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多年的积习了。你打理自己的方式,就是不断地销毁曾经写下的文字,或者将它们变成隐喻,留存到某一篇文章中。多年来你很认真地写着日记,每离开一个地方就重读一遍,然后付之一炬。这是你与自己作别的方式。你清楚这种矛盾行为的动因,不仅仅是对那些文字的不满。你说不清这种不满,但你满意于这种总也不满意的心态。
然而对于生活,你是满意和满足的。你总也记不住很多应该记住的事情。或者说,你总是能够轻易忘记那些不该忘却的过往。不知道这是一种坏记性还是一份好心态。这既让你备感苦闷,也让你格外愉悦和轻松。
在这个“标准”混乱的年代,你最看重的是内心尺度。比如说“政治进步”,这是一个有着怎样意味的词语?被现实注入太多所谓内涵,一些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就像阶梯,一层又一层地摆在那里,是用来穷尽某些人的一生。你在中途已经察觉,但有一种惯性难以抗拒。它并不想放过你后来的时间。
所谓关心的背后是漠不关心,所谓无私的来源是自私,所谓事业心的动力是名利之欲……难道现实的真相不是如此?这原本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它与人性有关。不该原宥的是,它们打着别样的幌子,以截然相反的面孔出现。人与人之间,更多地成为彼此的工具。你不相信这样的工具,不善于使用这样的工具,你注定是“不合时宜”的。
那段日子,你疲惫且郁闷,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腐烂了一般。这般心境下,居然接受了晚报一个关于幸福的访谈,答非所问地说了一些话,唯一能够说服自己的,就是结尾那句“西绪福斯是幸福的”。你幸福吗?你常常觉得自己就是“西绪福斯”,一个心甘情愿去接受惩罚的人。所谓意义就是在无意义中创造意义,所谓希望就是在无望中并不绝望。
因为石头的阻遏,流水溅起亮丽的浪花。在河边的观赏者眼中,浪花是一种美。而对于流水,这是粉身碎骨的痛。
这个人此刻的煎熬,被别人和以后的自己解读成为一种丰富。一些真实的东西流失了。一些别的元素添加进来。这个人,还是“你”吗?
他是你的老师。一个以思想的方式与现实对话的人。那天去他的博客,得知他的手腕骨折已经半个多月。你拨通他的电话,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疲惫,苍老。他刚退休,一个老人,要照顾比他更老的患着痴呆症的父母。他谈到写作,谈到生命和生活,谈到他的堂兄,很健康的一个人,前些日子突然去世。他说生命是很难说的,到了他的这个年纪,正常的事情其实就是家里的这些琐屑事情,好好活着,用心把身边的这些事情做好,不像年轻时心比天高志在千里。你捧着话筒安静地听他说话,回味着他近年写下的文字。曾经多少个深夜,你读着那些文字,像在倾听一位智者娓娓而谈。他以一种素朴简约的方式,谈到自己的所思所想,这些思与想更多的是融解在此刻的物事之中。此刻的物事,于是拥有了一份遥远的意味。置身于这样一个迅疾变化的世界中,他始终在守护着自己的内心准则,并且对所有企望动摇或改变这个内心准则的物事,都做到了直面、警醒和质疑。他既在洞察外部世界的真相,同时也在为自己的心灵世界把脉。在速度所产生的快感之中,他更多想到的是“方向”;在冰冷的楼群里,他更加珍视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和友情;在雨夜,他惦念着那盏灯如何地抵御黑暗和寒冷;在公园赏花,他更多看到的是赏花人的心态;在街头漫步,他时常猜想那个每天晚上都到外面闲逛,并且不时仰望天空的人,究竟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在当下,我们判断问题的标准和尺度是什么?我们究竟能够把握什么?一个灵魂纯粹的人,果真比一个灵魂残缺的人更幸福更快乐吗?认真是一种过错吗?真诚需要表达吗?在常识被颠覆被忽略的现实境况中,太多的犹疑和不甘他不肯放弃。在他看来,我们所知道的,也许正是我们所不知道的;我们所自以为是的,或许恰是我们的愚昧和浅薄之处。他洞悉了世事真相,但这不足以让他无法安宁。让他无法安宁的,也许是他以为还有更多的真相不该被放弃,还有更多的人、更具体的物事不该被忽略。他无法停止追问。他更多的是在问自己。在他那里,文字既是一种表达的方式,也是一个抵达和探究自己内心的过程。他通过词语,不断地探究和呈现自己。他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感受,哪怕它们是不合时宜的。在他的文字中,你同时看到了他的坚定与犹疑,宽容与谴责,冲突与安然,沉默与倾诉,梦想与现实,期待与失望,沉静与躁动,阳光与黑暗,欢乐与忧虑,爱与恨,冷与热……经历太多世事,淡定和从容成为他的生命底色。他言说着,像在与不同时期、不同状态的“我”对话。他从这种对话中发掘了诸多可能,并且赋予它们新的更多的可能。
是什么让他无法安宁?你抚摸着那本书的黑色封面,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想到漆黑夜色中轰鸣的鞭炮和转瞬即逝的焰火,想到他在台灯下欲言又止的神情。这些带着体温的文字,这些有着隐喻意味的文字,他写下它们,也许是在结绳记事,也许既不是为了纪念也不是为了忘却,而是认为有一种生活值得去过,有一种意义值得追求,有一种爱可以终生珍藏。这样的无法安宁是值得珍视的,它与日常有关,与来时的道路和正在去往的远方有关,与很多人都习以为常的冷漠和麻木有关……
你想到了自己。你忽略生活已经很久很久,把生活中的那些具体物事抛给妻子,自己一个人埋头读书与写作。你热爱读书与写作,对生活却付不出起码的热爱。生活总是有着千万条触须,每一条触须都让你焦虑和烦忧。这些年来,你一直在与生活抢时间。最简单的想法,就是要把花费在公共场合的时间,从具体生活中弥补回来。大多的业余时间于是被浓缩到一张书桌前。紧张,疲惫,以及焦虑,成为生活的常态。日常的、具体的生活被忽略,形而下的操劳与形而上的逍遥完全割裂开来,写作成了一件自私的事情。“在别处”果真是值得期待的吗?倘若上帝为你关闭一扇门,那你要相信他会为你开启一扇窗的。比如说工作确实是繁忙,但你得到了体味和观察现实社会的一个角度。工作既是谋生的方式,也是观察和思考的角度。在更真实的层面介入社会真相,并不是每一个知识分子都可以幸运遇到的。你曾经是那么固执地不屑于让自己的文字介入现实,那么固执地在乎别处和远方。其实,对“未来”真正有意义的,或者最有可能在“未来”留下来的,恰恰是你的“现在”,你的“当下”。恢复对生活的爱,对琐屑生活的温暖感受,好好地把握它们,写出它们,也许这才是真正重要的。
马尔克斯的那个经典开头,所谓的“过去将来时”,先前更多的是作为文章技艺层面来看待的。如今静下心来想一想,感觉它在人的具体生活中其实有着更具意味的价值。向前看不是问题,向后看也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能否站到那个必然的将来,省察一下现在?这样做并不艰难,很多人却做不到或不屑于做到,有的即使做到了,也大多是在外力作用下促成的。
从此刻出发,成为一个正常的人,活得更像自己。读书,写作,散步,休闲……像一个正常的人一样,从此刻出发,向着远方绽放更多的可能。
“如此幸福的一天/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蜂鸟停在忍冬花上/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在我身上没有痛苦/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这是米沃什的一首名为《礼物》的诗。这是你送给自己的礼物。
感谢生活,感谢阅读和书写,让这个尚未进入中年的人开始拥有这样的一份淡定和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