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李静萍在火车站待了四个多小时,也没找到合适的。她一直站在自动售票机旁,倚着机器观察每一个买票人的脸。之前有几个差不多的,二十岁上下,或胖或瘦,反正光看脸蛋也不会太明显。可能是贪心,她老觉着下一个会更好,更像她,要是来个连镜框都不用戴,头发都不用染的,那才好呢。
晚上十一点多来了个理想的姑娘,好像有镜头在拍她似的,一举一动都那么优雅。那正是李静萍一直想成为的女孩,她都想好自己要变成她应该怎么修饰了。可是人家有男友陪着,在门口抽烟等她出票。那时她忽然沮丧起来,好像就要到手的幸福人生又被人抢了回去。
有一阵儿,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那么想和李贺在一起去长春,是因为爱他吗?不应该啊,他们在一起两年了,爱情不该这个时候才来,好像之前都是铺垫,就等着从逃亡开始深爱他,一直到死。她想放弃了,不然回去吧,头蒙在被子里,睡一夜就好了。可是回到哪里?上海那小房间肯定不能去了,老家也不安全,没准儿警察已经找她爸妈了。回不去了,扶着售票机她有点难过,从此再也不是李静萍了。
面前的这个小姑娘却可以回家,比她更瘦更小,刚买张到临沂的票,就给她妈妈打电话,说想吃酥肉了。啥是酥肉,肉炸酥了不是油梭子吗?小姑娘跟妈妈讲,这次回家要多待,饭店干黄了,她暂时不想找工作,得好好想想,她不能端一辈子盘子。
我也不能按一辈子脚,李静萍真想拉她好好唠唠,可是我还得吃一辈子饭。她冲女孩点点头,瞅一眼她的票,名字带星号,看身份证号码是九四年的小姑娘。她对李静萍笑笑,似乎回应刚才的点头,把票放好离开售票机。
李静萍闭上眼睛,不敢多看她,就这么等她出大厅。她不能这么干,太小了,比她还要小一岁,人生希望还更多呢。可是她李静萍也不大,她可以替她活下去,比她活得更好,至少不用端碗刷盘子。那就这样吧,我会实现你人生的愿望。她看着她背影,把手伸进裤袋,拇指搓一下刚买的折叠刀,大步跟上去。
警察没来,李静萍也没回来,和衣而睡李贺做了个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下地狱,B18层,电梯门刚打开,门口的保安不让他进,说回去领签号排队去,当这是你家啊,说来就来?李贺不高兴了,冲他大骂,我他妈要是知道排队,至于下地狱吗?这时牛头马面蹿出来,把他架上去。拿到签号上面写着,您前面还有三十五个客人。之后他就坐在一楼大堂等,顺便看看别人都是什么德行。直到广播喊他名字,他害怕了,抓着电梯门,不想让它关上,哭着说,让我找我老婆说两句话。这时电话响了。是李静萍打来的,她说在火车站西边的公园,她要他快来,她刚杀了人。
小姑娘还没死,躺地上捂住肚子的刀口,哼哼唧唧地求李静萍放过她。李静萍握着刀,感觉要双手才能拿得住,她求她小声点儿,不然真的杀了她。李贺在车里看了一会儿,下车找个干爽的地方坐下来,问李静萍这是什么人。她说她也不认识,把她的身份证给他看。那他就明白了,点上一支烟,好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已经捅她一刀了,干吗不弄死她?”
“她老是跟我说话,老看着我。”
九四年的小姑娘插话求李贺放了她,她什么都不会说的,让她活着就行。
“你怎么活啊!”李贺冲她喊,那语气更像是生李静萍的气,“我给你打120叫救护车吗?”
小姑娘愣了一下,摇头说她可以走出去,她回家自己治。
“血都流这么多了!公园门口你都走不到!你已经差不多了。”
小姑娘傻了,哭着重复她不想死。李贺先不理她,把李静萍的刀拿来看看,骂了一句,说你还特意买把刀。李静萍腾出手在裤子上擦血。
“你带我走吧,我可以跟你一样狠,我这回是真杀人了。”
夜里有点冷,李贺把外套紧一紧,问李静萍:“身上有多少钱?”
李静萍先说自己的,想到他问的应该是小姑娘,伸手在她身上翻一遍。女孩呻吟几声,疼得要断气。钱没有多少,有个项链,不知道是真金还是镀金,从脖子上扯下来,递给他。李贺说:“真要是逃命,以后就这么过了,你不能只用她身份证,还要弄几张换着用,日常开销也得找这些人要,你行吗?”
李静萍点点头,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平均每人揣五百块钱,凑合两三天,再杀下一个,他们要踩着尸体往前走。
李贺又点支烟,跟小姑娘说:“那你走吧,是死是活,看你的命。”
她说“谢谢,谢谢”,连站起来力气都没有了,双臂撑起来往前蹭。金杯车就在她前面的二百步远,李贺抽着烟看她到底能走多远。
“你疯了吧,”李静萍问李贺,“她记住咱俩了。”
他没说话,望着小姑娘在月光下摇摇晃晃,有几次撑不住了,就在地上趴一下。觉得差不多了,他把烟掐掉,大步上去,抓住女孩头发往金杯车拖,拉开车门他拽出西瓜刀,对着她肚子连捅几刀,最后一脚踹进车里。把车门关上李贺转回身,搓着双手问李静萍:“让她死那么远,你抬呀?”
16
不出半年,许佳明还是进了我画廊。他那时在恋爱,好像是等待一场恋爱,听他的意思是,林宝儿许诺他,一年半载就来到他身边,好好和他大爱一场。听着跟约炮似的,高级点儿叫约爱,还是空头支票。不过许佳明信了,他想跟我签份长约,多赚点钱养林宝儿。于是他主动来上海找我,提议找个地方喝东西。
又是星巴克,和许佳明的第四次星巴克。直到买好咖啡坐到门口,我才意识到,我和他几乎没去过别的地方,一直在这里。我那时和许佳明已经很熟了,说是我最好的朋友也不为过。两个男人从来没在一起喝过酒,我和他之间总隔着点什么,好像一张咖啡桌刚好是我和他的距离。我那天说起这件事,我说我要是能比你晚死几年,有机会给你写传记,我可能就从星巴克写起,和许佳明的二十五次星巴克,多说点,三十次星巴克,每次一个主题,一层一层把你写清楚。不幸言中,没几年我便将这愿望实现了。
我记得那回我们说好了的,晚点都别走,找地方喝点。一直到天黑,两个人谁也没提,看眼时间都起身拿外套,摆出握手的姿势,说常联系,离开上海前给我打个电话。现在想想,这样也不错,还好不是酒肉朋友,每回碰面才能真的聊艺术,我们都害怕走得太近,没那么纯粹了,狐朋狗友有的是,我不愿把许佳明也拉进搂脖抱腰的行列中。
回到正题,我问他,想好画什么了吗?我说我尊重一点,按你的方式问,你想画什么,这辈子坚持画什么?我说得够含蓄了,没提过类型、标签、派系,或是投其所好这种字眼。稍作深思,许佳明告诉我,这段时间他想好了,他想画的是看不到的东西,但是值得画下来。我问他是什么,说来听听。
“你不会满意的,我想画的不是某种风格、类型。”他左顾右盼,点上一支烟说,“我想画快乐,画悲伤,画忘乎所以,画永志不忘。”
我以为我听错了,眨着眼睛不知道怎么接。快乐,悲伤,这些倒是存在,可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我努力控制自己别生气,我问他怎么画,你要把忘乎所以画成什么样?他摇摇头说不知道,他不想抄小路,就像表现主义,画些意象来表现悲伤,表现快乐,那不是他要的,他打算真真切切地把这些画出来。
我彻底不想再讨论了,什么都没有,你来找我?话题到此为止,出于礼貌我打听一下他和林宝儿的事,其实我一点都不关心。后来天黑了,我还惦记着说好的晚饭,估计他也一样,我们俩都不想在短时间看见对方。我起身伸手说,今天先到这儿,改天请你吃饭。他也承诺离开上海前会联系我。我俩背对而行,走出百十米远我长舒一口气,每次都想见,每次都这么操蛋。
意外的是,他还真给我打电话了,他说他在浦东机场,说好走之前给我打电话。寒暄一两句他直奔主题,他冒出一个词,三垂线定理。
“什么意思?”
“三垂线是立体几何最难的一块,尤其是没标记的,都不知道从何下手。”他解释说,“后来高中老师跟我们讲,其实很简单,就五个字,一找出,二算。只要找到那根线,把它算出来,就只剩技术活了。”
我大致听懂了,他想说服我,如果梦想分两步,他已经完成最难的那部分,找到自己画什么,多少人还不知道人生的三垂线藏在哪儿。我点起一支烟,将电话子机换只耳朵,问他:“你要算多久?”
“那得看你什么时候收卷?”
隔着电话我笑了,我又盼望和他喝杯咖啡,好好聊聊。我真想问他什么时候登机,浦东机场有没有星巴克。我没有问,到死他也没能把三垂线解出来。以前我没烧纸的习惯,万一哪天心血来潮给许佳明烧两刀,我一定会告诉他,我来收卷了,这套题没标准答案,因为我也很好奇,悲伤都长什么样。
17
快天亮时,他们想再试一次,上回还是在南浦,弄得一塌糊涂。之后谁都没提,这些天就算腻得发慌也没敢试这个。两个人都明白,再一次还不行,就不是偶然事件了。可今天不一样,像个仪式,他们刚刚确定,死亡之前他俩会一直在一起。
刚亲吻到她的嘴,李贺就知道还是不行。他扭头转过身,把落地窗帘拉开。李静萍在身后说,衣服都没脱,你凭什么就放弃?李贺没理她,站在窗前想事情,仿佛思考是良药,可以催情起飞一般。那就洗洗睡吧,她把火车票收好,关上灯,自己钻进被子里。
睡到一半儿她醒了,愣一下神儿知道他进来了。有几次她想推开他,却被他胳膊一拽,更猛烈地顶进去。完事以后他好久没出去,她抓起他胳膊垫在下巴上。他抱紧她,说刚才两个多小时,他只想一件事,一定要让她怀孕,想着想着他就可以了。
她指尖划着他手背,问他是不是想要孩子了。他讲起小时候看的一部电影,好像是一个女魔头到处杀人,无恶不作,最后被警察抓到时也没枪毙,因为怀孕的女人是不能判死刑的。真的假的?他说不知道,要是真的就好了。
“真到那一天,被警察包围,你千万别跟我一起死,你要投降自首,就算坐几十年牢,起码还是活着的。”
真是的,这样她也能哭出来,之后她哭醒好几回,每次都把他胳膊抱紧点继续睡,最后一次她终于不想睡了,半起身望着熟睡的李贺。和苏州河的清晨一样,她要再让自己犹豫一支烟的时间。绝对是最后一支烟,不会容他再跟上来。以前到底为什么呢,她爱他,尤其这几天,越来越深,她想让他也爱她,为了得到他的爱,死多少人她都愿意。今天早上她得到了,李贺亲口讲出来的,只有拼命想怀孕,保住她的命,他才能做出那件事。这太够了,知道他爱她,就别让更多的人死了。
她把烟掐掉,光脚下床,从军用背包里找出西瓜刀,将刀尖抵住他胸口,轻唤他名字。她想再等一会儿,等李贺醒来亲口告诉他,等他听到她说我爱你,再把刀尖插进去。
18
苏州观前街派出所老郑,干了一辈子民警,风平浪静,处理的最大事情也就是肇事逃逸,临了却卷进了这场连环杀人案。找到我的时候,他已经去过湖南,去过东北,去过山东临沂,去过三位受害人的老家。本来不需要去,上海、吴江的案子,苏州的警察,再说都已经是退休过一回的人了,所谓回聘,无非是给你一些打更值班的活儿,熬到六十岁。但是他想去看看,死亡头一回来得这么凶猛,他想知道什么样的人,有颗杀人之心,而什么样的人,生命又如此脆弱。
后一个原因听起来都有些玄虚,然而他还是陷进去了。他先去的山东,九四年小姑娘的老家。那时离刘娟被杀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她母亲一直想不明白,当服务员而已,招谁惹谁了,怎么就有人想杀她?他在那边住了三天,临别前她母亲做山东酥肉招待他,告诉他本来是等刘娟回家接风吃的,谁知出了事,这十几天自己也没心思吃这些。这让老郑一阵阵作呕,酥肉是风干的,没有坏,老郑只是恶心,老天爷怎能这么无耻,瞄着好人朝他们扔石头?
魏明义的老家在常德,和刘娟的母亲正好相反,他父亲纳闷,儿子怎么现在才死掉?他们父子俩差不多十年没来往了,他无法理解儿子的想法,从小就是,什么作死干什么,小时候爬山上树,等大了就爬珠峰玩漂流。闲聊中老郑感觉他是故意的,他要相信儿子早死了,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他没在他家住,去长沙转了几天。正好借这个机会好好逛逛。快六十岁了,一直在苏州,最远也就去了趟西湖。以前电视里老说什么文化旅行、美食地图,那他算什么,沿着死亡的味道,寻找他们出生的地方。挺好,他喜欢这说法。在长沙他逛了天心阁和橘子洲头,吃了臭豆腐小炒肉。离开湖南前他又回一次常德,他想告诉魏明义的父亲,你儿子爱冒险、爱挑战,是好是坏我不知道,但他不是作死的,他是被人杀死的,仅仅是因为,两个逃犯想用他的身份证住酒店,就把他像猪一样的宰了。
可能这事办砸了,他不确定魏明义的父亲会好一些,还是更难受。回到苏州他就开始自责,以至于最后一个都不想去了。那是许佳明,也是最初的一个,一直拖到冬天才动身。这期间他一直在研究许佳明的卷宗,发现他才是最该回访的人。算上李贺和李静萍,五个家庭只有许佳明的家里有杀人犯,他继父于勒还在监狱服刑,罪行是越狱杀人。这是老郑想不通的地方,越狱杀了七个人,按理说早该枪毙了。
过完正月十五,他就去了东北,飞机上还能看见夜空里的烟花。在铁北监狱他见到了比李贺还要冷血的于勒,不像他想的那样,许佳明的继父是聋哑人,他们只能隔着窗子写纸条。文字交流没时间寒暄,老郑写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继子许佳明,去年被杀了。”
他把纸条递过去,扭头不愿看于勒的脸。他是没哭泣,聋哑人也不能说话,可那是好长时间的悲伤。隔着玻璃窗,没法说话,没法拍他肩膀,于勒硬把难受挺过去,写凶手为什么要杀许佳明。老郑也不知道。于勒摇头,杀人怎么能没有原因?老郑叹口气写下来,因为杀他的人死了,被另一个人杀死的,所以,谁也不知道许佳明为什么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