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店女孩,我后来才搞明白是什么,他们为了有人气,吸引有钱男人进来消费,一车一车把女孩送到夜店。一天一结钱,散场后要求送回家的三十,自己回去的五十。林宝儿骑车回家,拿五十。店里给你的要求是,客人跟你打招呼,你必须应;客人请你喝酒,你必须喝;不许跟客人说你是店里雇来的,你就是和朋友来玩的。”
“干满一个月也才一千五。”
“对,干满一个月,来了月经都要被灌酒,那是我的女儿啊!”他哭出来,“她那年十八岁,我快五十岁了,我的女儿!我让我女儿受这么大委屈。”
许佳明,你别以为我是你在夜店或陌陌认识的,随便一勾搭就能跟你走的那种女孩。是啊,林宝儿,散场后你还要领五十块钱,骑着你的凤凰或永久穿过三里屯,在地下室两侧妓女、皮条客、毒贩子、烤肉串的、骑人力车的以及分赃盗贼的一百七十八扇房门前走一遭呢。
飞机降落到首都机场,他擦擦眼睛,跟着人群走到行李处。标准的黑色行李箱,有两三件都感觉是他的。他等等,让行李再转两圈,最后出来的孤零零的黑箱一定是他的了,那时也只剩他一个人了。
黑箱装进后备厢,他不能马上回家,坐进副驾位他跟司机说去肿瘤医院。他的抗癌药又要吃没了。
26
林宝儿再见到他时哭得一塌糊涂。半年不见,许佳明消瘦了二十斤,他面色苍白,眼眶凹进去有两厘米那么深。帽子摘下来已然成了光头。他让她别哭,没事儿的,本来我已经在你的世界消失了,本来我已经失去你了,这样有多好,我又见到了你。林宝儿哭得更厉害了,她怪许佳明是不是傻,如果命还在,我们可以在一起一辈子,你怎么就那么坏,你怎么就得了癌症?
好像他是故意得了癌症,好像他在报复她。
大夫姓王,年纪不到四十,他对林宝儿说,多陪陪许佳明,时日不多了,尽量不要哭,不要让患者情绪不稳定。林宝儿问了半天,才明白王大夫的意思。
“等死是吧?不可能!”她拽着王大夫的袖子喊,“我有钱,我有的是钱,多少钱你都给我治!”
白大褂都被扯开了,他让她冷静,对她分析,不是钱的事,基本上无药可医,花再多的钱也是白搭。
“无药可医,你是干什么吃的?白搭我也治,人死了,钱还有什么用?”
王大夫想了想,决定观察半个月开始治疗,他建议他们去旅行,空气好的景区会对病人有帮助。林宝儿问许佳明想去哪儿,许佳明想了想说,不知道,我就想去你在的地方,就这儿吧。林宝儿订了两张去三亚的机票。她想跟他重来一次,走到哪里算哪里。
在候机室许佳明告诉她,那天我回来了,行李都没拿就飞到首都机场在这儿等你,我这辈子没给谁送过花,可是那天我跟山炮似的手捧一束花,等着一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
“花谢了,你还没出现。”
她怕掉眼泪,把墨镜戴上。起飞时她死命抱着他。她说许佳明,你真好,有了你,我都不用系安全带了。飞行平稳后她望着窗外,她问他记不记得小学的一篇课文《麦琪的礼物》。
“我让你别送我,我怕多看你一眼,我就走不掉了。我打车先去了免税店,挑好香水化妆品让他们送到机场。然后我忽然问自己,林宝儿,你为什么要化妆,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捯饬得这么漂亮?不就是因为,你希望哪天你喜欢的男人也能被你迷住,死心塌地地爱上你吗?可是这个人出现了,你怎么能买些化妆品,又走了呢?”她握握他的手,“然后我回去了,住了两天等你。”
“麦琪的礼物。”
“倒是把经理吓一跳,看我那表情就像是,你怎么死而复生了?他跟我说,你人特好,特浪漫,又舍得花钱。”她转回身亲许佳明的脸,眨眨眼说,“我没出卖他吧?”
“忍住,就差一点了。”
第三天,他们去了电影院,特意给他买了两桶爆米花。大黄龙,缠绕,电影开场,他们又开始敷面膜,吓唬完别人吓自己。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爱你吗?你对我一点都不好,我还是死心塌地地爱着你?”她问。
“因为我是你林宝儿的。”
“那是后来。我爱你的点子,超级爱。”她喝口可乐,这次换绿吸管,“我第二天喝椰子时才反应过来,这是我的可乐,我从来都是插两个吸管,挑一个喝。你在我右手边,可乐在咱俩之间,但你的可乐怎么就跑到我左边去了?”
她仔细回想当年那个爆米花男,拿本书端杯可乐,还有爆米花,请她让一下。她说那么空座儿你非得墙角钻。我票在这儿。她让他迈过去,他面冲着她,胯部都要和她脸贴上了。你有病吧?对,可乐就是那时候放在那儿的。
“你什么时候留意到我的?”她问,“你第一眼看见我是什么时候?”
“咖啡座看书的时候,你从电梯刚上来那一刻,我喊声结账就跟着你。”
“我以为我右边不会再有人了呢。万一我可乐就放我左边了,你怎么办?”
“不知道,但总有办法的,我下决心了的,一定要认识你,不能把你错过去。”他说,“我那天最大的错误就是,爆米花吃太多了,你又忙着打电话一口不喝。我好几次渴得不行了,想让你把可乐给我递过来。”
她哈哈笑出来,回想那句话,我一定要认识你,不能把你错过。
“林宝儿,我真是头一次主动认识谁。你别认为我是那种成天守在电影院,看谁漂亮就跟谁走的男人。真不是,我这辈子就跟你走了。”
“我知道,我知道。”
她揭下面膜,闭上眼睛试着别哭。电影快结束时,她拉着他的手说:“许佳明,你要是能传染就好了,像艾滋病什么的,你传染给我,我想跟你一起死,我怕死,可我真的想跟你一起死。”
27
也许可以给他生个孩子。谭欣的儿子姓崔,她林宝儿的孩子,不管男孩女孩,都要实实在在地姓许。那个谭欣,还好许佳明不爱她,贱人,还说什么我会一直在海南等你。你慢慢等吧,我牵着许佳明的手从你门口路过,都不敲你家门。
忘了在哪本书上看着的,应该是杂志,她又不看书,就一本《漫长的告别》,还是许佳明的。杂志上说,性分两种,一种是为了娱乐,一种是为了生育。没有第三种,没有为了爱。弄得她好长一段时间都以为,性和爱没一毛钱关系。可她这次要为了生育,她不敢告诉许佳明,她怕许佳明就算把安全套摘下来,也要把好几亿的宝宝弄外面。她高潮时他还没来,然后她假呻吟,眯眼观察他,差不多时她双腿夹住许佳明的腰,直到一阵暖流涌进来。
“我是安全期。”
“你从来不信这个。”
“现在开始信了。”
她信的是,最近是她的排卵期。趁他不注意,她把臀部悄悄挺起来,一滴也不许给我跑。
她想重温那里的牛排,许佳明没兴趣,反问她三分熟的牛肉见七分熟的牛肉,为什么不打招呼。
“我听过,忘了。”她说。
“因为还不熟,那儿的牛肉真的太生性了。”
“生性?”
最后一晚,他们还是去了,许佳明让服务生拿两支蜡烛,弄点小情调。林宝儿转身看节目,还是那个马尼拉乐队,还是那几只狗,还是那么二的主持人。
“这地方是挺生性的。”
她转身吓一跳,许佳明搭了个酒杯塔,正从塔尖往下倒香槟。
“林宝儿,今天是你生命的第一万天,我很荣幸在这个时候和你在一起,很高兴你能在你一万天的日子继续爱着我,我不知道你能爱我多久,我的以后,你累了就停下来,不要老想着我。我会永远永远永远地爱着你。我没开玩笑,一定是祖宗积德,三千年才修来的你。出去这一年我天天在忏悔,还记得那个下午你说过,你说,许佳明,遇见你真的太不容易了,我花了二十五年才找到你,我不想再重新来一次了。我那么多次怪你,那么狠心地伤害你。我怎么忘了这句话,我怎么忘了你林宝儿吃了那么多的苦,才让我们两个在一起。”
他说不下去了,大声哭出来。林宝儿站起来,隔着桌子把他抱在怀里,和他一起哭。
“三年前就在这儿,我跟你说,要么爱到不爱,要么爱到死。对你林宝儿,我没办法,我没办法爱到不爱,但起码,我爱你爱到了死。”
28
他们又搬到一起,做“叶强”的邻居。王大夫说,患者癌细胞暂时没有大范围扩散,可以保守治疗。保守意味着不花钱,林宝儿总有点不放心。王大夫说有些民间的方子也可以试一试,他开了大枣、半枝莲、铁树、白花蛇舌草,四味药一起煎服。总有些怪怪的,中西医结合。林宝儿想再拍一次片子,心里有点底。星期二她陪许佳明在肿瘤医院待了一上午。许佳明出来说,明天他过来拿片子。
林宝儿有更重要的事忙。星期三一早,她去了妇产医院。医生问她多久没来月经了。她说二十天。
“太短了,”医生说,“等四十天左右你再过来。”
“我有没有怀孕,那天不就出结果了吗,跟月经没关系吧?”
什么年代了,做爱二十天了还验不出来吗?她手机忘家了,直接去肿瘤医院王大夫的办公室。许佳明还没来,王大夫也不在。在走廊里等了一上午,护士告诉她,王大夫来了,可以进去了。
也姓王,但不是那个王大夫,问她有什么症状。她四周看看,一切没变,问他:“您一直用这个诊室吗?”
“算是吧,我刚刚休假回来。”
她满楼层找,踩着高跟鞋喊,你给我滚出来!最后在楼道里看到小王大夫正在打扫卫生。他换了身衣服,没以前那么顺眼了,胸前的两个字如此刺眼——保洁。林宝儿揪着他的衣领拽上一层楼,抡起包在他头上砸了十几下。
“你给讲清楚,许佳明给你多少钱?”
晚上风平浪静,吃过饭许佳明把四味药喝下去,吃下抗癌药后说,我还没给你看片子呢。他在灯下指给林宝儿看。
“这是心,这是肝,合起来是你。这是癌细胞,一般人想有都得不着。”
“许佳明。”
“唔?”
“你是不是傻逼?”
他放下片子,一脸不解。
“问你话呢,你是不是傻逼?”她捡起片子使劲扯,扯不开就哭着说,“这他妈谁的片子,你拿来唬我?抗癌药呢,你吃啊,你吃死吧!”
“你好?”许佳明坐下来,半天喘不上气,“你聪明?我还没死呢!你为了我,都已经弄死一个了!”
“我犯贱用不着你管!你就回答我,许佳明,你是不是傻逼?”
“我可以死的,没打算活下来,没打算骗你。我是准备死的,反正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我就是想死之前能跟你在一起待几个月。”
“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是不是傻逼?”
“是,我是,你也是,我们就是两个大傻逼,不知道怎么着就凑一块儿去了!”他找出剩下的两瓶抗癌药,倒出来,“你看着,我真的是准备死的。”
没有一个西瓜切两半,没有你一半我一半,只有啪的一声,林宝儿给他一个嘴巴,药丸撒了一地。
“你滚吧,我们再也别见面,是死是活我都不想知道你。”她说完低头,伸脚碾碎一个药丸,“还有,你别把李小天当朋友了。”
“你见过他了?”他找件外套披上,反应过来。“你跟他睡了?”
“你管不着。”
“你是不是跟他睡了?林宝儿,你个傻逼,这不是逼咱俩完吗?”
林宝儿捂着脸哭了好半天,抽两下鼻子说:“快滚吧,这辈子也别想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