一条是如锋如芒的闪电。你不在意她拍落身上的尘土,轻盈的哨音与嫩绿的牧歌叠在一起。仿佛此行是去踏青,甚至是在涓涓的温情里陶醉。你靠在车头的一瞬间好神气。那被一方黑铁铆接的两个圆轮相依在一起,成为绷紧的弦。你说,这就是我们。
或许,你的纯真是一颗幸运的心灵。你曾走向街头,去寻找那串鸽哨似的叫卖声。决不是为解脱待业的苦恼,才甘愿承受自卑的荣耀,而是让充实凝重的商品,展示出职业的崭新概念,在折射霓虹的青春图案里,为盛夏送去一个不再干渴的中午,给寒夜送去一个滴香的黎明。你也曾走进大学,去寻找那把金黄的钥匙。当然决不是为了显贵,才在学历的底片上感光,而是让几何图形把你与宇宙连结。在理想和信念的经纬上,构思成熟的世纪,抒发电子的铿锵。最终,你走进军营,去寻找晶莹透澈的履历。决不是炫耀,才为挺拔的军服神气,而是让战争与和平的天平确立自己的分量,在钢铁和意志的交响中,接受辉煌十月的检阅……让我痛苦地咀嚼这充满血性的渴望和太阳般的灼热吧。痛苦的选择和选择的痛苦,因痛苦而有人情愿选择,因选择而失去或加重痛苦,这便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