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的以为是问他,说自己是双子座,这个星座都有两面性,别看他表面上好像有些成绩,可是内心其实一直都有自卑心理。林宝儿耐着性子等了半天,三分钟他才落到点上,双子座男生和天秤座女生是最合适的搭配。
“还女生男生,娘儿们唧唧的,借他点钱,让他去做变性手术。”
许佳明说完起身告辞。她让他别走。那男的说不急,等会儿去洗手间也成。
“祝你有个无趣的一生。”
林宝儿抄起杯子朝许佳明背影甩过去。她知道完了,许佳明把她三年来的第一个生日搞砸了。她跟那男的解释,她试试杯子在地毯上能不能摔碎。还行,长城饭店的地毯真好。算了,她拎包起身致歉,我得回去吃药了。那男的满脸沮丧目送她出门,笨死了,连一句“我这儿有进口药”都不会接。
晚上她给自己补过一次,喝了双份的酒。她发信息说,你说我可怕,我坏,可全世界我只对你许佳明一个人好;你倒是正直,对全世界都好,可你就对我林宝儿一个人坏。
她也不知道发这短信干吗,等了三天也没见他回。要不打个电话问他,你是不是死了。绝对不能打,她讲的我爱你,她讲的分手,她就不能再讲我想你。你不能所有的话都让我说,她搬着行李想,我在9,你在1,你总要上前几格,和我在5格相遇,那些直接来9格找我的男人,我还看不上呢。她把最后一个箱子推进来,许佳明走后,她搬回到那里。
有个事情纠缠了她整个十一月,她在抽屉里找到了那枚钻戒。应该还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在哪儿,滚过来拿。给我有什么用,我下次结婚送未婚妻吗?他一定会这么说。再说她也舍不得还回去,戴上有多美,您查看的宝贝林宝儿不存在,可能已下架或者被许佳明转移。闪瞎你眼睛!
十二月,家里来了个陌生男人,仿佛要出发去北极一般,把全北京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他说他是许佳明的朋友,曾经答应过他,若是来北京,找这个住址,请林宝儿吃个饭,问问她好不好。
“他怎么知道我搬回来了?”
他们定在“一茶一坐”,既然请客,那人故意多点几个菜。肯定会浪费,林宝儿想,一会儿借上厕所的机会把单埋掉。这也是许佳明的习惯,他说,你想埋的单一定要背后埋,可埋可不埋的单就玩命跟朋友抢。她又想他了。
“他还好吗?”
“不好,”他摘下眼镜擦雾,“但对他来说是好事。我希望他能做出更多的画,你可能不知道他多有才华。你不知道身为一个画家,能跟许佳明生在一个时代有多幸运,没有既生瑜何生亮这种事,我是混圈子的,我是鲁肃,我庆幸自己能看见,许佳明是怎么成大师的。”
“你是李小天?”她说,“他跟我提过你,我感觉他就你一个朋友。”
“他原话是,我是他唯一一个疑似朋友。”
她晚点要拍片,问李小天在北京待到哪天,也许可以再吃一次饭。他不如许佳明,但比一般人好点,好在哪呢?有趣吗?也许,但这不是重点。第二天她想明白了,因为他崇拜许佳明,只要提到他,就是夸奖。也许可以再跟他聊聊许佳明。最后一天他们看部电影,去酒吧喝了点儿酒。她讲了所有关于许佳明的事,她问她该怎么办,她想念他,想念他的那些点子,可她真的不能跟他在一起,他们会互相折磨死。
“你应该离开他,下定决心。”他说,“哪怕很仓促地找个男人。”
她笑了,她明白他什么意思。许佳明在三亚就告诉过她,如果十个有九个都打听女孩和前男友那点事,他就做那个不打听的,因为骨子里就自私,劝分不劝和。她记得他的原话——你对你错,我都会故意说成你男人不是个东西,然后再话里话外暗示你,应该找个我这样的人恋爱,或是跟我睡一夜报复他。这样不好,不道德,以后我会瞧不起我自己。这就是她喜欢许佳明的地方,什么事都看得很透,而且不怕点破,让她做选择。她太想念他了,以至于冒出个奇怪的想法,也许会后悔,也许可以摆脱许佳明。她跟他回了酒店。
她以为会索然无味,闭眼数到六十就让他滚下来,难受的是她居然有了高潮。完事以后,她连烟都没抽,坐起来穿衣服。她说,你去和许佳明讲,我和你搞了,让他别惦记我了。
“你说吧。”他倒是靠床头抽支烟,“我不否认就是了。”
“你不敢说。”
“我是不敢说,他就我这一个朋友,他就你这一个女人。”
“你给我滚!”
她站起来指着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李小天的酒店,倍感羞耻地拿着包出去了。
凌晨两点半,她站在街上打不着车,掏出手机给许佳明打电话,她说我错了,不要再找我了,我林宝儿这辈子也没脸再见你了,我不再是你私人的林宝儿了。你还好吗,我真的想你。那边男声中文女声英语提示关机,她把手机摔在地上,找块砖哭着砸屏幕。
“连许佳明都找不着,我要你还有什么用?”
24
许佳明不在北京,跻身六百六俱乐部。他在包头等了两个月,监狱终于同意巴雅尔接受《人民日报》记者原野的采访。他以为巴雅尔彪悍强壮到硬生生把张至东打死,可第一眼看去比许佳明还瘦,而且戴着金边眼镜。来之前许佳明特意查些资料,用“他赛白努”跟他打招呼。巴雅尔愣了一下,很浓重的京腔劝他别这样。
“我其实也就会这几句蒙古话。”巴雅尔说。
许佳明想见他,看看林宝儿的前男友长什么样子,仅此而已。真是面对面都不知道问什么。他把名片递过去——原野(许佳明)。
“《人民日报》为什么要采访我?”
你他妈问我?“不知道,我们主编的意思。”
“那你问吧。”
“你先随便说点什么,我等会儿问你。”
巴雅尔也是杂志编辑出身,感觉许佳明不像记者,不过有人陪他聊聊天也还算好。他说今年秋天才从北京天河监狱转回原籍,那是个关押外地犯人的中转站,凑够一火车,就送回户口所在地继续服刑。以前他刚到北京的时候,陌生人寒暄,他总问你是哪儿人,这是北京的特色,湖南人、四川人、山东人,哪儿人都有。后来他们杂志的主编建议他别这么问,全国只有四个城市的人会很骄傲地说,我是北京人,上海人,广州人,深圳人。这不是好话题,如果是些穷困省份,大家会陷入无谓的尴尬。
“比如我问你哪儿人,”他讲,“你说河南人,我说河南人挺好的,接着大家沉默到尴尬,我真觉得不错,人家又以为我黑河南人。”
“东北人也一样,”许佳明说,“算了,我也掉进地域坑了。”
“我说那聊什么呀?我们主编说,寒暄聊天可以这么问,你为什么来北京?”
“这句话好。”
“我这两年在牢里就在想,中国就那几个城市,上海、广州、深圳,它们都像北京一样,是所有外地人的梦。打他们从北京站口出来那一刻,回头看着那两个大字北京,就在心里面告诉自己,不混成什么什么样就不回去,或者要混到不回去,成为新北京人。十三亿北京梦,十三亿上海梦,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原因来北京去上海,好多都已经活不下去了,还是不肯回老家,就因为那句话,你为什么来北京?”
林宝儿,我不该一直怪你那样,我早该进入你的世界,问问你,你为什么来北京?
“然后我出了事,关进天河监狱,中国唯一的外地人监狱,都等着押送回老家。很讽刺,和狱友再寒暄,多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来北京,可为什么又离开了北京?”
“他们怎么说?”
“原因不同,总结下来都相似,他们在北京过得不好,宁可犯罪也没脸回去。”
“北京梦。”许佳明说,“你呢,你为什么来北京,又为什么离开?”
“我去北京是因为想当摄影师,最初的那个梦想。之所以离开,是因为我慢慢发现,摄影师不是我的梦想,那只是我的工具,我的枪。其实我骨子里的梦想是,有豪宅,有跑车,有光鲜的生活,最好还有个令人羡慕的老婆。”
“说说你那个案子吧。”
他想抽支烟,许佳明说他戒了。巴雅尔笑着说了第二遍真讽刺,我在牢里尚且戒不掉,你在外面却把烟戒了。然后他讲起了张至东的死,跟新闻说的差不多,也许那些新闻就是照他说的写的。他没提林宝儿的名字,连模特林某都没提,只说,那个模特。
“那个模特现在怎么样了?”
“不错吧,”他叹口气说,“我还在天河监狱,她最后一次来看我的时候,她说会等着我。”
许佳明笑了,真是林宝儿,那么坏那么恶毒的林宝儿,只对许佳明一个人好。他问:“你信吗?”
“我信她的每一句话。不信又怎么办?”
“你爱她哪儿?”
他摇头说:“不知道,讲不清楚。”
“是因为她活儿好吗?”
巴雅尔坐直些,凝视许佳明问:“您哪位?”
许佳明站起来手指点着他,他想告诉他,你个傻逼,我是林宝儿的老公,你也成了我们的工具,也被我们当枪使了!他一死,你一坐牢,我就娶了她,谢谢啊!可他讲不出来,分手一年了,他已经没有之前的美猴王心理,以为全世界自己最牛逼,花果山是他一个人的。
“我跟你一样,”许佳明坐下来说,“我戒烟是因为想知道,是戒林宝儿难,还是戒烟难。”
“那你戒掉她了吗?”
“不然我就不来了,我连烟都戒掉了,还是戒不掉林宝儿。”
25
他还要再见一个人,买张票连夜上了火车。次日醒来还没到站,他拿着毛巾牙膏,在洗漱处排队等待。卧铺车厢广播说,欢迎来到十三朝古都洛阳,洛阳又称牡丹花都,与罗马并称为世界两大古都,自古便有“东洛阳西罗马”之说。轮到他洗脸时,车厢放了最后一首歌。打开水龙头,他弯腰低头,双手往脸上拍打冰冷的水流。他喜欢这首歌,想不起来该叫什么名字,他喜欢这旋律,他喜欢这每一句歌词,喜欢陈奕迅哀莫大于心死的声音,当他唱到最后四字的时候,许佳明将水龙头重新打开,把眼泪冲掉。好久不见。
黄页显示,林业国是前任河南药监局局长,或者是安监局,他记不清了。打从落马在监狱里待了快十年,七年前从死缓转为无期,这两年林宝儿一直在外围活动,想将无期减为二十年。到那时她父亲已经快七十岁了,她怕他死在牢里面。这次许佳明没说自己是《人民日报》的原野,他说他是林业国的女婿,叫许佳明。
星期二下午是探监日,他买些允许的东西带进河南第四监狱。林业国出来后端详了他足足一分钟,点头说,是个好孩子。许佳明问他,林宝儿说过我们俩的事吗?
“说过,过年的时候来了,我问她许佳明呢,她说你去法国开画展了,她给我看了你的照片,给我看了你的画。我多问几句,这孩子就绷不住哭了,说爸爸,我什么都没了,我现在就剩你和妈了,你要好好活着。”他顿了一下,搓着手说,“她真是我女儿,跟我一样,怎么害怕,怎么委屈,她都瞒着自己扛,不到崩盘那天,绝对不会说出来。”
“您怪我吗?”
“不怪你。你俩结婚,她是我的心头肉;你俩不结婚,她也是我的心头肉。我不能指望你这样的外人,替我对她好。”
“对不起。”
“你能来我就很感谢你了。”他看看四周说,“我还怕你忍不了监狱这个环境呢。”
“我父亲是死刑犯,继父。我没敢告诉她,”许佳明说,“他杀了六个还是七个,我都数不过来。”
“那你母亲一定很痛苦。”
“我算是孤儿,我母亲是疯子,精神病院住二十年了,就是跟棵树都能聊一下午的那种疯子。我亲生父亲是植物人,小时候以为他死了。前两年去医院看他,感觉比我还年轻,没有白头发,没有皱纹。我现在对他的印象就是滴答滴答的输液声。我算过,一分钟四五十滴,两千多万滴,他的一年就过去了。”
好像是许佳明被探视,他忍不住全讲出来。憋太久了,他没对林宝儿讲过,没对谭欣讲过。不是担心被瞧不起,她们都不是那种女孩,他是怕哪天爱人吵架她们会讥刺他说,许佳明,我可算是找着根儿了,疯子的基因,杀人犯的家庭,谁能跟你一起过下去?
时间快到了,许佳明问伯母住在哪里,他打算看看她。
“别去了,她妈妈什么都不知道。让林宝儿自己安排吧。”
临别时,他问许佳明打算怎么办。他恍惚看墙壁。他看看许佳明脱落的头发,心想好吧,时日不长,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乘飞机回来,北郊机场起飞之后,将林宝儿的十年慢慢理出来。十八岁考上中戏,全家的大喜,然而暑假还没过去,爸爸就出事了。他们从别墅区搬进筒子楼。他曾劝女儿别去北京了,现在爸爸连学费都出不起了。可是她要来,她也有她的北京梦。第一个学期她找份兼职,在酒吧弹吉他唱歌。林业国讲,下班太晚不能住学校,她在东边租了个地下室。林宝儿跟爸爸讲过,她不怕每天夜里两点半在工体北路骑车回家,她怕的是进了家门,还有穿过地下室百米长的走廊。两侧都是门,黑咕隆咚,什么外地人刚来北京都住在这儿,一到夜里原形毕露,里面各种声音,她真怕哪扇门忽然打开,跳出两个赤膊文身叼着烟的男人把她拽进去。
“从大门进去,要经过一百七十八扇门才到她房间,她每夜都是倒数着走回去。”林业国说,“有回因为些事情我责怪她,我说你靠唱歌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不做了?她忍不住了,就是我说的那种崩盘,她哭着吼,不是唱歌,你当你女儿是大明星啊,你以为真有人花钱听你女儿唱歌吗?”
“那是什么?”许佳明的声音都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