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着手指说:“许佳明,我这辈子就这一句台词,还演一个农村傻老娘儿们,你让我怎么靠这行活下去!”
“你可以做点儿别的。”
“我做什么,一个学了四年表演的人,不当演员她还会做什么?”她哭出来,“我错了,许佳明,我过去爱钱,以为这世上什么都得要钱,认识你之后,我就不在乎了,跟爱一比,钱太没用了。有钱没钱我都不在乎,能跟你一起活着就好。你听进去了吗,许佳明?”
“听进去了,我真听进去了。我也爱你,我今天把话放这儿,我许佳明就是饿死,哪怕是没钱买棺材,也不花你林宝儿一分钱。”
林宝儿点点头,起身从后座拽过皮包,把几千现金和一张张银行卡掏出来,整理成两摞,问许佳明:“身上有钱吗?一会儿你给咱妈两千块过年钱。”
她打开车窗,深吸一口气,把钱和卡从窗外扔出去。许佳明从后视镜看到一团红色向后散去,他踩脚油门,超过左面的车。
“许佳明,我什么都是你的,你嫌弃我什么,我就丢掉什么。”她关上车窗说,“以后我就是你私人的林宝儿,行不行?”
“行,你就是我私人的林宝儿。”
后来,她靠在许佳明肩上睡着了。过了邯郸就进入河南境内,许佳明进服务站加油停车,轻轻把她放到自己腿上松松肩。后排还有些面包,他够了几次没够着,算了,不吃了,让她多睡一会儿吧。到了安阳林宝儿醒了,又赖在他腿上不起来。她说你要注意哟,再开半小时会有彩蛋哟。
“什么彩蛋?”
“右边广告牌。”就像三亚那个正午,她又闭上眼睛,“每天爱你一点。”
到了沁阳他看见了,减慢速度,恨不得想在前面掉头重走一遍。林宝儿问他看见了吗,他点点头哽咽说,看见了,看见了。他真怕她这时候起来,看见他的满眼泪水。他问她那时候多大。她说二十一。张至东之前,他想,十几个耳光以后。
他内心的魔鬼又来了,他问:“你那时候跟谁在一起?”
林宝儿沉默许久,腾出胳膊像安全带一般抱住他:“一个港商,五个月后他死了。”
“怎么死的,车祸?”
“他太胖了。我早劝他减肥,少吃点。他说我这把年纪了,还能吃几年啊。”
一只有钱的猪,汗流浃背地压在林宝儿身上。“是啊,临死前再搞你几十回。”
“许佳明,我们再也别说这些了,好吗?”
“林宝儿,如果你十八岁,遇见二十岁的我,你会爱我吗?”
“会,我就是为你准备的。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没能在十八岁的时候遇见你,我错了,许佳明,你别再提了。”
他想抽支烟,又怕开窗吹到她,把烟叼嘴里过干瘾。
“许佳明,你会娶快二十六岁的我吗?”
“我一定要娶你。”他感觉她在身下抱得更紧了。就是这些细节吗,那些男人也曾如他一般被迷得神魂颠倒吗?他咬咬牙,说了生平最狠的一句话:“娶呗,咱俩多般配啊,我来自清华,你来自天上人间。”
她松开手臂坐起来,说快洛阳了,我开吧。许佳明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试着哄她。出收费站时,他隔着她要缴费。不用,我来。她拎包找了半天,想起钱已经扔了,狠狠地把包摔回去。进了市区,许佳明找出本来想送她妈妈的一套茶具,在副驾上自说自话,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可是这些无效。她一句话也不接,开着车穿过王城大道,从金谷园进入道南路,最后停在一幢苏式建筑物的广场前,建筑物的顶端写着洛阳两个字。
“滚回去。”
21
她不能回家,一个人就这么回去算怎么回事。六点刚过就有人噼里啪啦放爆竹,停在路边她给妈妈打个电话。她说妈,我今年不回来了,我跟许佳明在长春呢,他妈妈也想让我俩过去,是啊,我是媳妇儿嘛,说第一年得去男方家里,谁知道,东北的破规矩呗,明年他要是不跟我过来,我就跟他离,你放心吧,吃得可好了,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他厨房做饭呢,接不了电话,明年让许佳明给你做哈。
她得赶快挂了,万一哭出来就漏了。看看油表她决定回北京,一整天许佳明就干了加油这么一件人事儿。开到鹤壁她打不着火了,猛砸几下喇叭,她趴在方向盘哭了几分钟。总有一天要把掉眼泪这习惯给戒掉,她吃饼干看远处夜空的烟花,琢磨是不是该给许佳明打个电话,怎么开场呢?你干吗呢,火车上有饺子吃吗?不行,太幸灾乐祸了。像个半生不熟的人那样拜年?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恭喜发财,看他怎么接。万一他说同喜同喜,就挂了呢?她应该对他哭,虽然刚戒哭五分钟,可是这一切真的太让人伤心了,大年除夕夜,一个人在高速路上吃饼干看烟花,汽车抛锚,即使修好了,她连出去的过路费都没有。谁说的钱没用,谁败家子似的把钞票往窗外撒?
电话响了,最后一点儿电量。是河南第四监狱打来的。她爸爸说,刚跟妈妈通过电话,他要女儿多穿点儿,东北比北京还冷,没事儿就别往外跑了,他说才知道女儿结婚了,小伙子怎么样啊,多大了,对你好不好啊,别让他知道我的事,但还是要带给你妈妈看看。真没出息,她又哭了。
“我想你了,爸,你答应我,一定要活着出来。”
22
他们又一次见面在四月,万物复苏春暖花开的季节,许佳明追命似的一天一个短信要她收租,房子不能白住。四月五号林宝儿还真有模有样地带一份租赁合同和他签约。签字交钱之后许佳明讲,真是的,好好的房子住着,你进来插一杠子,成我房东了。
“小许啊,这房子你不能带女人回来啊,以前可是我婚房呢。”
“那怎么没结婚呢,房东?”
“我爷儿们临了被狼狗把命根子给咬了。不行,我得去卧室检查检查。”
合同和钱还在桌上,她不管不顾去进了卧室。故地重游,就算感慨万千也得端着。她说,小许啊,你要是再把饼干渣吃床上,我可不租你了啊,问你话呢,听见了没有?后面不应声,她刚一回头就被许佳明扑倒在床上。
“还让狼狗咬了,你会不会编啊?”
真不带这样的,收租又交粮,而且攒了那么多余粮。两个都小心翼翼地不提往事,连感情也不碰。经历了那么多,他们早已明白,爱及爱所伤害的是一摊沼泽,陷进去多少,到最后你都要拦腰斩断。
先犯错的是林宝儿,那回两个人在厨房做了一天的菜,他们食量都不大,两个人只想找点儿什么由头腻在一起。超市买回来的都用光后,许佳明把做好的菜和肉挑出来,重新炒一回。点火回锅时,许佳明没头没尾地忽然来一句,你房租太贵了。
“太贵?”她说,“‘我爱我家’的中介听完我的价钱,还以为我要的是英镑呢。”
“你倒是知道什么最值钱,”他说,“你过来当我室友吧,A一下就好了。”
哦,点在这儿呢。有那么一阵儿,林宝儿以为好时光要回来了,她放下盘子擦擦手,觉得可以告诉他了。她说她四月五号来的,四月四号除了去打印租赁合同,还去了趟巴厘岛SPA馆。按摩师向她推荐一个特别适合咱们俩的项目,她口吃了一下说,阴道清洗。当技师拿一个毛笔一般的东西把她里面的每个角落都刷一遍,当那根塑料管将温热的水胀满她体内的时候,身体就像心一样,只留下你许佳明的痕迹了。
许佳明把菜刀拿走,将她抱到菜板上,蹲下来撩起她的围裙。真是的,她还没讲全呢,她还没有告诉他,她打听了两个月才找到北京的巴厘岛;没有告诉他,她曾对店长强调要最强度最洁净的清洗。真是的,她就要变成她几年前最讨厌的那类女人,因为某个男人越走越远,直到回不去。她靠着瓷砖墙壁闭上眼睛,水龙头的滴答声,煤气火焰的滋滋声,抽油烟机的转轮声。浑身一颤,她轻声叫了许佳明,又说出了那三个字。尽管耳语那般细小,然而他听到了,在一片潮湿之中闭嘴不动。她张开眼睛,厨房弥漫烧焦了的黑烟。
我,爱,你。
完了,他们又掉进爱以及爱所伤害的循环反复。之后他们热恋甜蜜了三天,两个人甚至把婚宴的酒杯塔都搭出来了。然后只一次吵架全部崩塌,碎掉了。
回去的路上林宝儿回忆,他俩谁先说那三个字的,头回见面许佳明就说过,要么爱到不爱,要么爱到死。可他确实没说过那三个字啊,他老是绕着圈地勾引她说。没错儿,就在大巴上,许佳明说怎么和你在一起之后,忽然不爱谭欣了呢?她才第一次说了我爱你。的确太坏了,林宝儿,他只说他不爱另一个女人了,你干吗那么多情,你犯什么贱呀?
秋天以前,他们又在一起几次,每次差不多十天。林宝儿觉得自己就像是进错人家的猫,每次被主人伤害,就跑出去晃几个月,时间一长又开始想念主人,然后许佳明再次将她刺伤。有时她也会回击,比如许佳明追问,你什么价啊?她不想聊,说白菜价。白菜多少钱一斤啊?五万八万。一个月不少赚啊,可以啊,算金领了吧?
“一夜,”她说,“五万八万是一夜的价钱。”
“林宝儿,”他深吸一口烟,看着窗外狂风大作,就要下雨了,“我他妈真小看你了。”
这下算是震住他了,一下午就在阳光房抽烟望“叶强”,那片都要化身为化石的树叶。她想安慰他,看他难受她会心疼;她不想去安慰他,她要让他像她一样被折磨。她还是去了阳光房,安静地坐在他对面。
“当时在三亚,我还说借你两万,少了是吧?”
“你没小瞧我,你说过,我在你眼里是无价之宝,是生命。”
“林宝儿,我能不能不爱你呢,”他含着泪水说,“以后跟你在一起跟占便宜似的,就没那么痛苦了。”
由于下雨,天提前黑了,两个人打开窗户吼着吵。有几次她打算穿上外套直接走人,再也不见这个混蛋。也许是眼泪,也许是怕她这次一去就真的不回来了,许佳明的声音低了下来,后来低到听不清,呓语一般哼哼唧唧。她问许佳明说什么呢,脱下外套走近些听他讲。她能猜到他在说我爱你,他永远都是这样,好话让别人大声说,自己却吞吞吐吐,把爱全吃掉。
“你大点儿声说,大点儿声!”她学着那时的许佳明重复道。
她试着笑出来,她知道,这样就会好。许佳明捏捏鼻子,从后面抱住她,手指向上摸到他曾那么迷恋的乳房,触及肌肤的一瞬间,他哭了出来,他改主意了,在她耳边轻声说:“滚。”
仿佛极光晃在眼睛上,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想通了,这次她要忍住,绝对不离开,抱定留下来。夜里他们都累了,两个人胚胎一般蜷缩在床上。林宝儿伸手刮下他的鼻子,说我以前问过你,我问男女为什么要做爱,你说为了爱,为了表达。我今天再问你一遍,我们为什么要做爱?许佳明眨眨眼睛,将眼泪沥出来。
“因为我不想断掉你,我怕你去找别的女孩,我怕失去你,我想让你起码在这方面还留恋我。”她哭着说,“许佳明,我已经变成我林宝儿最瞧不起的那种女孩了。”
雨停了,从窗户淋进来的水滴答滴答地掉在地板上。天快亮时林宝儿说,今年时常想起一个梦,三亚的第一天等你进门的那个梦,梦里面她把羊群一只只带过去,她答应带它们回家,可走到海边她说,我们回不去了,怎么办呀?
“可我回北京了,它们还在海边张望,等着我。我去教堂忏悔,我去庙里烧香拜佛,我这段时间去了好多地方,我想问,我们两个还能不能在一起。教会跟我说,牧师就是牧羊人,你和我就是那些迷失的羔羊,他们说上帝能带我们回家。他们在骗我,就像我当时骗那些羊,没有牧羊人来带我们,我们还能靠自己回去吗?许佳明和林宝儿,你说我们会不会半途死在大海里?”
23
快一年没见过面,在秋天许佳明偶尔给她打过几个电话,净说些无厘头的事情。他说他在超市见着一款巧克力很适合她,要不要送过去;他说他在便宜坊点多了,一起过来吃吧。
“本来该点半套烤鸭的,”他说,“服务员说点一套送汤。”
唔,她怎么还那么喜欢听他说话啊。林宝儿握着电话提醒他,我们已经分手了,而且我现在恋爱了,不方便再去抢前男友的烤鸭吃。
许佳明问:“他叫什么?”
“王强。”
“你新男友叫王强?”
“你别不信,全国一百万个王强,我总能碰上一个。”
“哦,好,祝福你。”许佳明叹息一阵儿,说,“我最近看见女人的身体,如果不是你林宝儿的脸,不是你林宝儿的胸,不是你林宝儿的腿,只要上床,我就想吐。”
“慢慢就好了。”
“不是,我要说,我们俩是一个人,你是地球上的另一个我,我看见别的女人想吐,你也不可能喜欢上别的男人。”
她接不上话,因为许佳明说得对。她的手指在话筒敲打数秒,差不多得了,一声不吭真没什么好说。她说求你件事,你再也不要跟我打电话了,别逼我换号码,咱俩真不至于扯皮一辈子。
“随便换,你记着,”他说,“你说过的,你是我私人的林宝儿。”
没说再见她就挂掉了。她怕他再打来,一天关机。
十月份有个男人给她过生日,她二十七岁了,是该大步往前走的年纪。那男的说话时,她脑子里想的全是许佳明,她责怪许佳明没给她过过一回生日,她想念许佳明给她过了一百回生日。经常是这样的,坏天气的好日子,两个人无事可做,许佳明突然提议,要不我给你过生日吧?
蜡烛点上,一口气吹灭,她要用哑语许愿,一个蛋糕切两半,你一半我一半。那男的说天秤座女孩就是好,优雅又倔强,浪漫又贤淑。
“泡个姑娘,至于从星座下手吗?”
她看见许佳明坐在旁边那桌,一丝冷笑地看他们俩约会。她问:“要是你呢,聊什么?”
“聊你林宝儿啊,聊我许佳明啊,聊点随机的东西,谁愿意听他背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