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王充闾的散文新着《沧桑无语》(东方出版中心,一九九九年最恰当的称谓应该是历史随笔。在我看来,随笔是一种更接近智性叙述的散文方式,而所谓历史,则是一个无比博大的范畴,其中囊括了各式各样的文化构成,以及关于文化的千姿百态的创造及承袭,也体现了诸如政治、军事、经济或社会思潮之类的沿革或变迁。当然,文学的(或评或文的)历史也是;即便是今天的文学,也必然要成为历史。我记住了《沧桑无语》中的一句话,那就是“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内中体现了一种把感慨对象真正视为历史过程的审美姿态。但《沧桑无语》中的随笔,大都属于“今之视昔”的遐想或领悟,既然“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那“今之视昔”又“亦犹”什么呢?这就可能演绎为一个很复杂也很有意义的命题:至少是在“今之视昔”的过程中,“今”所体现的不仅是时间,同时也是具体的“视昔”之人;人的差别,也就可能造成“今”的含义的差别;而“视”呢,或是怎样的“视”,也必然因视角及穿透力的不同而影响到各自的收获,或直接波及到是否可能抵达“昔”的本相的问题……
虽说“沧桑无语”,但“无语”的根由还在于“沧桑”的被掩盖了的丰富,当然也在于历史仍然在现实中延续:“沧桑”笑看现实,还能说些什么呢?我们的现实始终在传达历史的回忆,或历史与现实永远地保持着相通与默契。我想说的是,“沧桑无语”并不等于现实中的人们面对“沧桑”而“无语”。作者在《沧桑无语——附录》中说:“历史过程本身和对历史过程的记述、对历史的解释是两个层面;历史活动者的意向和历史解释者的意向也属于两个层面。”由此可以想见,作者回眸沧桑而悠思延绵,要说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联想到的,感悟到的,文化的,政治的,社会变迁的,文学艺术的,叹为观止的,忧心忡忡的,自省的,反思的,激情的,智性的或由此及彼的……但依我看,《沧桑无语》中的作品一作为创作企求,始终如一地做着一件事,那就是疏凿历史与现实之间的通道,即在卷入苍茫历史的同时,很自然地卷入现实。我知道这件事的难度,也知道这件事并不是所有散文作家都可能胜任的。但《沧桑无语》的作者不仅尝试了,而且做得很讲究,很扎实,很见文采,让人从诗情与智性的融会中感受的咏史的深度,或者说,是那种才识、见解、文采的交相辉映,特别是那种含而不露的“现实感”,那种因“视昔”而生长起来的警示意味,才赢得了读者的心灵共鸣,甚至能让人想到,我们是在重铸辉煌,还不是在重蹈覆辙?这种想法很有点儿荒诞的色彩,但又很现实。
初读《沧桑无语》,往往能给人留下游记的印象,但实际上,游历只是给创作提供了一种感怀自然或沉思沧喿变迁的契机,或者说,历史才是这些作品的感悟对象一一因游历而涉足名山、名城、名人或名胜古迹,因游历而触发了谈诗、说文、论人或咏史的雅兴,也因游历而回想当年,无论是那些曾影响了历史进程的重大事件,还是其中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扑朔迷离、变幻莫测……因游历而感怀沧桑变迁,仅仅是这些历史随笔的叙述方式。方式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些随笔的缘物抒怀或有感而发,以及其中所传达的思情质量。在这里,作为抒怀对象的历史,仅仅是一种偶然的遭遇,即便是陈述历史,也绝不是为历史而历史,而是或主要是为了打开“视昔”的窗口,以便让读者收获更多的思情——那种既与历史相关、又与现实相关、更与人的精神情怀相关的意味或启迪。我想;这便是《沧桑无语》叩问沧桑的终极目标了。
《青山魂》始于皖南之行,但遭遇的却是诗人李白的一生。由诗而人,由人而涉足社会动荡,最终当然是诗人的命运及对今人的启示。作者在《青山魂》中说:“历史很会开玩笑,生生把一个完整的李白劈成了两半:一半是,志不在于为诗为文,最后竟以诗仙、诗豪名垂万古,攀上荣誉的巅峰;而另一半是,寤寐思服,登龙入仕,却坎坷一世,落拓穷途,不断地跌入谷底。”从李白的选择及遭际中,也从那颗至今活跃与躁动着的诗魂中,今天的人们是可以拾取一些“茅塞顿开”的生命启示的。《寂寞潦梁》自然要写到濠梁,因了濠梁在凤阳的缘故,所以作品在以“濠梁之思”为由头而写出庄子的精神形象的同时,又写出了被称为“濠州真人”的朱元璋的所作所为,写出了追随朱元璋的功臣名将的命运悲剧。庄子就是庄子,他高踞于精神之巅俯瞰红尘,“能够看轻俗人之所重,也能够看重一般人之所轻”。他“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不愿“危身弃生以殉物”,不愿因专制王权的羁縻而丢失自我或葬送精神的自由。《寂寞濠梁》引用了《史记》中的一个故事:楚王听说庄子是个贤才,便用重金聘他为相。庄子却对使者说:你看到过祭祀用的牛吗?平日给它披上华美的衣饰,喂的是上好的草料,等到祭祀时就送进太庙,作为牺牲把它宰掉。到那时候,牛即使后悔,想做个孤弱的小猪崽,还能做得到吗?作为联想,作者在《寂寞濠梁》中写道:“假如那些身居高位、享禄万钟、最后惨遭刑戮的明初开国功臣,有机会读到庄子的这番话,那又该是怎样一种滋味涌上心头呢?”《桐江波上一丝风》也是从游历(游富春江)开始,先是写到了吴均被贬后的沮丧心绪:“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其实是掲示了一种避官遁世的精神状态;简洁的铺垫之后,紧接着便是七里泷,便是名垂千古的严子陵钓台……纵观全篇,作品的抒写旨趣可用两字概括,那就是“隐士”一一也就是漫长的中国古代社会所特有的所谓“隐逸不仕”现象。作品旁征博引、探幽索微,挥洒纵横地对“隐逸不仕”现象作了极具意味的讲述或描写。当然,“隐士”只是一种话题的选择,因为我们读到的或感受到的还不只是“隐逸不仕”的传统故事,而是或更重要的是一种复杂深刻的社会现象,一种游移不定的往往是在仕途受挫后才意识到遁世的人性状态,或一种散射着强烈政治气息与文化折光的精神缩影。“隐逸不仕”被称为“文化”,大约是无愧的一一作品这样写道:“世界上,大概没有哪一个国度,曾像古代中国那样出现过那么庞大的隐士阶层。”隐逸文化确是一个理解中国的通道,或可以作为一种洞观历史本相及中国读书人心态的视角,其中的丰富性与延续性,不能说与当今中国人的文化性格毫无牵连。
随笔的叙述虽则更富有智性的气息,但它毕竟是文学创作。也因为如此,《沧桑无语》之于历史的关系,便不可能仅止于“借鉴”——“借鉴”可以是随笔蕴含的一部分,但不是感悟历史的全部。作者意识到:“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站在历史峰峦上登高远眺所获得的深沉的历史感,是一种超越今古时空、令人动心动容的多重感受,反映着作家创造力、选择力的主体意识,是情感的一次次升华诗情的一次次跃动,哲思的一次次闪现……”(《沧桑无语.附录》)就我的印象而言,作为历史随笔,《沧桑无语》之所以拥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原因便在于其中的作品不仅富有诗情诗意诗境,而且贯穿着作者独特的思考或见解,以及由此而可能产生的那种与人类生存状态相关的“现实感”。当然,这里存在一个对于作品中的“诗”的理解问题一不少作品因感怀的需要而引录了数量可观的名家诗句,但这不等于作品的“诗化”;而作品中的抒情,尽管情真意切,但也不等于作品抵达了诗的境界。也许,这些叙述因素也可以认定为诗方式的运用,甚至能起到帮助读者进入某种诗的境界的艺术作用。但我所理解的“诗”,即作品中的诗情诗意诗境,应该是一种叙述结构上的“诗”的实现一如《叩问沧桑》、《邯郸道上》、《陈桥崖海须臾事》等,在整体上便具有一种诗的意味。这些作品的抒写都始于名城名地,但都与沧桑变迁、历史更迭相关,譬如从“陈桥”到“崖海”的“轮回”,其本身就构成某种历史的意象性:它不仅仅是历史事件或必然的历史过程,而是一种人类命运的象征,或一种永远处在动荡中的人类悲剧的揭示。我想,这便是“诗”了一一我们从其中感受到的领悟或慨叹,已经超越了历史现象本身而具有永恒的意味。《文明的征服》与《土囊吟》是两篇激荡着诗情的意味深长之作,且不乏异曲同工之妙,叹惜也罢,哀吟也罢,都让我们感觉到了一种历史的大意象:那就是征服者的被征服,那就是征服者无一例外地会把自己的民族引向毁灭的深渊。《土囊吟》的结尾引用了杜牧的《阿房宫赋》:“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其实,统治者大都是知晓历史的残酷教训的,但有几个是“鉴之”了的?这几乎是一种人类的“存在”了。中国是如此,西方也是如此。而《文明的征服》、《土囊吟》,只是从一个特定的视角展现了这一“存在”,精妙而富有象征性:当年的金人“上自朝廷的宫阙、服饰,下至民风土俗,一切都是很朴陋的,充满着一种野性的勃勃生机和顽强的进取精神。可是,后来这些值得珍视的遗产在他们的子孙身上就逐渐销蚀了。代之而起的是豪华、奢靡,玩物丧志。他们在燕京,特别是迁都汴梁之后,海陵王完颜亮之辈,骄奢淫逸,横征暴敛,简直比宋徽宗还要‘宋徽宗’了”。因而金朝被元人所灭的下场,不仅必然,而且在具体形态上与宋徽宗们如出一辙。诗人元好问作为目击者,也只能慨叹:“兴亡谁识天公意,留着青城阅古今。”那么,“阅古今”的结论是什么呢?无论是《文明的征服》,还是《土囊吟》,或者是已经提到的诸如《叩问沧桑》、《邯郸道上》、《陈桥崖海须臾事》之类作品,其中的旨意绝不止于杜牧所说的“鉴之”,而是或更倾向于一种“沧桑境界”的具体化形象化,或一种历史“存在”的勾勒及营构,甚至是在询问:人类是否还有“家园”可回?或历史还会在不绝于耳的“鉴之”声中永远这般模样地死而复生、生而赴死下去吗?
我还想说的是,《沧桑无语》中的不少随笔是可以当作“诗”(甚至是“史诗”)来读的。但这样的历史随笔,就如我已经说到的那样,并非所有的散文作家都能胜任的。人类的或中国历史的遗迹遍布大地,而传统的力量,也并非仅仅留存在有形的生活中,而是更丰富地活跃在人们的精神世界。我们面对历史的“回忆”及残存的碎片,究竟能感悟到一些什么?甚至能否意识到这些“回忆”或碎片的存在,都将构成对作家的考验——就如黄河不仅仅是河、长城不仅仅是“老墙”,就如传统到底是什么东西、“自我”与传统是怎样的关系……我们询问历史的时候,历史也在向询问者出难题。也正是在这里,在《沧桑无语》的抒写或感怀中,我们窥见了作者的“文化素质”。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