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什么好鸟,要是性爱算犯罪,他可能在无期和死刑之间。但他想过一年圣洁的日子,无性无爱,满心的思念,对林宝儿对自己都好。有天夜里他就快梦遗的时候及时醒来了。遗精是每个少年的噩梦,在梦里你无法控制自己,运气好的话能遇见一个金发碧眼的日本女优,但通常这样的夜晚,你都是对着一棵大树、一根热乎乎的香肠,甚至是老干妈瓶子的头像,就把子孙后代给遗弃了。劫后余生,他擦擦汗,找出《十面埋伏》的高清片源。一帧帧地看都没认出林宝儿演的是哪个歌姬,就看见头牌章子怡目光呆滞地独自领舞。撸你妹啊。
听林宝儿的话,他换了房子。每次出门都左顾右盼,看看有没有哪个盯梢的装作看一份中间抠了洞的报纸。他不是惜命的人,换过去碰上张至东这种煤老板,他早就提着菜刀去拼个你死我活。现在不行了,他是林宝儿的了,他的命将是林宝儿的私有品,可不是他说了算的。于是他把过马路都戒了,找不到天桥就往前一直走,尽头是路口就往右拐,大不了走个正方形回去睡觉。
年前,在上海,他把这事跟李小天说了,他说她知道她叫林宝儿了;他说林宝儿的男人每天开着压路机在街上闲逛,找机会把他压到柏油里;他说他要等她一年,哪怕是天天梦见老干妈。太多疑点了,李小天都不知道该从哪儿怀疑,你确定她爱你?你确定分个手她要分一年?你确定这一年不会有变故?
“你没见过他们俩,”许佳明说,“一般人提分手,发张好人卡说你人很好,只是咱俩不合适,都是我的错,对方咬咬牙,也就明白了。他俩不是,女的说分手吧,男的说你傻逼吧,又被谁睡了,我弄死他。”
李小天还是不信,他能坚持一年吗?就算做到了,一年后分不掉呢?
“不确定因素太多了。”他提醒许佳明,“别忘了最初你们仅仅是一夜情。”
许佳明瞪着他,真你妈多管闲事。他自己也是,就不该跟他讲这些。本来他是商量重启画廊的计划,现在许佳明不干了,他得离他远点,一个极端的悲观主义者,当一辈子西红柿吧。所以聊到创业的时候,许佳明说最近手头紧,精力也不允许,画廊的事先不参与了,我的画给你代理,随便你怎么卖。李小天皱眉,质疑许佳明怎么反复无常,说好的事情忽然变卦。这时许佳明来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其实拿一年赌一辈子,值了。”
他时常去首图,希望能遇见前去还书的林宝儿,第二年也不见她的踪影。卡上显示《漫长的告别》还是借阅状态。不能再等了,二〇〇七年的书五倍赔偿。四月碰到的一本好书击中了他的心,作者叫约翰·欧文,封面上写着——一个关于爱与性、失去与宽容的故事。《寡居的一年》。
谭欣的丈夫崔立在五月死于糖尿病并发症。故作重游,他飞去海南陪了他们母子半个月。开始她很坚强,仿佛真的可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最后几天许佳明提出孩子由他来抚养的时候,她哭着求他原谅,她说她错了,可能她一直是爱着他的,只是她当时太想嫁给崔立,哪怕崔立无法生育,哪怕她要去勾引一个男生借种生子,她也要替崔立养个孩子。最后一夜她终于说了我爱你。拖了那么久,可惜太晚了。许佳明哽咽地告诉她,去年他连酒店都订好了,是有心准备抢婚的,可惜爱有时间差,他们彻底错过去了。
即使他们相拥而眠,即使寡居一年,即使他有六七年的时光都在怀念谭欣的身体,他还是控制住自己,没和她发生关系。他现在是林宝儿的私有品,他骗她说,他们要结婚了。
“你知道吗?你对我说谎了。”送他去机场的路上谭欣说,“我当年去美国的时候,你说你会一直在北京等我,但你没做到。我现在说,我会一直在海南等你,我一定做得到。”
至少我不只是一匹种马,至少她还能爱我。他在飞机上梦见林宝儿变身成一匹小野马,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跳上马背将她制服,他舍不得配马鞍,舍不得上缰绳,更舍不得鞭打她,每天就是搂着她的脖子在森林里自由穿梭。坠落悬崖的一刻他醒了,飞机还在云朵之间穿梭,他想起他妈妈最喜欢的就是云,尤其是天气不好不坏的日子,那些白色一片连着一片,该有多漂亮。他想起一件事,向机窗侧过身,隔着裤子拽一下自己的内裤。册那!你个烂番茄,飞机上你都梦遗?
杀继母和继母情夫的真凶抓到了,他还要去新疆一趟,把那个聋哑亲戚接回来。他才不会告诉林宝儿,这个哑巴是他什么人。五月二十日他们骑两辆摩托从帕米尔高原出发,第九天进入塔克拉玛干沙漠。他对哑巴亲戚打手语,你放心去,我要结婚了,有人照顾我了。跟李小天比,他太乐观了,夜里露营听着沙丘移动时他就想,万一呢,万一像他第一天拿行李的路上所担心的,林宝儿就此消失,再也找不到了,他能怎么办呢?难道走进沙漠,任凭几百条沙蛇在他身上纠结缠绕,把他吞噬掉吗?这不是拿一年赌一生,这是拿一生赌另一生。
经过塔中那天,他们好好吃了顿饭。许佳明打手语跟哑巴亲戚解释,两条公路将塔克拉玛干交叉贯穿,政府在十字路口用柏油硬铺了一个两公里小镇做休息中转站,塔中镇。这时有电话打进来,接到的第一句话他就呆住了。又是儿童节了,我还没收到你的礼物呢?
“哪怕是尿不湿,也算那么回事啊。”
许佳明单手对亲戚打个手势,出去对着沙漠说:“绝对是天意,我前几天手机一直没电,今天刚充上。”
林宝儿喊道:“你跑谁家鬼混去啦!哪个女孩连充电器都不让我们家许佳明用啊?我找她去!”
“轻点,耳朵。”许佳明说他在新疆呢,沙漠的正中心,天天牛羊肉。
“那你得带点什么回北京,和田玉怎么样,二十万一块的那种。”
“我还是给你牵只骆驼吧。”起风沙了,许佳明背过身问,“你自由了?”
“我越狱出来的,会说话吗你?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儿童节,你刚才说的,我们相爱一周年。”
“是我们上床一周年,我爱不爱你还不一定呢。”
她停下来,许佳明知道她又在咬指甲,那就由他来讲,他说新疆羊肉串还没北京的好吃呢,他说最好吃的哈密瓜原来不在哈密,在旁边的一个小县城,他说这边居然有人靠到沙漠深处抓野骆驼为生。
她打断他:“许佳明?”
“嗯?”
“你快回来,我想你,我天天想你,”她哭出声来,“我就快想疯了。”
12
再见到林宝儿时,他双腿一下子就软了,似乎要抓着裤子才能把步子抬起来。她怎么可以越长越漂亮?华贸底层,香奈儿的专柜,她正在导购的指导下对着镜子试用口红。他半天才找好角度,让自己出现在她的镜子里。
“我故意的。”她把口红还给导购,说要和男友商量一下。然后她挽住许佳明说,“我看见你进来的,故意转身试用,看看你能不能找到我。口红谁买香奈儿的呀?”
“我说也是,口红就应该用娇时的。”
“那是什么牌子?”
“淘宝弹出来的广告,湖南卫视《我是大美人》节目强力推荐,四十八种炫彩任你挑选,九块九包邮,亲,你还等什么?我都想买一款娇时口红送给你了。”
林宝儿凝眉望他:“求求你了,千万别送。”
“你是不是把我忘了,当然是假的,我画笔都不止九块九。”
林宝儿笑眯眯的,忍不住亲下他的脸,问:“今天都什么安排?”
“安排?”
“你约出来,不做好计划的吗?我们是约会啊,许佳明,追我的时候能不能认真点儿?”
“哦?我安排了五样。”
“你就编吧,第一样呢?”
“逛星光天地。”
“最后一样呢?”
“问第二样吧,我还能顺一下。”
“最后一样?说不出来我转身就走,再也别想约我。”
许佳明想想说:“最后一样是明天给你做早餐。”
林宝儿拉着他停下来,这回亲他的嘴,回味一下说:“我们去做倒数第二样。”
这一样他们重复做了三遍,之后两个人还不尽兴,吧唧吧唧地亲个不停,后来林宝儿问他,我亲不够你,怎么办呀?许佳明出主意说,亲不够咱就搂着亲。这居然也算个主意?半小时过后他们发现,搂着亲也亲不够,就捏着鼻子亲,彼此呼吸着对方的呼吸,这回真心亲够了。
等两个人把气喘匀,脱离窒息状态,她问他第二样第三样的安排都是什么呀。许佳明瞪大眼睛说,你还考我哪?
“也不是,”她说,“我就是想和你约会。你说,男女约会是为了什么呀?”
“为了把姑娘带回家。”
“讲人话。”
“不知道,我就是想和你一起做所有的事情。”
“那你说,男女做爱是为了什么呀?”
“不一样的,以前跟别人做爱可能是欲望、快感、新鲜感那些东西,但是跟你做爱更像是,像是一种表达,好多爱一团一团地窝在心里面,感觉买花送礼物都不尽兴,就只有不停地亲热才会接近那种爱的表达,我说真的呢。”
林宝儿翻过来,压在他身上,噘着嘴说:“许佳明,你是我的大宝贝,谁要都不借。”
完了,这一样又要重来,搂着亲,掐着鼻子亲,做着爱亲,使劲爱吧。
13
那段时间也许是两个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仿佛他们都在这世界上找到了另一个自己,终于体会到,原来爱对方比爱自己还要快乐。而且他们那么相似,臭味相投,一拍即合,只要一个人有了古怪念头,另一个马上就举双手赞同,立刻放肆地去执行,不管多古怪。
比如他们会去饭店装哑巴,一进门服务员问几位,他们不回答。于是她只好自说自话,两位,楼上请。许佳明装听不见,拉住林宝儿就在一楼坐下来。他对着服务员啊吧啊吧地点着菜单上的照片。有时候林宝儿不满意,让他换个菜,一着急就干对口型不出声。许佳明眯了半天,看出来她想吃青椒肉丝,就又对着服务员啊吧啊吧地敲点菜单。
一顿饭不说话还挺难受的,许佳明不怕,他会手语,看懂看不懂是你林宝儿的事儿,反正我讲出来了,爽了。林宝儿开始也张牙舞爪地跟他对着飙,打的什么话她自己也不知道,更像五倍快播的太极拳。虽然面对面各玩各的,他们竟然很开心。有次林宝儿让他别抢话,一个一个说,可打出来的手语又是一个西瓜切两半这种太极口诀。后来她急了,忽然在许佳明面前像打蚊子一样虚拍一巴掌,把他吓一跳。林宝儿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也爽了。
一年前在三亚两个人聊过黑名单的话题,现在他们还真被拉进了电影院黑名单。起初是许佳明带头的,影厅黑场,那条黄龙又出来缠绕两圈,电影开始了。林宝儿想,许佳明今天怎么这么消停,不吃爆米花,又不喝可乐。她向左看一眼,尖叫起来,缓了十几秒还惊魂未定地问:“你在敷面膜?”
“我这还有,你要吗?”
“我要海藻泥的。”
就这样,有时候白脸,有时候黑脸,有时候黑白双煞,反正是两个厉鬼在电影院左顾右盼,吓唬其他人。偶尔怕被打,就低调一点,头碰头地互相吓唬,直到他们掺杂着面膜白汁和黑泥,又亲到一起。
连逛超市他们都找到了新乐子,进去先瞄准某个品位差不多的年轻人,由林宝儿上前搭话,方便面在哪儿,您能带我过去吗?许佳明则是趁其不备,把年轻人的购物车推走结账。带着拆礼物的期待,两人拎着袋子小跑回家,而且真的会有意外惊喜。
“呀,高乐高!我十几年没喝过了!”
“呀,狗粮!我到现在都没吃过!”
有一次,就那么一次,他们吵了架。本来还挺好的,林宝儿心血来潮要给许佳明当人体模特。说着容易,真做起来一个小时画不完,两个小时画不完。小半天过去,林宝儿受不了了,跟笼中鸟似的蹭地一下蹿出来。
“按你这速度,泰坦尼克号沉了,我都没衣服穿。”她一丝不挂地跑到许佳明后面,抱住他,“你只画了两个胸?”
“不止,还有乳头和乳晕。”
“别跟我说话,”林宝儿看眼画纸比例,“你只打算画两个胸?”
她真的生气了,将画撕碎回到房间。也许是她多想了,错怪了许佳明,但是这些都是事实,她的胸的确很美,相比于她的其他部位,大多数男人都对它们更感兴趣,愿意对这对乳房花钱追逐。可许佳明怎么也成了他们庸俗队伍里的一员?他那么特别,她那么为他着迷,怎么可以令她失望?晚上洗澡后她对着镜子多照了一会儿,要是她的胸没那么完美,能小点,能垂点,或是乳晕深一点,许佳明还会迷恋她的胸,那才叫真爱。
夜里上床后,许佳明照例从后面抱住她,手掌自然地搭在她胸前。她想抓走他的手,让他滚蛋,可又舍不得,指甲在他手背上轻轻划着。
“许佳明,要是我哪天没有胸了,你还爱我吗?”
“没有胸?你要把它们藏哪儿去?”
“我是假设,像是得乳腺癌,切除了。”
“那不还剩一个吗,够用。”
“我不可能留一个,这样重心不稳的,我两个都切了,你怎么办?”
“让我想想,”他揉着她的胸,仿佛真是揉一下少一下,“我能不能跟大夫商量,把切下来的胸留给我,我用保鲜膜密封好,不脱水,随身带着,没事儿就摸两下,还不用看你脸色。”
她腾地一下翻回来,勾住他脖子,笑着说:“你太恶心啦!”
许佳明轻吻一下她嘴唇,说:“林宝儿,我以前没标准,我觉得怎样都好,胸大也行,胸小也行,高挑也行,小巧也行。现在不是了,人家要问我,你喜欢什么样的,我会认真地说,我喜欢林宝儿那样的乳房,我喜欢林宝儿那样的身高,我喜欢林宝儿那样的腿,我喜欢林宝儿那样的眼睛。”
“那你还喜欢女孩什么样的声音、头发、鼻子?”
天哪,当然都是你这样的!可是相爱的人不这么想,许佳明告诉她,我喜欢女孩有你这样的声音,喜欢女孩有你这样的头发,喜欢女孩有你这样的鼻子。赞美永远听不够,更重要的是,对于深爱的那个人,我们永远也夸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