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多少年了,他以展翅之姿,栖息在一方屋檐下。
也曾心比天高。也曾不甘与焦灼。当风消雨歇,“远方”成为一个纸上的词语,万物归于平静,他注视眼前的一切,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其实从来就不曾平静过,唯有自己知道内心的波澜是怎样夜夜拍打胸膛。那些备受煎熬的日子,将会把他席卷何处?他已经不再关心这些了,越来越深地意识到最初那个自我的珍贵——他发现,太多的“生活”,包括对所谓理想的追求,其实都是对“自我”的放弃或改造。他把自己拱手让给现实,让给那些并非同道者的目光,以及天空下的这一方低矮屋檐。屋檐下,徘徊着一个关于天空和远方的梦想。
屋檐下的梦想,何以征服一双倔强的翅膀?梦,在远方。途中的风和雨,是无法删略的。
那次枯燥的旅行让他彻悟了人生。他陪同几位刚刚退休的人去北京度假,游了长城、香山、颐和园和故宫。此前,他们尚在工作岗位时,每年都去北京若干次,从未想过要到这几个地方看一看,北京之于他们的意义,仅仅是一个“办事”的所在。当然也曾看过,那已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他们忙碌在所谓公务里,北京没有风景也没有诗意,有的只是一件又一件具体的事情。这些经历了太多风雨的人,告别职场生涯,故地重游,走过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景点,颇有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味道。此刻的山水,早已不是最初记忆里的山与水。风景不再依旧。眼睛和心也已改变。被改变了的眼睛所看到的,心灵所感受到的,是一些有别于此刻和旧日的风景。他们在差异和对差异的发现中感慨人生,他则从他们的感慨里体味自己需要面对的路。那天是在昌平的农家平房上吃“农家乐”,看到一个人骑马从午后的乡路嘚嘚而过。聊到了工作处境,那个长者说一棵树应该肆无忌惮地成长,唯有成长才是树的使命,不能再妥协,哪怕是扭曲的成长……眼前这个刚办理了退休手续的人,是经历过一些风浪的。这些年来他一直在自我屏蔽,并不知道在掩饰和逃避什么,只是遵循所谓的机关规则,压抑个性,不表达对世事的理解和看法。生命被这种规则分割得支离破碎。规则的存在,并不需要什么理由。他默认了。激情被蚕食,所谓看法也日渐泯灭,他想做一个不屑于生活的人。然而他又是矛盾的,倘若真的可以脱离生活,那该何去何从?他越来越失去了做具体事情的兴趣,失去判断这个现实的勇气和能力,他时常问自己,三十几岁的年龄,是不是已经老了?与更年轻的朋友交流,他们大多流露出对中年的向往,理由是这个年龄再也不必为工作和房子忧心。他想告诉他们生命中有比这些更为重要的,以及他曾独自走过的那段不为人知的路。一个人对新生活的向往,会成为一种持久的力,缺少了这样一种力的生活,并不值得去过。
青春才是最大的财富。最珍贵的青春,在他还不懂得珍惜的时候,就那样消耗掉了。
让此刻具有未来意义,需要具备对此刻和未来的双重超越。很多创造,最初是以“破坏”的姿态出现。他见惯了那些四平八稳的思维,不触及矛盾的话语。这个世界已经遍体鳞伤。一个平衡的理论,对于现实会有多大作用?没有了冲突,改变现实的力量何以生成与显现?所谓超越如何与作为方法的折中主义有效区别开来?
力量总会有所倾斜。变化是借助倾斜的力来实现的。
悬空状态更值得期待。
是啊,长线放远筝。他相信那只在高空飞翔的风筝,通过一条细长的线,能够感受到他的体温。他并不知道,这份微弱的能量在漫长的牵扯中几乎完全耗尽了。
山路。牛眸。麦秸垛。旱烟锅。老屋。临窗听雨。石碾声声。夏夜躺在凉席上仰望星空,那些遥远的传说变得伸手可触。童年记忆更像一种气息,时浓时淡。还有村边的河,河边的树,树上的鸟窝,孩童在树下的长久仰望,都已不复存在。“冰结的河面,搁浅一群失望的鹅”。写下这个诗句的时候你正读初二。那些鹅陪你走过了儿时回家的路,人与鹅排成两队,比赛谁走得齐整,一路上全是欢乐。现在不同了,很少有人放心让孩童独走哪怕一段的路。故乡是被改变的故乡。那年清明节回乡,你在村里走着,看到河道里的垃圾,看到学校衰败的样子,看到操场已经变成了耕地,周围垃圾成山,心里好难过。这是你的故乡,早已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你不知道该如何在纸上呈现你的故乡,不知在故乡面前该保持一个怎样的姿态?泥土潮湿而松软,你坐在故乡的月光下静静回想,想起坚硬的心,想起朴拙的乡亲,还有他们对土地的复杂情感。土地在农民眼里,就像身体的一部分,不必刻意强调。这是一种最真也最可信赖的情感,任何表白都是多余的。当土地成为一个隐喻,农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在他们眼里,土地仅仅是土地,是成长庄稼的地方。一种生存本能,以及面对现实的无奈,是农民与土地之间的纽带。对土地的爱,一如对土地的埋怨。他们甚至盼望土地被征用,过一种脱离了土地的生活。那年你写下了《然后》。她在心里已经涌动好多年。一个胡来和乱来的年代,几乎所有事情都禁不住“然后”的追问。纸在包火。火在燃烧。最终灼伤的,将是谁的手?而当下的喧哗与热闹对这个问题的遮蔽,构成了一系列新的问题:失去土地的农民,然后怎么办?失去了土地,他们还有什么?他们失去的,仅仅是土地吗?在城市化浪潮中,这是被措施化的一代。
一本宣传图书摆在桌面。你本来是不以为意的。后来有一天突然想,幸好还有这样的一本书留下来,后人总会从字里行间辨识当年的情景。关于那些村庄,这可能是唯一的史料。历史真相竟然是这样留存的,终会有人从中得到某些发现,从被分割的零星文字里拼接出一份久远的真实——这真是一种悲哀的存史方式。太多的真实历史,正是通过这样一种方式留存下来。
若干年后,关于那些消逝的村庄,或许这是唯一的证据。
我坐在台下看着他们,能感受到他们的紧张。所有外在的状态都已很难引起我的在乎。我更在意的是内心安宁,对于那些可能干扰内心的事物,时刻心存警惕。在并不遥远的过去,我也像他们一样走向舞台参与竞争。那是一些焦灼的日子,一个又一个不眠夜,未知的期待,取决于台上的这一刻。而这一刻,又将决定此生的姿态,成为另一程的起点。我并不确定,是否真的喜欢自己所投身竞争的事物,一种不容置辩的惯性在裹挟你,撕扯你,让你身不由己。时过境迁,如今我坐在台下,以一个观众的身份注视着更为年轻的一代在台上演讲和答辩,就像我所面对的那些纷纭世事。我试图理解他们,然而这是艰难的。我更像一个冷漠看客。外界的热闹对于一颗结茧的心,已经无能为力。
写作赖以继续下去的激情,是我一直在担忧的事情。“当你对世事不再抱有热情,它们如何在你的笔端呈现?”朋友的质问,我没有回答。有谁理解石头体内的熔浆?它们曾经燃烧过,沸腾过,如今冷却了——那是“燃烧”的另一种形式。它们以另一种形式来面对属于和不属于它的存在。我说不清这是否算作一份通透和理解,开始遵循这样的理解去寻找生活。
未知的生活,如何在所谓理性里得到真实呈现?
盐的另一种作用,在于提醒伤口的存在。写作以盐的方式出现。福柯说一个理想的人并非那种努力去发现他自己的人,而是那种力图发明他自己的人。我时常在“发明”自己的时候,却更深刻地“发现”了自己——那个更真实,也是我更愿意接受的自己。过去的那个我,与现在的这个我,分享艰难。这样的一个“坎”是需要仰视的。不知若干年后当我们相依为命共同回首时,会对这份曾经的艰难投以怎样的目光?
凌乱的秩序中,我看到一个清晰的自己。“我”是他人目光的集合体。他人的存在,其实与“我”是有关的。
夜读传记文字,一颗心渐渐复苏。循着哲人走过的路,我明白了什么样的人生才值得去过,别只顾低头赶路,路的尽头并没有什么风景。风景都在路上。这条路对于一个人的价值,就在于它的延展过程,而不是终点。我希望自己做一个有情怀的人,一个对生命没有悔意的人。回想走过的路,最深的感慨大抵就是因为一些优秀的人的关注,与他们的交往,倘若有什么“功利”诉求的话,那就是我希望距离这样的灵魂近些再近些,更多地汲取成长所需的精神营养。这些年不管身在何处,真正对我产生作用和影响的,并非那些具体的帮助,而是这样的精神层面的目光,它们间接对现实中的物事发力,精准,并且迅疾,廓清一些事物,也更加坚定了一些想法。一个混迹机关的写作者。一个专注写作的机关工作者。这个身份有些尴尬也有些隐秘的快乐,让我活在具体的物事里又不沉迷其中,总在尝试着挣脱出来。捆绑的绳结,因为挣脱而变得更加牢固。深谙平庸,且拒绝被平庸彻底俘虏;追求功利,同时也不放弃良知和自省。这个现实是不值得信任的。我之所以坚持写下每一天的所见所思,是想以这种几近刻板的方式,时刻审视自己,保持一份清醒。
那天去寻访牟子国遗址,我按照大致的图示方位,却一直没有找到。在朋友的指引下,我不肯相信自己原来早已站在了牟子国遗址的面前。我的眼睛所看到的,是一片什么样的景象?它普通得让人不会多看一眼,周围的开发建设场面,让这里显得越发尴尬。那些遥迢的时光,这个地方曾经的过往,已经没有人愿意再去过多地回想。远古时代的那次大规模迁徙,被后来更为热闹的事情湮没了。
太多建筑物在历史风尘中轰然倒塌。“场”留了下来。
“头顶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我希望在忙乱的生活中,始终注视着一件事物,哪怕遥不可及,就像隐约的星辰。冷冷的星光,是那些不眠人的眼睛,他们对这个世界始终有着最深的牵挂。这是一个人区别于另一些人的所在。最大的惶惑是内心的惶惑,最大的黑暗是内心的黑暗。星光在心里。这是一个不可说出口的秘密。
太多的目的在相互纠缠着。唯有一个更高的目的,在前方俯视我们。
结茧的心,已经很少感受来自外界的温度。那些琐屑的事物,我已不再拒绝。星光下,我想做一个有爱的人。一个懂得感动的人。一个永不停止追问的人。
没有答案,如同没有现成的路一样。我们终将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