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醒来的时候她想,也许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正午的海风把窗帘吹得鼓起来,下面的流苏吊坠一次次划在她的背上。她翻过身迎过去,仿佛刚认识这个世界一般睁开眼睛,看不见,但可以听到阳台外的夏日海滩。她听见拍打岸边的浪花,听见沙滩足球的叫好,还有救生员扬声器的喊话。也许还有恋人絮语,她听不到,但一定有,那些甜得发腻的山盟海誓。有谁会一个人飞到三亚来,连看几场电影,再纠结两天如果跳海自尽,是穿比基尼还是连体泳衣,最后当什么都没发生,等到周一再飞回去工作呢?不会的,没等你游过海上的那排浮球,瞭望塔上的救生员就用扬声器把你嚷嚷回来了。
她想再睡一会儿,哪怕五分钟,就能在这些声音和流苏中重新醒一回。试着数绵羊,可她脑子里始终有片风和日丽的海滩甩不掉,每多数一只她就拉过来,一时间海滩上挤满了羊群,脚陷在沙滩中迈不开步子,低头找半天,连草根都没有,个个一脸茫然,怎么活下去呢?它们对着她求救,咩咩咩地要回草原去。她脸埋在枕头里笑了一会儿,然后彻底睡不着了,从床上蹦起来,套上吊带衫,穿好鞋子,踩着一地的碎玻璃走到阳台上。
阳光明媚,胜过一切的诗。她没空关心这些,手机开机,进来一百多万条来电提醒。她找根牙签劈开,把SIM卡拽出来,纠结了十几秒,将手机从五楼扔下去。她怕自己后悔,赶紧从左往右看,找到椰子最多的那棵树,手指点着数,一二三四五六,虽然刮了一夜台风,它们一个都没少。总有一天,离开三亚之前,她要爬到那上面,狠狠地抱一个下来。要是太高太危险的话,她想,就让许佳明替她爬上去。
许佳明在客厅做饭,叮叮当当地像办一个小型演出。一时间她心里暖洋洋的,全身被阳光笼罩。她想去帮忙,后来还是忍住了。好不容易的机会,就让他伺候到底吧。她躺回床上,一定要想办法入睡,哪怕五分钟也好,在那么多美好中再醒一次,浪花声,窗帘的吊坠,六个顽强的椰子,重要的是,还多了一个许佳明的早安吻。
多好,她闭眼笑了出来。这一次她做减法,把绵羊带回草原。她骑只黑山羊,牧师一般赶着羊群先去南山寺拜佛,然后蹚过万泉河,翻过五指山。不对,牧师不是放羊的,管它呢,反正她和羊群在海南玩个遍,一直走到琼州海峡,茫茫大海无边无际。她摊开手咬着指甲对它们为难地说,我们回不去了呀。
醒来之后,她还是心有余悸,咬着筷子犹豫要不要跟许佳明讲述这个回笼觉的梦,好像有件更重要的事情忘记说了,她拿筷尖敲打盘子说:“怎么会这么好吃!”她知道赞美从来就不怕夸张,又提高两个分贝:“好吃得我都要爆粗口了,太他妈好吃了!”
可能是把许佳明吓着了,他抓着头发结巴起来。她换一样尝尝,问他这又是什么菜。
“我也忘了,反正有虾仁有蛋。”
“许佳明,你连没名字的火星餐都会做!”
“轻点儿,耳朵。”
她眨眼睛,站过去俯身亲一下他耳朵,轻声说:“你怎么做的?”
“你真不用这么客气。”
她坐回他对面,抬眼望着他,伸出舌头绕嘴唇转了一圈。她知道这招好用,许佳明拒绝不了。她说:“你讲吧,你怎么做它,我就怎么做你。”
照本宣科一般,许佳明说鸡蛋四个、牛肉半斤、虾仁两百克。她让他把这环节跳过去。他说上午十点买回来,跟酒店租了一套餐具,之后在客厅做了两个小时。做好之后他想,好吧,给餐饮部打个电话,也许会少些麻烦,等会儿服务生端上来,划卡付账,菜就做好了。
“这些都是酒店的?”她手背擦掉嘴唇上的口水,“你说你在厨房做了两个小时,怎么做?Sit down?坐了两个小时?”
“我真做好了,我怕你第一口没咽下去,就得跟我谈分手。”
“我去试试。”
她端着碗往外走,许佳明拉住她,央求她别去。
“我尝过了,我自己都想跟我自己分手。”
她亲下他的脸,坐回去。不是他做的,但确实好吃。许佳明问她下午什么安排。她说不知道,可能继续到阳台看椰子什么时候掉下来。然后她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许佳明说早去早回,其实真想带上她一起去。说完又摇头,万一出点什么事呢?他不想谈了,大口吃饭。她看着他,一阵阵的冲动想告诉他,作为一个男生,你有多好看。想想还是没说,他会像气球一样飞上天,到时候谁都抓不住。
一点半,她送他下楼,出租车来的时候她莫名其妙地告诉他,今天是儿童节。许佳明愣了一下,让司机先别走,隔着车门问她什么意思。她说没什么,就是想找个理由庆祝一下。许佳明点点头说,明白了,他一定会在儿童泳池关闭前回来。她笑了,让他快出发吧,小心中暑。
经过大堂,她带一个冰淇淋上了楼。她想再睡一会儿,不过这两天睡太多了。没什么事情做,椰子六兄弟一时半会儿又掉不下来。她喝口漱口水,用酒店的小瓶浴液将浴缸刷干净,用浴巾盖住裂纹,接满水躺了进去。多大的手劲,拿什么砸的呀?真是的,一团糟,她得好好梳理一下,可是又能怎么样,人生就要因此变好吗?她会有勇气选择吗?
门铃在响,她披上浴袍开门。许佳明站外面,她真想一下子抱住他。冷静一点,慢慢来,比如她可以问:“你忘东西了?”
“没有,走之前跟你打听一个事,你别生气。”
“打听一个我会生气的事?”
他不往下说,等她保证绝不生气。
“你说吧,我能生你多大气?”
“也是。”许佳明长吸一口气,凝视她说,“你怎么长这么漂亮,我都不敢问出口。”
“你问啊!”
“好。”他手扶门框,撑住身体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说什么?”她紧一紧浴袍,堵在门口,要是漱口水还在,真想喷他脸上。
“其实我可以猜的,我怕猜不准。”他开始慌张了,“我可以装知道,以后一直喊你honey,或是亲。但是你电话我没有,你名字我也不知道,就知道一个房号3806,万一我回来你走了,我就再也找不着你了。”
“那就别找我了。”她拉下他抓着门框的手说,“许佳明,你现在一定爽死了,昨晚搞我半宿还不用记那姑娘叫什么。”
“你听我说,不是我忘了,是你没说过。”
“许佳明,哎?我好贱啊,我居然知道你叫许佳明。”
“昨晚我先说的,我说我叫许佳明,然后你问我是哪个许哪个佳哪个明,就忘这茬了。”
“然后呢?”
“然后你确实没说,我也忘问了。”
她朝墙壁看看,开关上写着请勿打扰,差不多行了吧。她半鞠一躬对他说:“我错了,对不起,再见。”
没等许佳明回答,她重重地摔上门。
2
要么今晚就回北京,要么就把手机摔碎,一天一百万个电话追进来让她忍无可忍。看个电影也不得消停,她以为进影厅没信号了,结果电话又打过来。食指双击power键,放到包里,又来,再双击,再来。她得顺顺气,公共场合可别发脾气,拇指滑开,她问他有完没完。那边说,是她答应一个小时回电话的。
“那你就再等一个小时。”
那边沉默,似乎在点烟,呼着气说:“你在哪儿?”
“我在你家!赶快回家找找?”
“你在三亚。”
她有点意外,但不能服软,等他先说。有个年轻人,拿着爆米花、可乐和一本小说指着她旁边的空座要进去。跑这儿看书来,盲文的吧。她皱眉说,那么多空座,你非往墙角钻?我票在这儿,他说。她不愿意起身,没心情,让他迈过去。他犹豫一下,决定面冲着她跨,一时间他胯下都快跟她的脸贴上了。
“你有病吧?”她说。
“那我屁股对着你就合适了?”
“行了行了,快过去吧。”
那边电话问她什么情况。她说有个傻逼笨手笨脚。年轻人刚坐下又要站起来问她谁是傻逼,却听见她说:“没你傻逼。”
“你在哪儿?”
“我在三亚,你不是查了吗?你查的我电话?”
“不是,你现在在哪儿?”
“电影院。你拿什么查的?”
“这你别管了,你跟谁看电影呢?”
“跟你妈!”
完了,她还是发脾气了,早晚有天她要杀了他。她挂掉电话,琢磨那边是怎么查着她的?没错儿,就是电话,她听过这说法,号码归属地是一回事,所在地又是一回事。全场黑灯,几个广告过后,那只黄龙蹿出来缠两个圈,电影开场了。喜剧片,爆米花情节,前排的小孩还老用海南话问个不停。旁边那男的不到十分钟就把爆米花吃光了,她开始担心他会把盒子上的奶油舔一遍。
不对,事情严重了,她把电话打回去:“你查我信用卡了?”
“放心,我没改密码。”
“你敢动我杀了你!”
除了爆米花男,周围观众都有点不满,孩子妈妈回头提醒她小点声。她扬扬手,看你的电影吧。
“你刷的银泰酒店。”那边说,“是你今晚回来,还是我飞过去,陪你散散心?”
“你个大傻逼!”
更多人回头瞪她,前排小朋友山谷回音似的学话,你个大傻逼,妈妈,呵呵。他妈妈一着急把他掐哭了,回身请她出去。
“你没用,你叫警察来。”她继续跟那边讲,但没什么回旋余地了,他来,或者她回去。她想骂退他,可是他还你妈跟长老似的絮叨没完。“我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你爽了吧?来吧!”
已经有人退场,可她不走,她得在这儿等警察。小孩子哭哭啼啼的被他妈妈拽走了。没一会儿她也哭了,对着屏幕泪流满面,她拿起可乐,借着微光挑到绿吸管吸两口。爆米花男拍拍她肩膀。
“你别碰我!”
太凉了,早知道不加冰了。售货员怎么说的?你要凉的还是常温的?不对,那是啤酒。加冰还是不加冰?加什么冰啊?机器打出来,本身不就是凉的嘛!那男的又拍拍她。
“把你爪子拿走!”
“不是,我真渴了,”他把爆米花盒子折两折,攥在手里,“你的可乐在你那边,这是我的。”
她瞪大眼睛望着他,嘴依然没离开吸管。可乐早没了,就剩些碎冰块,被她吸得在杯子里乱跳,发出滋滋滋的声响。
3
“我叫许佳明。”
“哪个许?”
“我们还是说哪个佳吧。”
“你说哪个明也行。”
“明天我们睡到几点的明。”
她冷笑一声,点支烟说:“你还挺好玩的。”
“那你玩吗?”
“脸皮也够厚的。”
“好奇的话,你可以亲一下。”
这就不对了,她吸一口烟,手指伸到嘴边咬着残缺的红指甲油说:“你能不这么讲话吗?”
“好。”他没说话,抬手揪起一绺头发,拧了几个圈,“我调到中央一台。”
她把烟掐掉,将面前刀叉摆正后说:“许佳明,虽然我刚才在电影院讲了不少粗口,虽然你能听出来我在失恋中,垂死期,但不代表我是你在夜店和陌陌上认识的,随便一勾搭就跟你走的那种女孩。”
“夜店和陌陌能同时认识一个女孩?缘分吧?”
“正常一点,许佳明,让我把这顿饭请完,好聚好散,明白?”
“明白。”
“真的明白?”
“我努力明白。”
他抓抓头发,把那一绺压下去。牛排终于端了上来。她没胃口,推过去让他多吃点,自己喝可乐看演出。酒店在沙滩上搭了个台子,红色横幅写着海滩牛排节。这不是她的酒店,也不是许佳明住的地方,三亚的所有酒店都喜欢发明节日,烧烤节、火锅节、海鲜节,天天不重样儿。四个马来西亚姐妹勾肩搭背地在台上唱着完全听不懂的中文歌,曲子熟,但想不起来是谁的。苦想一会儿她决定放弃,转身看许佳明把一整块牛排切成二人麻将,一摞摞码好。
“你也不必一句话都不说的。”她说。
像是自摸和牌,他切好最后一块,抬头说:“一大块上来没食欲,小块你就能多少吃点了。”
“哈,你倒是调整策略了。”
“什么?”
“打体贴牌,别跟我装糊涂,你心里有数。”她翻开餐桌上的书,“《漫长的告别》,讲什么的?”
“我也没看完,书也很漫长。”
“看电影你带什么书啊?”
“你口红带了吗?看电影你带什么口红啊?”
还挺机灵,她不想跟他贫,别一会儿旧病复发又开始乱调情。有一阵儿他们互不搭理,许佳明似乎也不饿,切完牛排没什么乐子了,演出不好看,跟她说话禁忌又多,干脆看起书来。她像审视奇葩一般看着阅读中的许佳明,说:“你随便说点什么吧,这么闷着像是拼桌的。”
许佳明有点为难:“要不我把你打电话漏过的剧情讲一遍?”
“不用,你不问问我今天是什么状况吗?”
“你要是求我,我可以勉强听。”他记住页码,合上书,“我就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牛排。”
“哎哟,委屈你了。”她摆摆手说,“我就是挺奇怪的,你怎么一点不八卦。换了别人,十个有九个就跟我打听了。”
“总要有人做那一个不打听的。”
“你别跟我在这儿装特别。”
“不是,你和你男友的事情,我就算问清楚了,肯定也是劝分不劝和,你对你错,我都会故意说成你男人不是个东西,然后再话里话外暗示你,应该找个我这样的人恋爱,或是跟我睡一夜报复他。这样不好,不道德,以后我会瞧不起我自己。”
“忘吃药了吧,还睡一夜?”她边摇头边笑,“你可以替我分析一下。”
“我分析不了。”
“为什么?”
“为什么?你猜!”许佳明双臂撑桌上靠近看她,“因为我有私心,因为你长得漂亮,是个男人都想跟你发生点什么。”
她皱眉说:“真的假的?”
“我还是给你讲剧情吧,聊这个干吗?”
“任何男人吗?”
“任何男人,七岁到七十岁,我就是才满月见着你,也会惦记着能不能把你封存二十年,等我长大了再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