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过了半个月,我收到一张两千元的汇款单,没有汇款姓名和地址,但我知道是谁的。我没给许佳明名片账号,百度李小天也找不到什么有用信息。我猜他那天离开我家,除了克服宿醉的头痛,他还特别记住了我的门牌号、小区名,以及路名多少弄。许佳明多给了一千,可能是想买些羞耻回去。可我不做羞耻买卖,收不了这个钱,我想给他打回去。上面没地址,我去美协打听会员许佳明住哪儿,发现他们把许佳明的资料全删了,没听说过这个人。
大概又过半年我到北京开会,回程当天,我朋友拉着我收点画再回去,他听说有个小伙子在家里卖画,说不上太好,但是便宜,量大,为此他还用了卫生巾的广告当笑话,收了他的画,量再大的日子也不怕。
过去的路上我也没多问,这种画家听多了,无非又是一个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的故事。如果我打算代理他,我会请个好编剧编故事,连着画说给藏家听。我没开玩笑,高价买一幅画,花钱的人想听的是传奇,失败者的声音可是刺耳的。
卖画的人住花家地,美院对面,左边是金隅国际,几十层的公寓,右边是写字楼,唯独他这边是三十年老宿舍。走在楼道里黑咕隆咚,上了四楼门都开着,上百幅画摊地上,再铺一层塑料布在上面,随便踩。有一批客人在我们前面,挑上几幅在里屋和他谈价呢。我朋友问我怎么样。我说画得还成,只是这种画哪儿都有,也抬不上什么价。他提醒我再仔细看看,地上每张画都不带署名的,买十张画,署个张三李四当新人推,许佳明也无所谓,卖得好,他还能给你画十幅张三的画。我让他打住,大步往里走,快到里屋门口我慢下脚步,我不想显得我有多想他似的。
那是我们第二次星巴克,我俩都抽烟,干脆把咖啡带到门口,坐在遮阳伞下。我了解到他是长春人,我说我有个前女友也是长春的。之后我们冷了一下,我连忙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跟你打听,你们认不认识。我和许佳明有很多相似,他刚才也在想,要不要礼节性地问她叫什么,然后再翻白眼假装回忆,告诉我,他确实不认识这女孩。
多美好的时光,十一月的北京,即使是在露天广场,也会有树叶不时在头顶飘落。那一次我们聊了很多,抽着对方让过来的烟,聊他的过去,我的过去,为什么干这行,计划干多久。我开始好奇喝多那天是什么原因,还有那之前的星巴克,吃呛药似的顶撞陈主席。
他有点羞涩,结结巴巴说以前有个美术教授抢了他女朋友,这有点像阶级仇恨,挺幼稚的。那我就明白了,我说我也差不多,刚提到的那个长春女友,几年前我和她住在上海,虽然没谈婚论嫁,但好像我俩都心照不宣地等水到渠成,同居快一年,认真点说是十一个月少七天,过了最初的那个阶段,热情少了,心跳也降下来了,我以为我不爱她了,一狠心我消失了,跑到北京帮人家作画学画,是时间让我知道,我还爱她,天天想着她,等我回去她已经走了,不在我们同居的房子里,早就离职了,没处打听她在哪儿。我能干什么呢,我找房东谈,把房子租下来继续等她,就是你去的那间房,后来钱攒够了,我都买下来了,她还是没出现,我想见到她,就算她不肯嫁给我,求她跟我吃顿饭,听我说我有多后悔,她叫笑笑,做记者的,在报纸上也这么署名,我居然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我刚才真想跟你打听她,其实你不认识的,不可能认识的,对吗?
“就算长春不大,也有三百万人口,”他扔给我一支烟,笑着说,“你不能因为碰着一个长春的,就以为她能住我对门。”
我明白他意思,用玩笑安慰我,犯不上这么苦着自己。我说没你想的那么苦,我也有姑娘,偶尔谈恋爱,原则是绝对不把谁带回家,得时刻准备着,没准哪天笑笑真回来敲门呢。说着说着,我犹豫要不要跟他讲实话,我早不爱这行,早不想画了,只是笑笑知道我是画家,去美协就能查着我,我怕她回头的时候,找不到我。
还是不能说,慢慢走着看。我们聊起陈主席,或者说权威,我说你没必要这样,咱不说巴结,起码别得罪,因为他们真的会挡你的路。
“挡我什么路,”许佳明打断我,“闯到我家把画笔掰折吗?”
这是在抬杠,我说挡的是你成功的路,顺着他们你会比现在好很多,成功早一些。他摇头说别再讲了,他对于成功无所谓。于是我闭嘴,点支烟仰头望商场的顶楼。我说得够直接了,许佳明还是会孩子气地鄙视这些,标榜个性。岔开话题我们聊了点别的,可是后来我明白我又错了,不能因为我世俗,就以为这世上没有干净的人,真有人能过得如许佳明一般纯粹。那天分别的时候他站起来,点上最后一支烟,把火机扔给我,露出一副爱信不信的样子讲:“真的无所谓,我知道成功能让我过得更好,但不会让我画得更好。”
13
她不想看新的身份证,打听那个人叫什么,许佳明已经快让她受不了。但她知道他身上有不少东西,吃的用的,一部相机和一个日记本。李贺说这种人叫驴友,背着行囊四海为家,就因为不走国道专拣泥路,才死在他手里。听起来很霸道,好像被李贺杀了,要怪他自己不走寻常路。
驴友的钱包里有两千多块钱,用这笔钱他们住进了吴江最好的酒店——苏南大酒店。一进门,李静萍就爱上了房间的落地窗,躺在床上都舍不得拉窗帘。她睡到第二天中午才睁眼,李贺不在。好多大事等着他办,他要计划下一站去哪儿,最终到哪儿,还得找个地方把金杯处理掉,主要是车里的那具尸体。是他不用她陪的,没有身份证,老从酒店大堂出出进进,事情就败露了。
李贺回来时变样了,他背着驴友的军用背包,戴着太阳镜,耳朵上夹对耳环,似乎连头发也变长了。李静萍拽了一下,是假发,看上去和驴友的照片一样。那就是有安排。她问李贺去哪儿,什么时候走。李贺掏出火车票给她看,原来新朋友的名字叫魏明义,从苏州到长春。他想照着身份证地址,先去许佳明家看看,万一他一个人住,万一家里还有些值钱的物件,万一没人在乎他死活,他们就可以在那儿常住。
这不算好办法,可是李静萍喜欢,往北方去,她已经能看见一片雾凇雪景,自己穿着红色棉服,戴着印花手套在江边堆雪人。一个晚上她都很兴奋,整装待发出门远行,以至于忘了最重要的那件事,你没买我的车票?
李静萍没有身份证,但这不是原因,李贺的计划没有她。他不想带她一起,这是逃亡,没她以为的那么诗情画意,跟他去东北只有两个下场,要么抓到枪毙,要么追捕击毙。李静萍直摇头,她说不是,我们还会有第三个下场,我们可以在那儿做买卖,卖南方包子,结婚生孩子。
“警察查不着你,”李贺瞪着眼睛说,“就算寻着蛛丝马迹知道你李静萍,人不是你杀的。你给我走,滚远点!”
李静萍看着他就哭了,她威胁他,出了这个门,她就打110。李贺把电话扔给她,你快报警,别等,出这么大的事,我根本就没惦记着长命百岁!李静萍冷笑,你不想活?你是最怕死的人!不想活你杀完许佳明又杀魏明义?
“那还不是因为你!”李贺冲她吼,“你天天嚷嚷你要洗澡,车里没法待了,要是我一个人,用得着再杀人吗?”
她惊呆了,难不成魏明义的死是李静萍的错,刚还说是因为他抄近道走泥路。她一个劲地摇头,她说不是这样的,许佳明是我杀的,是我把他头敲碎的。他给了她一耳光,警告她,你要是敢跟警察这么讲,我第一个杀了你!
他把李静萍推出去,关上门听了一会儿,他以为能听见她痛哭或者是气冲冲的脚步,可是什么都没有,无休止的静寂。晚点她也没回来,也没有警察敲他的门。入睡之前他想,就这么死了该有多好,这么好的地方,要是酒店不敲门催租,他还能在这儿多睡上几天。
14
我们后来联系多了一点,时不时打个电话。他在青州那年我去看过他,不大的地方,假文物成了这里的产业支柱。下午他带我走了一圈赝品的工序,一幅假字画,最重要的是画纸,越老越值钱,明末清初的宣纸已经炒到十几万到几十万一张,哪怕是八十年代出厂的纸,也要卖一万左右。
好宣纸要找上年纪的人,赝品中的大师。许佳明可没资格碰这些,给他的是几十块一打的画纸。原作他也看不到,对着影印照片找感觉。我好像说过,赝品不光是临摹,比如《清明上河图》,谁都知道真品在故宫,画得再像也骗不出手,而许佳明在做的事情是,他要对着《清明上河图》影印,揣摩张择端是怎样的人,他擅长哪部分,缺陷在哪里,他要替张择端完成人生没来得及画的作品,既然清明有了,端午中秋重阳春节什么的,还可以发挥一下。
假设是《中秋下河图》,许佳明会一气儿画上二十幅相似画作。画商会挑出最接近张择端的三幅,签上保密协议,给一个不错的价钱,再请学者专家写文章论证,除了《清明上河图》,张择端还有一幅中秋的画作。听起来夸张,但这是真的,他们有足够的信心,拿出三百万来做新闻。可能三年,可能五年,等到谎言成为常识,成为大家的记忆,人们就能加两个零卖出去。
三五年时间刚好可以氧化做旧。在青州好多作坊都跟晾衣服似的,把画挂在绳子上。这些都是用热茶蒸过的,湿润微黄再拿到太阳底下暴晒,差不多了再回笼去蒸,三番五次,一大锅茶水永远是小火咕嘟着。
参观过后我提议找个地方喝点东西,许佳明笑道这里是青州,玩儿的是古玩字画,你要是跟当地人打听咖啡,他们得问你是不是新的作假工艺。他从大锅里舀一碗茶水,说他们一般喝这个。我以为他在逗我,见过他喝下去,才敢小尝一口,是茶的味道,还有丝微甜。我疑惑他们既然要的是颜色,为什么还要加糖。
“因为这是王老吉,”许佳明说,“不知道哪来的说法,说王老吉做明清正好,放茶叶太难掌握,放多成唐宋了,要是太少,颜色出不来,没准比两千年的画还白净。”
也就是那天下午,我们坐在青州老城的巷子里喝热凉茶,各家门前的字画被一阵阵微风吹起,许佳明结结巴巴地谈起他这一年多的困惑。他说青州很神奇,是赝品的圣殿,之所以说圣殿是因为,这里人真的对那些好赝品顶礼膜拜,他们尊重那些行家里手,打心眼认为这些都是艺术家,你刚才见到的几个老人,他们在这儿画了一辈子,他们爱这一行,钻研这一行,一旦有谁拿到几十万的明清纸,敢交给他们去画,少数几个人在当地提起来,都是竖起大拇指,真正的艺术家。
“可问题是,”许佳明说,“出了青州又有几个人认识他们?谁会当他们是大师?专注了一辈子,可能连艺术的边儿都没碰着。”
这又是个新问题,其实千百年来一直在那里,到底什么是艺术?什么是艺术家?也许画有好有坏,但起码要画自己的东西,可什么才是自己的?
没多久,许佳明就卷着纸笔离开了青州。我以前说过,离开那里是他井喷的一个阶段,我在各种地方都能看到他的画。只是画红人不红,有些画卖到了六位数,藏家却连“许佳明”这三个字都叫不顺。
第二年秋天我去北京找他,那时他刚从三亚回来。本来说好的合开画廊,一人投一半,许佳明把他那份花个精光。谁让我想经营他,大不了我出全部,做他的经纪人。我说从现在开始,你不能什么都画,那样你出不来,你要找到你的标签,就像莫奈意味着印象派,一提起野兽派就一定是马蒂斯,以后说起你许佳明,得是某一派的一个代表画家,至于什么派,这是你要思考的,给自己一个适合的定位。见到他有些反感,我重申一次:“我出钱,就按照我的规则玩,规则是你想画什么是一回事,你该画什么是另一回事。”
我说完了,留点时间给他做决定,进店里要两杯星巴克。出来的时候他还在,皱眉看远方,那表情就像迷宫里的孩子,找不到出口,还不相信我的判断。憋了半天,他举个例子,说:“你不能因为我是阿加莎·克里斯蒂,下本书就一定要写推理。”
“对,就是这样,她必须写推理,因为没有人想看阿加莎的十四行诗。”我说,“其实这个世界永远不会知道你,你只能让他们知道你的标签。”
许佳明摇头,点起一支烟轻声敲桌子,我想他对我很失望。要不是他觉得亏欠我,早就掀桌子走人了。那是我们第三次星巴克,好像还是他提前离场的,他起身摇着食指告诉我,他会去弄钱,用不着我来指挥他,要是以后听我的,把想画的和该画的分得那么清,还不如留在青州,做他们的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