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那年秋天去得特别早,一场雨夹雪宣告冬天就要来了。雨连续下五天,他们就在家里宅五天。还好他们礼拜天偷来的购物车主人是个饼干控,而且没养狗。从奥利奥到三加二,从苏打饼到旺仔小馒头,吃到礼拜五终于有些崩溃了。许佳明说今天是周末,出去吃吧。
“好!你给我带一份青椒肉丝。”
“我一个人去?”
饼干里含有大量的反式脂肪酸,长期食用容易造成血液黏稠、脑损伤、智力下降,严重些的就像林宝儿现在这个样子,出现老年痴呆的早期症状。比如她咬着指甲想到了一个增进饼干食欲的好办法。
“我们比赛吧,上床躺着吃,看谁把饼干渣掉下来。”
输的人怎么惩罚呢,这也要得益于林宝儿的聪明才智,她先示范一下,双腿抬起顶着墙躺在床头。第一口咬下去许佳明就输了,窝着肚腩双腿倒挂半小时。林宝儿有练过吧,能把饼干吃得又干净又饱。她拍拍胸口顺顺气,跟许佳明并排躺着,双腿支上去。
“老公,我探监来啦。”
一时间墙上多了两只脚。她又有了新玩法,我们脚丫子大战。一番混战下来,林宝儿的左脚和许佳明的右脚结盟,打败了许佳明的左脚,林宝儿的右脚始终保持中立。然后林宝儿靠在他肩膀上,两个人倒挂着双腿睡着了。
她是被梦惊醒的,他是被她亲醒的。两个人就互相望着,不说话,也不亲吻,都要看到骨头里去了。
“许佳明。”
“嗯?”
“遇见你真是太难了,我花了二十五年的时间才找到你,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许佳明把头转回去,看着墙上的四只脚,任凭眼泪顺着太阳穴淌到床单的饼干渣上。怎么办啊,这么深这么浓的爱,现在连亲吻与做爱都没有办法表达了。
晚点他们还是出去吃饭了,两人撑伞搂着穿过细雨细雪来到当哑巴以后常去的那家饭店。他们还是啊吧啊吧各说各的,许佳明双拳合并勾勾拇指,再把右手的拳头向上打开,最后又用食指点在自己的胸前。林宝儿皱皱眉,谁明白你在讲什么,手语要按着口诀来,一个西瓜切两半,你一半,我一半,啪!蚊子!爽死了。
但是这次好像真把他吓着了,等他缓过来的时候眼睛都湿了,把刚才的手势又打一遍,双拳勾拇指,再把拳头打开,最后指指自己。他放下手臂,望着林宝儿,等了十几秒居然说话了。
喂!你是哑巴啊!林宝儿心里喊。
“嫁给我吧,林宝儿。”
她捂着嘴,呼出的热气在手心里打转,又扑到眼睛里。眼泪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你悲伤的时候它来,你幸福的时候它也来围观。一瞬间她就视线模糊地哭了出来。那些服务员早就聚在一侧,等着这个女哑巴说我愿意。她几次张嘴却是哭的声音。有个天真又单纯的服务员比她哭得还厉害,重复冯小刚的台词说,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啊。
15
想结婚和能结婚是两码事,房子,车,如果有富余的话还要一场体面的婚礼,这些都是钱,按照许佳明的说法这叫时间,一辆差不多的车等于一年的节省加拼命,好点儿的婚礼算两年,而房子就没法拿时间来衡量了,三十年,你要用生命换一套婚房。他清楚,当直面这些的时候,所有的不着调不再是玩笑,它们已化身为虚弱的掩饰。不行,他要直面这一切。
星期六天气晴朗,中午十二点起床,他俩坐在阳光房,紧张地盯着窗外树枝的最后一片枯叶。许佳明赌今天的阳光会让它脱尽最后一点水分,五点前一定会落下来;林宝儿则觉得既然一个秋天过去了,它还在那里,就说明它不是落叶,明年春天还会格外耀眼地长在密密麻麻的绿叶之间。
“不是落叶?”
“对啊,地理课学过,有些是落叶,秋天一到就掉下来,第二年再长,有些不是,永远不落下。这个你可骗不了我。”
“我们老师不是这么教的。”
“那你找你们老师说去,跟我委屈没用。”
许佳明转向窗外,抱胸看看树叶,看看阳光,又看看林宝儿,说:“这房子挺好的,是吧?”
“我喜欢,还能天天看叶强。”
“叶强?”
她指着枯叶说:“我刚起的名字,贴切吧?”
“挺好,商量一下呗,以后有孩子,我来起名。”
“那我来起姓。”
“滚。”
“叶强”今天不打算下来,风和日丽,似乎它还要光合作用向上生长。
“林宝儿,我们就在这儿结婚吧。”
“行,只要别在北太宾馆结婚就行。”名字很大,北太宾馆是小区地下室旅馆,二十元一个床位。然后她反应过来了:“租房结婚?”
“租几年,我再想办法买下来。”
“我买吧,我有钱。”见许佳明摇头她补充道,“再不花出去,等结了婚就成你的了。”
这是个禁区,他从来不问她的钱从哪儿来的,没必要自找麻烦。
“你留着,我来。”
“你是怕我的钱脏吗?”她问,“你知道我爸因为什么坐牢的吗?他贪污了一亿两千万。”
许佳明瞠目结舌:“我一直以为,只有精子才能用到亿这个单位。”
那就更不能用这笔钱,当晚他跟李小天通了个电话,确定他在家。礼拜天一早,没打招呼就坐高铁去了上海。这回没约他喝咖啡,直接去家里把他敲醒。临近中午,李小天还睡眼惺忪,让许佳明在客厅坐一会儿,他先洗个澡。这是最好的时机,他听着流水声想。他掏出首图借书卡划开了卫生间的门。
“册那!”浑身泡沫,李小天都不知道该护住哪里,“你想怎么着?”
“借我点钱,我要结婚。”
“出去!”
“拿了钱我就走。”
“你来上海就是为了借钱?”
“我花了一千块钱路费,你看着给。”
“两万,你出去吧。”
许佳明把门锁上,拽条浴巾垫着洗漱台坐上面,点支烟说:“我结婚,你借我两万?随礼我都嫌少。”
“我给你买房子吧?”
“不用买,你这房子就够用,我们就在这儿结,上海也不错,起码空气比北京好。”
“多少?”泡沫还在,算了,不冲了。李小天转圈找,“你坐着我浴巾呢!”
头发还没干他俩就到了银行拿了签号,前面有五位客人。李小天抱怨,二十万,他从没借人这么多钱。他问许佳明:“你没朋友吗,跑我这儿借钱?”
“没有,就你一个疑似朋友。”他解释五个二十万也买不起房子,他是想跟房东签三年长约,一次性付清,中间别搬家。
“然后你再找个做假证的,把房产证先做出来,就像刚买的一样?”
“还是你了解我,要是过三年还没攒够,我再跟你借。别怪我没提前跟你打招呼,你得努力赚钱了。”
李小天看看他,他清楚许佳明没开玩笑。尽管人很聪明,但是许佳明脑子里始终少根弦,他不知道什么叫自私,一直以为朋友间钱不重要,我急需钱,你有,暂时不用,没理由不借给我。
钱取出来,李小天问他要不要去哪儿坐坐,喝个咖啡。许佳明说他买了两点钟的票,还要赶火车。
“回程票都买好了,我要是不在家呢,你不是白跑一趟?”
“在的,你昨晚说最近太累了,要好好睡一觉。”许佳明掏出两捆塞还给他,“不能白借,十八个就够,等我缓过来,还你二十。”
“给她买礼物吧,再也别跟我提林宝儿这个人,你都快被爱情废掉了。”
“放心,你见不着她。”也不客气一下,他转身就往外走,“你早被爱情废掉了。”
还有一小时,他去太平洋转转,两万块买不到什么好钻戒,不行用纸给她糊一个,再要,剁手!长大真麻烦,他爱她,爱到想娶她,于是压力就来了。
地铁更快些,人不多。他抓着栏杆看运行中的广告。牛奶的,户外的,孝敬父母的,过了江苏路有款广告他没看出是什么,一个连林宝儿无名指都比不上的金发女人对着车厢挤眉弄眼。哦,就是无名指,那款比启明星还亮的戒指。188888RMB,许佳明是清华男,一眼就知道这是几位数。但是光是想着林宝儿戴上它的样子,他就已经喘不上气了。不管了,他得下车,不行把肾押给李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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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算在请帖上这么写——您查看的宝贝许佳明不存在,可能已下架或者被林宝儿转移。她请帖印多了,一万多份,朋友才十几个,多出来的她跑到西单当传单发出去,还竖着无名指补一句,我就是林宝儿,小心眼睛,闪瞎你!唉,早就说过,饼干吃多了不好。
婚宴定在晚上七点半,钱柜KTV305包房。她说她朋友都不喜欢吃饭,食物对她们来说就是噩梦,因为她们都是,林宝儿停住了,仿佛既成事实一般怀疑起许佳明。
“你不能去,她们都是大模,你会被勾搭走的。”
“那你抱个相框去,你说这就是许佳明,我俩今晚结婚。”
这是许佳明要娶她的原因之一,不管多棘手的麻烦,她都能想到好办法。林宝儿给他换上西装打扮一番后,告诉许佳明今晚当哑巴。
“一个哑巴去KTV?”
“那没关系,至少她们不会对你有兴趣了。”
“你歧视聋哑人。”
“她们一定觉得我林宝儿太酷了。”她点点头,很满意,“一句话也不能说,记住了吗?”
“记住了。”
“闭嘴!”
说是十几个,最终只来了九个,而且确实漂亮。可她们只是尤物,不是林宝儿。他对每个人点着头打手语,林宝儿好像看明白了似的替他瞎翻译。女孩们都愣住了,问她爱这个男孩什么呀,偏要嫁给他?
“因为他特逗,有意思。”
这谁信哪,林宝儿!你怎么不说我歌唱得好啊?
林宝儿咬着指甲想了想说:“因为他能用啊和吧两个音唱《爱情买卖》,点上!”
她们摇头,不可能。林宝儿回头对许佳明比画,一个西瓜切两半,你一半我一半,啪!许佳明接过话筒,唯一的难度是,到哪个字该从“啊”到吧的节奏转换。唱到一半他听见女孩说,我们真信了,求求他别唱了。他得装听不见,继续啊吧,这辈子就没这么爽过。
“他还会唱《最炫民族风》,点上!”
林宝儿又对他打遍口诀。你太能嘚瑟了,再唱就露馅了。伴奏上来他得重复刚才的《爱情买卖》,可是《最炫民族风》的感染力实在太强了,有几句他差点儿被带跑调。
之后他们喝酒摇色子,三个五、四个六地比画,这个哑巴也能玩。许佳明酒量还成,知道自己不至于喝到讲醉话。有个台湾妹子跟林宝儿说,她越来越觉得许佳明这个安静的男人很不错呢。许佳明打手势回复,林宝儿加工一下翻译给她。
“他说你声音太嗲了,不是,是妆太浓了,不喜欢你。”
“你也看不懂他的手语,对不对?”
“我不需要看懂,他爱我,我也爱他,就够了。”
换作平常,林宝儿讲句好话,得让许佳明十倍甜言蜜语还给她。这回轻松了,好好享受吧。他拿麦要唱歌,女孩们把他拽住了。手机响了,林宝儿给他看屏幕,来显是“咱妈”,林宝儿瞎打着手势说,昨天改的,你老婆称职吧。许佳明冲她笑,抱着她要亲一口。别,咱妈在看着咱俩呢。他点点头,示意她别着急,这边他完全能应付。他目送林宝儿拉门出去向右往自助餐厅跑。林宝儿最喜欢一边打电话,一边用牙签扎水果吃。
电话打了一刻钟,哈密瓜、西瓜和火龙果她都试了一遍。要是林宝儿知道等她再回来的时候,她和许佳明一切都完了,所有的甜蜜都不见了,她就是把手机摔了,也不会走出包厢一步,将许佳明留在姑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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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从洛阳打过来。林宝儿说打你好几天电话了,怎么都不接啊。她妈妈解释,手机拿去修,那边说修好电话通知她,她等了两天才反应过来,她留给维修部的号码就是修的电话,真是年纪大了。
林宝儿打断她:“妈,我结婚了。”
要不是她妈妈先哭出来,她才不会掉眼泪呢。这么好的日子,母女俩隔着电话哭个什么劲啊。林宝儿哭着说,妈,他叫许佳明,人特别好,遇见他以后,我才明白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真的,太好了,头一次有这种感受,见到他哭我就想哭,见到他笑我就忍不住笑,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替他下地狱我都干,五分钟见不着他,我就想得要死,一秒钟都不想放他走。她擦擦眼睛,吃块西瓜稳定下情绪,跟妈妈保证,明天领完证,就带他回洛阳,也让爸爸看看。
挂掉电话,她吃一圈水果,去卫生间对着镜子补补妆,两个食指勾起嘴角,你是林宝儿,你笑起来天下第一好看。
包厢里还在疯,她问大家,我老公乖不乖啊。台湾妹子说,你一走你老公就一杯酒都不喝啦,就握着手机等你回来。她们让林宝儿灌他酒。许佳明摆手摇头。林宝儿端着酒瓶要倒,许佳明右手罩在杯口不松开。林宝儿做出砍头的手势。
“反了你了,都过来,把他手指给我掰开!”
一帮女孩的手抓过来,忙活许佳明的右手,林宝儿把酒从手指缝中倒进杯子里。她们喊着,喝了!喝了!
“我不喝!”许佳明起身把酒杯摔碎,左手拉住林宝儿,指着那些吓傻了的姑娘说,“还有你们,以后谁他妈再敢传林宝儿瞎话,信不信我整死你们!”
她被许佳明拉出去,下楼梯时林宝儿有几次差点儿摔在上面,嘴里骂骂咧咧地问许佳明是不是吃呛药了,想死吧你?出大门许佳明松了手,不管不顾地大步往前走。林宝儿揉揉手腕,喊他名字也不回应,就快步追上去。一月的北京,两个人一前一后踩在雪地上。
“她们说什么了,你翻什么脸啊?”
“说你的事儿,还真当我是聋哑人。”
“谁他妈也不知道,都瞎逼逼什么呀?”
“台湾妹子知道,她说跟法院的朋友打听明白了,模特林某就是你。”
“许佳明,说什么你都信,你傻逼吧?”
许佳明转身停下来,把手机扔给她,说:“我可以搜。”
林宝儿像泄了气的气球瘫坐在雪地上,滑开手机看完了每一条新闻,裹着羽绒服说:“老公,我冷,打车回去吧。”
“林宝儿,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想让司机也听见是吗?全北京就你林宝儿牛逼!你想让谁死谁他妈就得死!牛逼你也杀了我啊!”
许佳明对林宝儿转着圈吼。她把头发散开,低头挡住脸,一声不出地哭起来。一阵冷风吹过后,她把眼泪擦干道:“你别说了,我们回去吧。”
他蹲下来,从包里找出林宝儿的烟,自己点一支,深吸一口问:“张至东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