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抗日同盟军失败。父亲回到老家任怀安左卫完小校长。1934年春,日寇又占领了察北,察省的形势更加危机了。父亲乔廷瑗奔走于坝上坝下各地,积极发动学生,准备枪马,参加抗战。
1935年冬天,父亲踏着察哈尔抗日同盟军烈士们的血迹,继承他们未竞的事业,组成了“察北民众抗日救国军”,出任司令。那时,大伯乔廷琦正担任察哈尔省国民党的地下工作(1935年《何梅协定》规定“撤退河北的中国军队,取缔一切抗日组织活动”,察北的国民党省党部转入地下工作),对父亲的抗日救国活动给予了大力支持。在大伯乔廷琦的引荐下,时任察哈尔主席的刘汝明将军,对这支抗日民众武装,给予了正式建制批示和物资支援。
那时,母亲张松贞是父亲的秘书。她善使双枪,左右开弓,很是厉害,是威震塞外的“双枪小姐”,可她却甘愿辅佐父亲抗日。她说,成就抗日大事要靠父亲这样有血性的钢铁男儿。
1936年11月,父亲带领着抗日救国军的部队,随傅部一起击溃日伪军侵犯,一举收复百灵庙。消息传出,举国欢腾,四海同庆。海内外爱国人士,纷纷组团赴抗日前线慰问傅部官兵。在察哈尔省党部任主任委员的大伯乔廷琦,也亲赴前线酬劳慰问。在百灵庙前线,大伯挑破了父亲与母亲眼前的那层纸。给他们做了媒。说你们也别绷着了,抗日仗要打,可你们的婚也要结。在大伯的撮合下,父母就在百灵庙前线成了亲。
1937年8月14日夜,父亲带领30多人,从大境地门出发,一举歼灭了日军驻察北崇礼警察署,枪杀了警察署指导官井野毛一郎。8月15日,大伯乔廷琦在国民党察哈尔省党部秘密设在张家口市南武城街一家电料行的电台,向国民党中央社发出了察哈尔民众抗日救国军夜袭日军成功的消息,16日《察省日报》、《中央日报》、《大公报》都刊发了此报道。平、津、沪、宁等地的学生纷纷来电声援他们的抗日行动。
目送着草原低垂的落日,大伯和父母就倚在大境门城头,任思绪沿着清水河弯弯曲曲的沙砾古道北行。那时,逶迤的长城,遥接云天。城门牌匾上“大好河山”那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囊括了北国风光的全部神韵。他们相约,待到他们儿孙满堂的时候,再一起故地重游。
此后,一心抗日的父亲与身在后方的大伯便再也没能见面。他们那时根本没想到,在察北抗日前线这一别,竟会是半个世纪。
“七七事变”不久,日军在察北攻下了张北狼窝沟。后来张家口也失守了,父亲随部队撤到大同。作战勇猛的乔廷瑗,很得傅作义的赏识,表示只要抗日,父亲要什么他给什么,支援父亲扩充抗日部队。但战局很快逆转直下,天镇失守、大同失守,父亲来到西安。1938年转到武汉战干团,任女生大队中队长。武汉撤退后,父亲来到重庆,担任了国民党中央训练团总务科上校科长。1948年11月任国民党辎汽17团团部副员,撤到云南,参加了卢汉的云南起义,后在昆明陆军学院学习。1951年3月,父亲结束了他的军事生涯,转业退职还乡,继续当他的老师。退休后,又在张家口市委统战部当顾问。
而大伯乔廷琦回家的梦,却随着1948年12月平津战役的胜利破灭了。傅作义部队起义后,国民党察哈尔省党部官员们举家南逃。大伯执意只身前往台湾……
此时,大伯,我只能在梦中和你相见。我的父母早已离我而去,他们用自己的前半生打下了一个辉煌的时代,他们等不到您的归来便撒手而去了。他们给我留下了一个遥远而又凄婉的故事,一个父辈们的世纪之憾。
大伯,您离开自己的家时,我还没出生。战争和历史毕竟离我们这一代太遥远,遥远如大漠苍茫。而骨肉亲情却让你们这些已经到了风浊残年的老人们苦恋不已。你离开北方察哈尔时候,天气正冷;而今,察哈尔行政区已经不复存在,但你和你们在台湾的“察哈尔同乡会”还在,那里还有许多和你一样的人。捧起当年你和我父母合影的那张已经泛黄的照片,大伯的影子仿佛就在我眼前飘动。一股浩浩山风,就在我的血管中奔腾。
当年,大伯的一封家书,几经磨难,才从台湾飞越太平洋,又从太平洋彼岸的美国辗转到了中国。我们全家才知道大伯还健在,已是台湾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了。在沟通信息联系的第二年,大伯来信,非要让我赴美,去继承大伯开创的产业。
那时,我正在张家口师范学院就读。出国,对于一个家境贫寒的女孩子来说,是多么得诱人,它真可以让一个丑小鸭一夜间变成白天鹅。昔日在抗日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父亲,早已风光不再。当穷教师的父亲,拉扯着我们七八个孩子,家里真的是一贫如洗啊。但是,父亲却不让我走,而我也不愿去。大伯,黄河是我们的血液,长城是我们的脉络。我们张家口人是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的。父亲和您在国难当头,举兵抗日就是明证。于是,我郑重地做出自己的选择。留在中国、留在张家口。大伯惋惜之余,更多的是对我的赞叹。后来,在一个被太阳染红了的日子里,只有8年教龄的我,被评为河北省“优秀园丁”。
大伯你可知道?这么多年了,经大伯和父亲的联系搭桥,在台湾的察哈尔同乡会已经有20多人和家乡亲人取得了联系。尽管,他们的信依旧慢些。但当年和大伯一样走出大陆的海外游子,毕竟找到了自己的根。家乡父老也思念着他们。
而此时,大伯,你会在灯红酒绿的台北,在鸟语花香的日月潭,把一缕乡愁化作遥远的祝福吗?大伯,在中国正北方有你的家,有你的亲人等着你回来。海峡隔断了两岸老一辈亲人相见,但山水却隔不断我们新一代要相认的心。家乡的缕缕炊烟还在,还会从羊肠小道的崖边袅袅升起。大境门与远山交谈不再隔着遥远的空间。
大伯您能听到我的呼唤吗?大伯为你的察哈尔、也为我们的家乡巨变骄傲吧。长城,是我们的北方利箭;大境门,是我们北方的眼睛。它虽年轻,却成就大事孕育生命。过去,它试探着我们的胆略和坚韧,它是救国救亡的象征,印证着我们光荣。今天,它和平与超然同在,温馨与幸福共存。它回味着过去的光荣与梦想,它演绎出现代的使命与神圣。
大伯,北方的山有多高,山城就有多高。岁月和泥土都无法使山城张家口衰老。张家口是历史的儿子,是北中国的骄傲。大伯,让我代你为我们的长城添一把黄土,砌一块真诚的塞上石吧。让我的歌声溶入苍凉的边塞诗,让长城巩固的基业,一代代长藤般地繁荣。
现在,我要说,长城生长着我们的信念和深沉热烈的期望。它是我们最值得称道的绚丽风景。
让我为你祝福吧:在你黄金般的生命里,回归故乡,站在大境门长城脚下的日子不会太远。
大伯,别忘了,北方塞外有你的家,北方有长城啊!
锡拉木伦
历史从这条黑郁郁的小河闯进我的灵魂,锡拉木仑耸起的旗帜钻进早晨的阳光。很久以前就听说过那里有一只苍狼。忽远忽近的沙哑歌声刺痛了我的喉咙。
现在,我只有靠那几册发了霉的史料,摘下一串串冷漠的记忆,放进嘴里咀嚼荒原上的沉寂。面对最终的选择,我只有深深地低下头。我的封尘已久的锡拉木仑啊,我的充满欲望的塞外察哈尔啊。我还能找到你吗?
察哈尔
揭开裹着烟尘的衾被,茫茫雪原之上的塞外有一种无尽的忧怨。这就为我的叙述埋下了一个崇高的许诺。我可以在历史的隧道里放大北中国。察哈尔—不是一串带羊肉味的音节。那是一片轰鸣和旋转的白海子,百灵鸟厚实的声音是浩瀚的风。成吉斯汗把恐怖的征服传给了后人,值得庆幸的是牧鞭高举着一种精神。
血。头颅。白骨。弓箭。烟尘。把死亡的边缘和光荣的色彩吞没。
现在我正在自由自在不厌其烦地走上通往百灵庙、四子王旗的路。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从康巴诺尔的闪电河畔出发,沿着东西苏尼特之间残留下来的张库商道,目送那条荡漾人迹的河流,缓缓北上。
是的,现在。我应该看见酒旗在马群与驼队中飘忽的辉煌瞬间。那时,一支多情的短笛推开牧草那碧绿的纤手;那时,我孤独地站在地平线上嗅着来自北方的风;那时,夜色常使双手变成逃命的桨。
野性的风乍起。凶猛的狼群来了。残忍的土匪袭击。小贩无望的眼神。妓女们的兴奋。常常闯进这里,并泛起一片片惊慌。让你无由来地痛哭和诅咒。
破产。绑票。劫货。埋伏。阻击。
如果苍天有眼,血淋淋的风暴之后,应该是死一般的寂静。那时的人们只有忍耐,没有哭泣,没有挣扎。人们应该很是平静。依然装好货架继续上路。
这是康熙初年一支狂舞的崭新世纪。而蒙古人的后裔—察哈尔、喀尔喀、厄鲁特三个部落仍在支撑着苍生天。喀尔喀屡遭厄鲁特台吉噶尔丹掠劫和驱赶之后,康熙大帝怒发冲冠,流出的宣言凝为金色的出师令牌。兵分三路:东路以黑龙江萨布素出,西路以费扬古自陕西出,中路便是康熙帝亲自统兵,自独石口张家口浩荡而行。
圣火燃烧着人们的信念。噶尔丹开始退却。口北三厅(多伦诺尔厅、独石口厅、张家口厅)至此留名。
战争的缝隙也会蕴酿和平。散发着芨芨草苦味的女人和马群、驼队。把生存与创造的网,撒向有着健壮之躯的大漠察哈尔。通向锡拉木伦路上的要道驿口变得喧嚣。长城五口上的喜峰口、古北口、独石口、张家口、杀虎口成为永恒。王公、贝勒、台吉、参领、都统、苏木和草民,一齐将目光射透边关,却又注视着边塞的世态炎凉。
但察哈尔人,就从这里继续出发,向漠北、向漠南、向库伦、向恰克图、向达毛斯格洼挺进。
蜿蜒隆起的北方,从这些“口”之后表情就变得单一了。一望无际的草原、沼泽、河流,在我们的先祖面前沉默着。羊油灯微弱的灯光,悬在驼杆上等待着一次次黎明。木然的脸,在焦渴中蹒跚而行。接近锡拉木伦。在280年前,锡拉木伦是一片风吹草低的旷野,是一片坝上女子们噙着泪花望夫的土地。
荒草燃烧的勒勒车下,是一群毫无顾虑的汉子。手伸进裤裆里抓虱子,对着明晃晃的太阳撒尿。在锡拉木伦河边,汉子们狰狞地赛着大海碗狂饮。酒碗在人们的手中传来传去,大家表情漠然也不谦让。谁都知道,酒是察哈尔人的胆量和自信。这时,一定有一种声音,狼嚎或是枪声从远而近。向你逼来。
宿命的锡拉木伦,真的有些惊慌。能往哪儿逃呢?你只有接受来自命运的震慑。其实,这种格斗和格斗之后的结局已经表明:我的体内正有金属撞击。
我的血管走走停停。沿着锡拉木伦的走向咆哮成大漠风。如果我还活着,我当然知道那天的灾难是怎样来临?白毛风卷走了我的全部奢望和所有祈求。我只有顺着风势,垂下望风的头。我已经被风暴搅得昏天黑地。
现在,我依伏在卧驼肚下。在驼的体温下,我感到了什么叫作温暧?当然,还有爷爷的一双大手紧拉着我腰间的绳索。我们一起呼吸着北中国边地的躁烈的空气,我们心中有一种被后人们称为世纪未的滞息。
一群妓女。真的是我们这群爷们的女神。你给了她温饱,她也给了你长长旅途上的温馨。这是一种绝对真诚的情感。她们绝对不是那种被后人们称作是“鸡”的女人。她们至少在人格上,要比那些现代的“鸡”高出不止一千个档次。
那时,她们的腰间缠着我们黄金般的信念;
那时,她们的眼睛里闪着我们朴素的决心;
那时,她们的目光和声音是我们出发的号角;
那时,她们的笑脸和乡音是我们归家的路标;
那时,她们用肉体和色相引发着我们的一次次情欲;
那时,她们用美貌与善良构筑起我们的一回回梦境;
那时,她们的愿望就是我们的愿望啊;
我们的每一次远行都会牵动她们的心。
在路的尽头,我们可以常常看到还是小脚的她们,身穿红夹袄,站在崖头上,手中的红沙巾在飘动。
如今,我常常惊奇地赞叹,她们是我们共有的情人。你尽可以在她面前向往爱情丰富表情。你也尽可以在她面前花尽所有的银两。但你绝不可以将这枚鲜果独吞下去。
你相信吗,这就是察罕淖尔,察哈尔人略带野味的传奇;这就是察哈尔人走向锡拉木伦的骆驼商队;这就是身穿白毛大皮袄的口外的旅蒙商人;这就是280年前曾经红遍北中国的民间商队;这就是让我无法平静无法入睡,也让我敬畏无比的大漠察哈尔。
我不知冬眠了多久。我的察哈尔还要蛰伏多久?我的四肢着地,伏拜着你期待着你。我在走着的路上感受着那种被人遗弃了自由。为什么我总有一种空荡荡的无家的感觉?
我的那个叫作家园的地方,到底在哪里呢?
我的那个叫作察哈尔的地方,名字已经消失。
我的那个叫作察哈尔的地方,版图却永远存在。
锡拉木伦的生命,具有高贵的血统和气质,有着成吉思汗辉煌的远古冲动。
现在,应该是我返回母体的时候了。
我在尘封已久的锡拉木伦寻找深刻,我在躁动不安的察哈尔寻找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