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找来旬邑县的新保姆小禾,红丫就真的要走了。看身份证,小禾的大名叫何雪禾。一个很好听,也很好看的名字。小禾说,因为陕西西北地区风头很硬就吹成个红脸蛋,城里有人干脆就叫何雪禾她为“红富士”。一个旬邑特产的苹果品种称谓。
晚上,小禾做的第一顿饭是熬稀饭。很香的细玉米珍,金黄黄,灿灿地。小禾,41岁,她唤我为“姐”,称呼我母亲总会忽然变调用半夹生的普通话为“老妈——妈”。
小禾说,姐,稀饭能冲恼火呢,你喝上一些?警察丈夫本来加班说不回来的临时又任务撤消推门回来了。小禾一见我丈夫进门就急了,就冲口说,呀,没你的稀饭。就三碗。
我说,还是三碗。总不是一碗吧?我把碗让出去。小禾忙说,姐,谁不吃,你也不能不吃。哥,你吃我这碗。
小禾来绝对是一种主人公的感觉,让人亲切而且感觉可靠塌实。我点头,端起碗,给小禾分了一半。
何雪禾的勤劳是真勤劳,手脚麻利地溜溜转。对老人由衷地细心和条理。21点,23点,3点起夜,从来不会耽误。过去红丫会睡过去一两次,玉川年纪大会犯困,我已经习惯到点还是会起来一起帮一把。毕竟自家老人的习惯还是比她们更熟悉些。但是小禾不让,总催我说姐你去睡。这是我该做到最起码的事。
到了半夜,我在看书或者打电脑,小禾她处理好老人家的事,就开始为我做夜宵。三个饺子,两团元宵,一筷子细面条或者卧枚汤上飘着葱花碎末的荷包蛋。每一次都令人欣喜,令人意外,令人惊讶。每一碗夜宵都是精心调做,汤水清爽,颜色光鲜,味道地道,干干净净的,吃得人很舒服,很愉快。我不睡,小禾她也不睡。她很喜爱绣花鞋垫。都是陕西关中流行鲜艳的十字绣纹。花样翻新,很有创意,也很好看。我说我还是喜欢关中老式朴素的蓝底白线的袜垫。错!新生活了。不一样了。小禾是有生活观点的人,还很坚持新的观念。有时小禾也拆卸家里的旧衣布头打疙焙,刻些大小不同的鞋底,做几双黑布鞋。陪我熬夜熬眼。可是第二天你起床,小禾早已起床,家里已经在我习惯的通风中,迎接新的一天朝阳,一切都是亮晶晶的了。小禾从不串门,不搭话,不观察与我家无关的一切人和事。我看见她,就好象看见“忠诚”,“健康”和“精干”。
小禾是个甘肃西南部偏僻的乡女。她说她原名叫何雪芬。结婚时18岁,迁户口因为方言和表达错误,慌张中把说草头芬就误说成了木头上加一瞥的禾了。
我说,“禾”挺好听的。比“芬”好,有质感。何雪禾她就笑,问啥是质感?我说,是可以触摸到的东西。哦——,看她满脸两团红艳艳的红云,灿烂得很。她说就是嘛,在乡里人家不叫她小禾的。都叫我,就是苹果品种的那个名字——“红富士”。
小禾的丈夫是位乡村带帽小学的数学老师。我第一次见到他,高大的身材,黑红的脸膛,腼腆沉稳中写给我地址的字和手机号码,都是那么飘逸刚劲。丈夫家中兄弟三人一姐出嫁。禾郎排行老二,基本说话有老大。三兄弟分家没分情,我们去时,父母兄弟妯娌都来聊天,做饭,陪妈妈,很是热闹。
小禾好福气。有一俊儿一好女。女儿长相很富丽,说话很有礼貌,大眼睛乌黑明亮,正在咸阳读电脑中专,准备早早工作好补贴家里供弟弟在家里好好读完高中再读大学。一副大家闺秀开朗大方的风范。儿子心气很高。我问他想不想去城里学门手艺,给领导开小车?他的眼睛立刻流露出蔑视说,开车?那不就是和吆马车一样吗?我才不下作呢!他对母亲进城伺候人显然很恼怒。对我们的到来和照相一律不配合,还用冷言冷脸相抵触。小禾说,这世界就是活男人的。我,一芥女子,活着都是为了他们呢。这话叫人听了心酸。在我眼里,小禾家恰恰是两个女人比两个男人强百倍。
三年下来,小禾也是保姆的老资格了。家务真是没说的。但是这三年,小禾所提出的种种要求也是很有高度,很难办的。
首先是女儿工作。然后是儿子的高考。接着就是禾郎先生的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我说不办公办教师你老汉他还能干啥?小禾黯然,说,那就只有种地育果子了。他心能甘?
你得,得一一办理。这全是大事,难事。为了老母亲的生活,我们全家极尽全力。小禾女儿,去城里当临时工打字员。小禾儿子,去西安体院争取考特招大学生。文化课就120分录取线,结果他是数学只考了18分。700满分连120都没过,我很愕然。这样的父亲数学教师还能转公办教师吗?还要误多少乡村子弟于明天?当我行政学院的县长同学催问我这事有进展了,你还办吗?我沉默良久无语以对。我说,你别给办了。
小禾的先生只差一步,公办教师就没有批下来。对小禾的儿子我问过他是否还要补习一年再考?他断然摇头,坚决去西安阿房宫建材市场学徒花玻璃工匠,后又转行无数。最后一次见他,他才说他还是很想上大学的。就是想上阿姨你带我去的那所体育大学。社会,让他明白了生活的艰难和不易,学历对人生的重要。
小禾要走了。她说丈夫没有转换成公办教师一急得了糖尿病,眼睛一阵失明一阵模糊的。她要回去好好照顾他了。小禾说,不然,咱还活啥劲呢?
临走她给我九枚袁大头的洋钱和一床三新红缎白里子又喧又暖的十斤花棉被,说是报答我对她家过去的所有帮助,这是她从娘家的两件陪嫁。
隔三叉五她还是有电话来问候一下母亲。小禾的声音叫道“老妈——妈”时,还是会忽然变调用半夹生的普通话。这声音让我颤抖。我知道,只要母亲的生命还活在大地上,这声音就将伴随会一直在我的耳畔呼唤着。
小禾,一颗西北高原上美丽的红富士。何雪禾,一个多么好听的名字。
我常想,不是许多人总会遇见好人,而是你总是用好示人时,人就会对你反馈好。你用恶对人时,人就对你恶。对人的态度是一面生活的镜子,你怎么去照,它就是你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