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当今其他中国作家相比,贾平凹的创作更倾向于乡村山区生活。散文亦如此。他较少写到所谓的城市生活,即便写到,也是诸如五味巷、十字街、画家轶趣、墨客见闻之类,传统的生活氛围很浓郁,也无所谓城市或乡村。我的印象是,平凹是一个与现代城市生活无缘的作家,尽管“城里的生活”曾令他“神往”,但在实际上,他所“神往”的是创造性的文学生活。他写过长篇小说《废都》,可这部被人骂过的小说能算是城市小说吗?
就中国当代作家而言,平凹的才分与勤奋都是罕见的。但他又是一个很传统的作家。当他面对传统的乡村山区生活时,他的感觉极为敏锐、极为独特,可以持续不断地从中发现他所共鸣的东西。这大约也是他的散文创作数量可观的原因。自《月迹》、《爱的踪迹》之后,又出版了多少本散文集,没几个人搞得清楚,反正人们读到的大都是合集或选集之类,如《贾平凹散文自选集》、《贾平凹散文精选》、《贾平凹游品精选》以及《贾平凹自选集(散文卷).闲人》等等。
我之所以推崇平凹的创作,大半原因就在于他的传统性,特别是那种对于传统生活的透视。平凹是“山里人”,但又不仅仅是“山里人”,而不仅仅是“山里人”的恋乡情结,则在他的创作中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当然,恋乡与钟情中国的文化传统及艺术精神,在平凹那里是相辅相成而互为一体的。一九八二年写下的《“卧虎”说》,则是一篇地道的审美宣言。那时候的中国文坛,饥饿的青年作家纷纷把目光投向西方现代文学,而平凹却苦苦地寻思着中国艺术精神的“根”。批评家季红真称这篇散文开了中国“寻根文学”的先河确是一种极有见地的说法。
与其他陕西作家一样,平凹的刻苦勤勉也是有名的。他乐意写作,写作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据我的算计,平凹仅八十年代就写下了五十万字左右的散文,而八十年代,正是他的小说创作达到鼎盛的时期。这种创作状态,曾使老作家孙犁感到“惊异”,觉得他是“把全部精力,全部身心,都用到文学事业上来了”。这是我从平凹的第一本散文集《月迹》的序言中读到的。就在这序言中,孙犁还说:“他没有否定过前人,也没有轻视过同辈。他没有对中国文学的传统,特别是五四以来的现实主义传统,发表过似是而非的或不自量力的评论……他像是在一块不大的田园里,在炎炎烈日之下,或细雨蒙蒙之中,头戴斗笠,只身一人,弯腰操作,耕种不已的农民。”这是十四年前的评价了,但以此来评价今日的平凹,我以为还是很合适的。
平凹对于中国当代散文的贡献,在很大程度上是起到了一种独特的桥梁作用一一这就超出了他的作品给读者所可能提供的艺术享受。在平凹的散文创作最见成绩的八十年代,中国的散文创作正处于前不见村后不着店的尴尬状态,小说与诗的领域一派欣欣向荣的新气象,现实主义精神也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深化阶段,可散文却一直犹豫彷徨、裹足不前……而平凹散文的大量出现,也算是填补了空白。尤其是,他的作品与中国的传统艺术精神极为吻合,这就很成功地满足了由传统艺术精神哺育起来的读者,也呼应了渴望中的散文世界的期待。譬如说,他的散文所走的思路、所循的框架,实际上只是对传统散文方式的深化或革新,依然是触景生情、缘物写意,但在他的美文品格中,却积蓄着精神的解放或情感的重新认识。他虽则提倡“严密的结构”,但这里的“结构”绝非单纯的行文形式。
讲究结构,是平凹散文的特点。但这不影响作品的亲切流畅与平易近人,尤其是那种不拿架子、不作高论的行文姿态,给人以轻松自然、率真坦诚的感觉。他虽然写了大量的“游品”,但很少写到被人写滥了的“名山胜景”。他写得最多的是常人状态及百姓生活景况。他对散文的创新有着自己的独特逻辑:真的就是新的,新的就是奇的。此话听起来既似大白话,又像文字游戏,可细想起来,确是道出了创新的真谛。所以他从来不谈所谓“走出传统”的问题,因为在他的观念中,不是要不要“走出传统”,而是觉得自己对传统艺术精神还没有吃透与学到手。他说:“以中国传统的美的表现方法,真实地表达现代中国人的生活和情绪,这是我创作追求的东西。但是,实践却是那么艰难,每走一步,犹如乡下人挑了鸡蛋筐子进闹市,前虑后顾,唯恐有了不慎,以致怀疑到了自己的脚步和力量。”平凹的散文也讲寓意,但他认为,“赫然的寓意往往产生于极平易的事物里”。这,便是他的真、新、奇。他不甚喜欢纤巧,他觉得纤巧会导致做作,会走向苍白的小家子气。因而,他的谋篇布局(结构便与抒写的情调结合起来了。他总是很真诚、很平易、也很宁静,对于乡村山区的观照,对于常人百姓生活的洞察,往往呈现一种月光般的柔和、明澈、忧伤,一种爱怜的热切与真挚,一种平凡之美的颂吟与张扬……平凹的散文之所以可能赢得如此广泛的声望(无论国内还是海外),大约与作品的抒写情调、与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承袭及自觉融入相关。
特别喜好平凹散文的读者,甚至以为平凹的散文在优美方面胜于小说。这种比较自然不甚合适,因为散文毕竟是散文,散文与小说之间的不可比因素也显而易见。当然,平凹的散文也不排斥小说方式的运用,特别是在记叙人事时。他说:“散文不是以塑造人物为目的,可有什么理由要将人拒在散文门外呢?”“散文更重要的还是细节,甚至比小说来得更精,来得更纯……”读者不难感觉到,平凹的散文结构中因了人事及细节的大量涌入,也因了其中的生动、精当、活泼甚至诙谐与幽默,作品便显得格外有趣味、有魅力。
我曾对我的一位仰慕平凹的朋友说,你若想更深入地理解平凹及平凹的创作,不妨读读平凹的“字画”。对于字画的喜好,平凹从不讳言,且有短文作证,即《我的诗书画》。我读过他的一些字画,尤其是画〖一般读者恐很难读到他的笔墨功夫的“专业化”程度不见高,但其中的情景却别有一番风味,写意性很强,情绪传达也颇为充分,甚至不乏境界。其实,读他的画与读他的散文,在感觉是很一致的,只是散文的“语言”能力,自然要比绘画语言更高超。说到散文语言,平凹的独特性是人人可以感受到的,只是一时诉说不清罢了。古朴的现代白话,浓郁的“陕味”,富有和谐的节奏感,长短、强弱、浓淡、简繁,搭配得自成一体。平凹说:“语言探索是迷人的,探索语言是受罪的。”作文的人,若能对语言产生这般一言难尽的感触,也就说明他进入了一种境界。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