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她说够了,下单吧,还有,这桌不用留人,你们忙你们的。服务员跟她解释桌前没人,店长会骂的。你去忙,听不懂吗?然后她问许佳明要什么小料,她去调。许佳明还在低头看手机,打从进海底捞他就没说过话。
“我问你,要什么料?”
“随便,”他翻开新的网页,“这时候我能吃多少?”
男服务员把火锅端上,让林宝儿检查底料是密封好的,并非回收油。火开大点,她说。起身抢过许佳明的手机,扔进火锅里。许佳明这才抬起头,双臂撑桌上看红油起泡。
“张至东哪天死的?”
“去年二月,大年初八,上班第一天。”
“快一年了。”
“人不是我杀的。”她说。
“看出来了,巴雅尔是谁?”
“杂志编辑,摄影师。”
“蒙古族?”
林宝儿点点头:“好像是,我也不知道。”
“他替你杀的他?”
“他没替我杀任何人,他自己找的张至东,你要问就好好问,能不能稍微正常一点,许佳明?”
“下菜吧。”涮着手机呢,当然不能吃,他只是把菜夹进去缓缓情绪,“他为什么杀张至东?”
“他以为我喜欢他,他以为,他和我不能在一起是因为张至东缠着我。”
“你什么时候认识巴雅尔的?”
“前年十月,忘了哪天了。”
“前年九月,张至东找到我,九月二十二日,北回归线,我记得特别清楚。你让我等,最快明天,最快一年,你说的原话。十月份就有个巴雅尔为你要死要活的,还去杀了张至东。”他盯着她说,“你故意的,你想让张至东死,拿他借刀杀人。”
“我是故意的,他挡着咱俩了。”
“别把我扯进来!”还得抽一支,他全身都在抖,“能为你去杀人,不是一般的疯狂,你跟巴雅尔睡了?”
“你说呢,二十一世纪了,亲个嘴他信吗?”
“肯定睡了。我都觉得你活儿好,蒙古人天天骑马放羊的,肯定被你玩得五迷三道。他射你嘴里了?”
“许佳明,你嘴能不能干净点儿?”
“张嘴比比,你嘴干净,还是我嘴干净?”
她瞪着许佳明,破罐破摔,再讲些真相报复他:“我们不单睡了,还同居了。他租个房子让我住,还让他助理住另一间看着我。每天搞完我,回家还得跟老婆交公粮。”
“林宝儿你闭嘴,我不想听了。”
算了,吃死得了。他夹两筷子,净是辣,没得吃。他问林宝儿要什么小料,他去打。她说跟许佳明一样就行。
他特意多待一会儿,压压火,回来见到林宝儿哭得厉害。他喊服务员要条毛巾,塞进林宝儿手里,劝她别哭了,他只是有点堵得慌,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让张至东死啊,他有点害怕,不知道怕什么。
“许佳明,我没有错,一点错都没有,我就是委屈,我说我把事情处理干净,让你等一年,我说话就要算话,但其实就我一个人在扛。我天天想你,想怎么样咱们两个才能彻底在一起,我快想疯了的时候,我都憋着,不敢给你打个电话,好好哭一通。事情终于办完了,你过来对我审判,至于吗你?”
“你要是真想杀了张至东,你找我许佳明。不至于陪那个巴雅尔睡仨月,让他动手。你跟他睡在咱们相爱之后,这让我太难受了,我会永远恨你的。”
“你去杀啊,你死了我还要什么!我干这些就是为了你,我他妈伺候人家三个月,两边编瞎话,这时候你来说风凉话了?”林宝儿来气了,把毛巾也扔进红油里,托着脸说,“你不知道张至东有多可怕,他一定要死。他每天都威胁我,他说他绝不会伤害我,但只要我跟哪个男人在一起,他一定会杀了他。你信不信,那天晚上如果我没管你,先回家,他肯定能弄死你。”
“他以前杀过人?”
“没有,跟他一起之后,我没跟别人好过,你是第一个。”
“先不说这个,你读了那本书,《漫长的告别》?”
“回北京我就开始读,我想你,又见不到你,我只能读你读过的书。”
“所以书里告诉你,让绊脚石死,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
她不说话,那是默认了。不再顾忌形象,她徒手擦掉鼻涕。
“那是小说啊,林宝儿!”
“我本来也不信,我以为就这样了,三亚回来翻篇,我跟张至东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可你干吗又出现在北京饭店,干吗逼我说我爱你?”
“但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啊,一个被打死,一个在牢里,让我们怎么心安理得啊?”
“我就没想让你知道。”
“但我知道了!”
“许佳明,那是他们,什么结局我都不在乎,重要的是,我们俩现在在一起呢。”
他有点蒙了,林宝儿今晚变得如此可怕,他说起了她的口头禅:“然后呢?”
“然后我们俩要结婚了,”她站起来,隔着桌子吻了许佳明,“许佳明,我要跟你说,你是我林宝儿这辈子爱过的唯一一个男人,你信不信?”
许佳明望着她,又看看漂浮染红的毛巾,擦擦嘴说:“我不信。”
她不哭了,拿起筷子从毛巾里夹肉,一口没嚼就往下咽。
“换一锅吧。”他说。
“许佳明,从现在开始,我不想和你说一句话。”
那就吃吧,他把剩下的菜全倒进去,和她较劲吃,跟他妈泔水一样,两个人比平常吃得还多。后来许佳明喊埋单,就那么望着林宝儿,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
“我今天回我家,”林宝儿说,“我们冷静几天再说。”
“我不知道你住哪儿。”
“我知道我房子在哪儿,想好了我会去找你。许佳明,把你那产权证撕了吧,你太可笑了,那房子我早就买下来了。”
19
数九寒冬,他在街上逛了一夜,不想回林宝儿的房子,露宿街头也不至于吃她的软饭。清晨四点他开了间快捷酒店,天还没亮他就从梦中惊醒。他得退房回家,林宝儿说,她会来找他。
他连饭都不敢出去吃,怕错过林宝儿。头五天他把冰箱吃空了,还没有见到她。他饿了两天,第七天快去快回买部手机回来。他在墙上回忆林宝儿的电话,十一位数字,倒数第三第四位他记不清了,0到99,他试了一百回,其中二十六个空号,十七个关机,三十五个接起来,八个按掉,十一个无人接听,五个呼叫转移。空号不要,接起来的不要,还剩四十九个,明天再试试。
有个号码却像唱歌一样记得那么清楚,4008823823。两天吃一桶,十三桶下去了,林宝儿还不出现。他开始怀疑林宝儿来过,在他睡熟的时候,轻轻来轻轻走。他把床推出来,把着门口睡。每次电梯叮的一声开门,他都会一下子醒过来,竖着耳朵听脚步,就像一只等待主人回家的狗。
腊月二十三,她回来了,每天几次的预演及假警报令他在林宝儿掏钥匙的一刻就及时开了门。他俩都不知道怎样才好,她也没说进,他也没说请,两个人就那么门里门外地站到眼泪流出来。后来林宝儿把钥匙放进皮包,仿佛包里有只蟑螂一般,手伸进去掏了半天,最后她决定拿出来,鼓足勇气说,我们把这三个用了吧,再不用就过期了。
真长知识,安全套也有保质期。用过一个后,他们商量歇一会儿就打扫房间,把床推回卧室去。可是刚有些体力,他们又急着用了第二个。许佳明担心第三个会不高兴,连着把它也拆开了。
之后真不行了,床就这么放门口吧,卧室也别闲着,挂根结实点的绳子,以后从窗户蹦极出门吧。两个人把脚踩在墙上仰躺着,林宝儿看着墙上的一百个号码,明白了。一个月过去了,只剩下六个是许佳明还在坚持拨打,那边还在坚持按掉的。
“你笨死了,划掉的第一个就是我的,不相信直觉。”
“你接过我电话?咱们俩说什么了?”
“我说,喂?你抖抖索索地问,是林宝儿吗?我说,嘎哈呀?然后你说句不好意思,就挂了。许佳明,你是东北人吗?”
要不是体力不支,许佳明真想压过去强奸她。他气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林宝儿的河南话:“我咋不是哩?”
晚上,他们出去吃饭,林宝儿心疼他,说你这一个月天天叫肯德基外卖,真是苦了你了,姐今天带你去肯德基店里吃热乎的。许佳明急得跪下来求她,咱起码换成麦当劳啊。
林宝儿的聪明才智啊,他们去补上一顿海底捞。火锅一上来,许佳明就拿漏勺舀啊舀啊。林宝儿问他,干吗。
“我怕谁把毛巾掉里面。”
林宝儿大笑不止,跑到许佳明一侧搂着吃。七分饱之后林宝儿说,我妈每次电话都打听你,我就拖着,说许佳明这阵儿特别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讲,咱俩是黄了还是没黄啊?我妈说让我带你回家过年,我怎么回复她?许佳明越听越不高兴,让她坐对面去,别跟他挤一起。
“你说多少遍了?一遍一遍地我妈我妈,”许佳明眉头紧皱道,“是咱妈!”
20
他们又腻歪几天,到除夕早上才开车南下,林宝儿做了一个公平合理的驾车方案,从北京到洛阳你开,从洛阳到我家我开。
“比公平秤还公平,”许佳明开着车斜眼看她,“从你家到楼上我背你。”
“我家住九楼,我们爬楼吧。”
他们一路说一路笑,后来找不着话题,林宝儿就把手伸进他的衣服,从肚皮往下摸,让他专心开车,她来把今年最后一点余粮收了。许佳明劝她别介,会扣分的。
“这些也写进新交规里了?”
之后她手拿出来,有点欲言又止的犹豫不决,开窗缝抽支烟。许佳明以为她扫兴了,没话找话说跑高速其实好开多了,至少有饲料化肥的广告牌可以看,虽然一时用不着,也算是关注民生,他们穿塔克拉玛干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就是沙漠、沙漠、沙漠,公路又直,天气又热,经常是骑着摩托车就睡着了。
“其实沙漠并不热情。”
林宝儿想告诉他,一会儿过了安阳,也许她的广告牌还在那里。她忍了忍,没说,决定把真相一点点地透露给他:“我家真住九楼。”
“我真背你上去。”
“没有电梯,”她说,“因为规定超过九楼就要有电梯了,我们家在顶楼。”
“你要说什么?”
“我要说,我们家没钱。从现在开始,房子和车都是你买的,我妈不知道我这么有钱。”
许佳明转入行车道,先不超车了,他要想想:“你爸呢?”
“第四监狱呢。”
“我知道。你说的,他贪污的钱比我撸一管还多。”
“上缴了,不然他早死刑了。”
他踩脚油门,行车道就把车给超了。他问:“所以,你说你没法离开张至东,是因为你在花他的钱。”
“我可以不花的,我最怕的是他去难为我妈,把我诋毁一通,再逼我妈还钱,他干得出来。”她说,“许佳明,我不想伤害我妈。”
“他是个畜生,你该杀他。”
“我再跟你强调一遍,我没杀他。我仔细想过,我没计划过他死,我只是希望他们两个见一面,出点什么事,谁死都无所谓。如果张至东没死,而是坐牢,你就不会那么怪我了,是吧?”
“那就是巴雅尔死了。我不怪你了,只是心有余悸,这边哭着跟巴雅尔说张至东,说他不放过你,那边跟张至东说巴雅尔的坏话,说他在哪个公司上班,你去和他谈谈,我想回到你身边。你不是我看到的那个阳光的林宝儿,你挺可怕的。”
“那也是对他们,我对你没一点儿阴影。”
“阴影?”
“就是阴暗面,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许佳明?我就喜欢你没有阴暗面,阳光可以把你照得通透。”
“现在不用拿我说事。”
“那些事我没打算让你知道,二月出的事,我挺了几个月,其实天天想你,但我等到平复过来,变成你喜欢的那个我,才来找你的。”
“不是不让我知道,可新闻都写着呢!”
许佳明有点失态,知道又过分了。林宝儿低声辩解一句,他们只是写林某嘛,而且没有那次意外,你永远不会见到这则新闻。见他不回应,就打开袋子吃饼干。
“你吃吗?”她问。
他不摇头不点头,目视前方问:“你爸什么时候出的事?”
“我十八岁,刚考进中戏,等着开学的暑假。”
“所以你过惯了千金大小姐的日子,家道没落,有点不适应,急着找了张至东做靠山。他那年都过四十了吧?”
“我不想说这些了。”
“说吧,口子都打开了。”
“我二十二岁认识他的。”
“那之前四年呢,中戏表演系的美女,不至于喝西北风。”
“我不想说了!”
她喊了最后几句,低头吃饼干。许佳明伸手拿一块饼干,林宝儿要给他换奶油多的那一半,自己嚼着没奶油的一半,还美滋滋地看他开车。
“包养都是有价儿的,是吗?”
“你有完没完?”
“我就是好奇。”
“好奇你去包一个!”
他冷笑,又伸手拿一块,说:“我可没你那些金主有钱,饼干都得吃你的。”
“好,张至东之前三个,两个半,满意了吧,许佳明?”
“半个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说了。”
“第一个呢,第二个呢,还有半个,一个蛋?”
“一分钱没拿到,被她老婆抓在酒店,连抽我十几个耳光,那男的一声不吭在那儿穿衣服。我记得第二天就是我十九岁生日,我躺在医院哭了一天一夜,又不能给我妈打电话。你还要听什么,你问吧!”
她转头对着广告牌咬指甲。后面鸣笛要超车,许佳明往右让一下,右臂伸过去摸摸她脖子,说:“我也不想你难受,其实我心比你还疼。我就是觉得你是中戏的,你可以当演员赚干净的钱啊。”
“走,找村长评理去,他要是不答应,就把他家鸡吃了!”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