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和许佳明第一次星巴克是在五年前,赶上上海先锋画家双年展,来了不少画家。所谓先锋的意思是,你还是新人,说不上好坏,出于鼓励先送你一顶帽子。也许很多人还不明白,把这一次的受邀当成人生顶点,三三两两坐在一起交流成功的经验,留下联系方式,年纪轻轻就表露出惺惺相惜,好像他日再见,你要是高更我就是梵高似的。我那年就在美协,算是工作人员,开展的前一天组织大家小聚一下。大多数画家都是这次的点头之交,不想多聊我就出去抽烟。我特意选的星巴克,禁止吸烟,我还有最后的挡箭牌。
我到门口时,已经有人在抽烟,我俩不认识,共用一个垃圾桶。但我是干这个的,我知道这个人叫许佳明,参展作品是《上海地下》,名字挺特别,到现在没见着这幅画。我也不想打听,干脆就跟他并排望望天,望望街上的人,望望路口的无聊天桥。后来是他打破僵局,他说:“我见过你。”
仅此而已,面无表情,语气冰冰。这反而让我有点喜欢他,总比那种一上来就充满热情,抱着手机强留电话号码的好多了。出于礼貌,我找张名片给他,我说:“我知道你,许佳明,目录上有你照片,作品是《上海地下》。可能真跑地下去了,我没见着你的画。”
他没说话,接过名片看一眼我名字,随手揣进后屁股兜。这是个信号,那意思是,我不会把你的名片放进钱包,回去存号码,大家无非是萍水相逢,以后能不能再见,全凭干这行的本事。
这仍然是我喜欢的那一挂,照这个来,我也没问他名片。之后下起小雨,我俩向后退一步,站到屋檐下。他掏出香烟让我一下,我摆摆手,他又点起一支说:“我的画在展厅,你可能当成安全疏散图了。”
我想了想,是有这么一幅画,像数字印刷品,硬分的话算工笔画,摆在角落里,上面勒出美术馆的所有通道,并用星号标记如遇火灾地震的应急避难场所。我确实以为是疏散图,场馆的一部分。我问他为什么这么画。他摇摇头,表示讲出来就没意思了。我说那你想说明什么呢,画一个上海美术馆,然后命名为上海地下?刚问出来我就明白了,这还是个挺骄傲的讽刺。
三点左右陈主席带两个画评人过来了,他那时还是副主席,也是这次的策展人,在上海有自己的画廊,跟不少画评人都有交情。再先锋的画家,再地下的新人,只要把他们的画放进去,再找写手吹捧一番,以后就是一生富贵了。道理都明白,大好前程要自己把握,弄得星巴克一时成了夜总会,男的女的都尽量离陈主席近一点,弄得许佳明被挤到外围。就像抢座分果的游戏,他是抢不到的那个人,拽把椅子坐到窗口。
大家齐步走,顺拐的孩子一目了然。陈主席特意抽空找许佳明聊几句。我那时在外面抽烟,听不着,但能看见许佳明有多认真,好像头一回见到陈主席那么诚恳的眼神。他的话越来越多,打着手势对陈主席描述。他还是太嫩,都不明白领导的眼神越真诚,点头越频繁,就越没听进去你在说什么。
我掐烟进门的时候,陈主席拍着他肩膀,夸他有想法,日后要找他这样的人多合作。这时他看见我,指着我对许佳明说:“你回头写一份报告发给李小天,我再好好评估一下。”
许佳明没明白,还有些天真地问:“刚才您不是答应挺好吗,怎么还要评估?”
真是的,一把年纪了还得从人生第一课上起。陈主席冲我笑笑,跟照片似的,又以同样的笑容对他说:“程序还是要走的,你还是要写一份报告。”
“报告怎么写?”
“很简单,就把你刚才说的,整理成一份报告,发过来就行。”
许佳明的脸转向别处,仿佛不愿让人看见他的失望。平复过后他转回来,问:“陈主席,我刚才说什么了?”
“呃,”他整理一下思绪说,“你说了一些关于风格的想法。”
“无外乎风格!我到底说什么了?”
事情变热闹了,那些相互留电话的画家们也都停下来,看这事怎么收场。陈主席左右看看,半天没说话,那就是真的,之前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光顾着微笑点头来着。他慢声慢语地劝告许佳明:“年轻人,路还长,凡事不要这么偏激嘛。”
许佳明皱着眉,把背包挎肩上,站起来准备离开,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把内心话讲出来:“年轻人怎么了,年轻人就得主动过来给你请安,就得跪下来给你吹一管?”
是我错了,应该是我一把年纪才被许佳明上了人生第一课。我一直以为面对陈主席这样的领导,就算不主动巴结,但也犯不上招惹他,真出点什么事,就安身立命躲着走。我没想过做人还可以像许佳明这样,一生负气成今日,来做神州袖手人,吃亏受气一辈子,到老了也就是天桥下面把手插在袖子里的窝囊废。
不用说,《上海地下》被拿下,许佳明也没出现在之后的先锋展上。还好时代在进步,美协不至于用大字报补在空位上。我以为我见不着他了,又一堂生动的课,一个年轻人,有没有才华另讲,至少因为自己的冒失,画家之梦破碎。
大概是第二个星期五,警察在夜里给我打电话,他说他是浦东北蔡分局的,跟我确认我叫李小天,说我有个朋友喝多了,躺在路边不省人事。我那时刚睡着,满屋找烟想清醒一下,我问他是哪位朋友。他说是北蔡派出所的。我说我知道,我问我朋友是哪位。那边沉默几秒,好像责怪我听不懂人话,重复一遍说:“你朋友喝多了。”
我明白他意思,喝多了,一问三不知,所以问不出姓名。可是他们怎么认识我,怎么确定那是我李小天的朋友?我在家把烟抽完,照他们给的地址开车过去。夜里不堵车,刚进北蔡镇就能看见警车打着双闪停在路口。
两个警察在路边等我。其中一个说,你朋友在车里睡着了,吐得满车都是。我还是疑惑,帮着他们把人拖出来,翻过来一看是许佳明,一身污秽地躺在路边。我说:“我认识他。”
瘦点的警察露出奇怪的表情,苦笑一声说:“你当然认识他!”
“我只是见过他,一面之缘,这不是我朋友。”
两个警察相互看看,问我打算怎么办。为什么要问我?我敬他俩一人一支烟,提议他要是酒精中毒,就送到医院;要是没什么事,就把他送到酒店去。胖点的警察说他没中毒,不过他身份证、钱包和手机都没了,住不了酒店。我说既然丢了,不是正好报警。这时他们不高兴了,瘦点的说:“报警也是等他醒过来,让他自己报。”
就这样,半夜两点钟,我们三个围着地上的许佳明站成一圈。他俩都明白,只要我把他弄回去,这事就解决。可是我不想,我一再跟警察解释,我跟他不熟,仅仅是几天前见过一次,还把我领导得罪了。说着说着,我想起来有个事还没问:“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瘦警察是打电话找的我。当然是给我打电话,我怀疑之前电话里的就是他,我问哪位朋友,他说北蔡派出所的,我问我朋友是哪位,他说你朋友喝多了,逻辑缺根筋,总给些最简单直接的废话答案。我精细点问他:“你们是怎么找到我李小天的?”
胖警察回到车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离老远我就看到那是星巴克那天给许佳明的,真是的,后屁股兜揣一礼拜,上面还印着我李小天三个字。我反过来问警察:“如果我不管他,你们拿他怎么办?”
他们告诉我,弄到看守所睡通铺,等他醒来,再看要不要报警立案。可是喝多又不犯法,再怎么说,我也不忍心把他送进看守所捡肥皂。折腾到家已经快四点,我把他拽到床上,自己在客厅上网耗时间。挺到八点实在扛不住,我将他摇醒,把床给我腾出来。许佳明恍如隔世一般看着我,快想起我是谁时,我让他不要讲话。我说:“我叫李小天,我们认识,但你什么都别问,也别跟我解释什么,大门在客厅右手边,你随时可以走。”
太困了,话没讲完我就睡着了,大白天还做了个奇怪的梦,好像我在庭院养了虎狼一类的凶猛动物,等它们长大了在院子里窸窸窣窣地等开饭,我反倒不敢出门了。
醒来后许佳明果然还在,失忆似的站在落地窗前。洗漱过后我打电话订餐,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他摇头,但也没有告辞的意思。等餐的时候我们面对面地不说话,快餐来了他就看着我一个人吃。这令我很不自在,没吃两口我放下筷子。我想我是不是应该跟他聊点什么,打听他为什么喝这么多酒,碰着什么伤心事。可是我过得也不好,管不了那么多。我扔给他一支烟,整个过程还是没话说,后来我忍不了了,直接问他:“你为什么还不走?”
他反问我去哪里。我说回北京,或者是去我家以外的任何地方,随便。之后他抓头发,坐立不安,长吸一口气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
我忘记了,我们本来就该是路人,走在街头都不用打招呼,此时却要面对这种尴尬。我数出一千给他,告诉他不用还了。那年头火车还不需要身份证,卧铺票往返都够了。他接过钱说声谢谢,问还能不能再跟我要一张名片。我重复说道,不用还了,你好自为之。他在门口停留几秒,转身下楼。
我那时其实想说来着,我想说我不了解你,不在乎你这几天经历了什么,昨天夜里你睡觉时,我好好地搜了你的画,你挺不错的,不需要喝那么多酒,不需要把那么多痛苦放在心上,你的才华和精力应该消耗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可是我说不出口,我们还陌生,我难以脱俗地为这个冰冷世界添砖加瓦,以后如何,大家自求多福,我愿你好,但总还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11
离开上海,苦日子才刚开始。他们在金杯车里待了三天,哪儿也不敢去,刚出来那天李贺有计划,找个偏僻点的旅馆,让李静萍去登记,上楼住进去,趁人不注意,他再溜进去洗澡睡觉。天衣无缝,这完全不是李静萍所熟悉的世界,她张着嘴巴听完他的全盘计划,只说了一句:“我没身份证。”
“你身份证呢?”
“在家啊,我那天只是上班洗脚,下班和你吃烧烤,为什么带身份证?”
“身份证和驾照一样,要随身带着!”
“我没有驾照。”
没什么话好说,他俩互不理解地望着,这几乎是接下来三天的缩影,躺在车里哪儿也不去,饭也不正经吃,烟抽没了都懒得上国道买一包,饿了就从座位下拽一袋面包,到最后汗味烟味混在车里都臭了,两个人也不挪屁股不说话,生命中从来没有这么厌恶一个人。
有天清晨他做了个鸟语花香的梦,一睁眼睛全都忘了,但是很美好,这几天难得的惬意时刻。他看眼窗外,嘟囔着还好,天没亮。他想快点睡着把梦续上。半睡半醒中李静萍提醒他,天不是没亮,是快黑了。时钟混乱,黑白颠倒,这下他醒了,双手使劲揉着眼睛,就是不愿意见着她。
他问几点了。她说不知道,反正又一天过去了,又一天没洗澡。跟他有什么关系,是她自己不带身份证。李贺把掌心贴在眼皮上,温温热热的好舒服。这种感觉又来了,就跟爱过劲腻太久似的,他希望李静萍消失,希望身边没有她。闭着眼睛,他说:“我们没钱了,你去卖吧。”
她没听懂,问他卖什么。
“卖钱,”他说,“你去国道拦司机,一百块一次。”
这回明白了,她懒得说话,知道他是开玩笑,离他远点靠车窗睡。可是李贺还在说,真可以,闲着也是闲着。她让他闭嘴,不然她生气了。他搂住她肩膀,奇怪她都肯给人洗脚,怎么就不接受卖。
“那不是一回事好不好?”
“对,不是一回事,洗脚更脏。”
她扭过来,他的脸离她那么近,那么好看,再瞅瞅都要醉了。她长吸口气,把唾沫吐到他的脸上。
找点茬吵架总比死气沉沉地等死强。他当然舍不得她,谁要是敢碰她一下,他肯定第一个抄出西瓜刀捅死他。真是的,他应该拿这个跟李静萍解释,他要是真想杀许佳明,用不着锤子,这有现成的西瓜刀。
晚一点他们破天荒在服务区点两盘炒菜,把油加满,去厕所洗脸洗头。李贺甩着水滴说,一礼拜了,风头过去了,今晚就出发,走小道,出了江南就没人查了。她问江南有多大。他说不上来,告诉她开一夜车就出去了。
看样子还不止,小路弯弯曲曲,又刚下一场雨,车轮陷在泥里打三转才走一圈。有个赶夜路的摩托车一直蹩在前面,好像是车灯坏了,在蹭他们的远光灯。李贺在后面不耐烦,无奈车不争气,超不上去。好不容易出泥地,李贺让她猜这男的有多大年纪。她腾地坐起来,问他干吗,多大年纪跟她有什么关系。不过他想弄清楚,按几声喇叭,轻踩油门。那男的回头时,李贺打灯晃了下他的脸。
“不比我大多少。”
“那也不行,”她说,“你死心吧,我不可能卖。”
她还记着呢,他想亲她一下,被李静萍躲过去。把车灯全关掉,看那男的怎么办。貌似他路熟,大不了开慢点。李贺在想,他这么晚是要出门,还是要回家。跑一会儿他把车灯打开,过一阵儿再关上,一片漆黑。摩托车靠边,竖着中指让他先走。李贺也不着急,停下来等他。三番五次摩托车还在前面。李静萍问他为什么戏弄这个人。李贺又是那德行,半天不说话。李静萍连问几次他才说:“你再考虑一下,搞定他你就有地方洗澡了。”
“滚!”
她又吐他一口,被他躲开,脚踩离合,手换五挡,一脚油门下去。蹿出去的金杯撞翻了摩托车。刹车之后,李贺拎起西瓜刀下了车。李静萍吓傻了,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雨水大片大片地打在前车窗,她看见李贺连捅他几刀。直到他一动不动,李贺在他身上一阵儿摸索,之后他站起来,隔着前车窗冲李静萍笑了,向她展示刚刚翻出来的好东西,可以开房的身份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