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歪着头看他,不是一直那种不着调的表情,是真话。主持上来让观众再一次用掌声感谢马尼拉组合带来的《流星雨》。F4?马尼拉?她前年还去过菲律宾。主持人要了几次掌声,等他意识到全场就他一人在鼓掌时,马上停下来,手持话筒说再过几天就是“直射节”了,到时候他们会搞一系列的活动演出,恭请诸位光临。
她问许佳明:“什么叫直射?”
“你不让我讲这些的。”
“我不让你讲什么了,我问你什么叫直射?”
“直射字面理解,就是中出。”玩笑又开过了,他改口道,“我的理解是,太阳往北回归线走,垂直照到三亚的日子。”
“然后那个日子中出?”
“不是,直射。一年只有两天,没影子,太阳离我们最近。你小学几年级被劝退的?”
“我在产房就被劝退了,你管得着吗?”她白他一眼,“三亚是哪两天?”
“不知道,这个得算,可以下个APP定位经纬度。”
“你们小学地理课本没标三亚吗?”她眯着眼,尽量露出鄙视的眼神,“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
“认真地说,可能三亚不是大城市,不标注。”
“那北京是哪两天直射?”
许佳明盯了她几秒,确定她没开玩笑,“北京只直射过一回,白垩纪的时候,很快恐龙就绝种了。”
“你在笑话我?”她翻眼皮想想,“北京是温带,所以太阳过不来,对吧?那你就直接说我错了,干吗扯到恐龙上?”
“我真以为恐龙绝种是太阳跑偏了。”
“你还是在笑话我。”她用叉子指他,“我们比点儿别的,你要赢了我跟你走。”
“好,我要是输了,我跟你走,我认了!”
“认真点儿,我们比看谁十五秒内能哭出来。”
“这算什么比赛,哭丧?”
“你先来,”她说,“开始!”
许佳明花了十五秒端详她的脸。
“时间到,到我了,你给我查着。”
数到第七秒她的眼泪出来了,十秒以后痛哭流涕的,弄得许佳明都要哭了。她抽出纸巾擦擦眼睛,又点起一支烟。
“我赢了。”
“假的啊?”许佳明也点一支,稳定下情绪,“你学表演的?北电中戏上戏?”
“我中戏学四年。”
“中戏四年就教你怎么哭?”
“对,还教我们怎么对付你这种男人。我说真的呢,校门口全是你这样的小男生,以为自己特帅,以为自己特逗,以为自己靠嘴皮子就能把姑娘说湿。”
“湿是什么意思?”
“你希望的那个意思。”
许佳明被顶住了,吃几块小牛肉,把烟灭掉反问:“不然呢,在你面前做一千个俯卧撑,或是请你上兰博基尼副驾?”
“很好啊,你抬头让我看看。”她盯了他一会儿,“反正你没戏,开飞机来你都没戏。”
“没好话就算了,坏话真用不着你来告诉我,真的。”
他喊埋单。服务员说,点餐的时候就埋过了。那我就再点几样!服务员愣了一下,去拿菜单。她环抱双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许佳明接过菜单扔给她,“随便点,我不想占你便宜。”翻看时她考虑要不要道个歉,不至于。
“有熊猫肉吗?”她问。
服务员又愣住了,搞不懂这对男女什么情况。
“那就不点了。”她还回菜单,对许佳明说,“说说你吧,干吗一个人来三亚?”
“你怎么知道我是一个人来的?”
“要是两个人,你不至于腻着我,不至于跑电影院看书。”她向后靠靠,做出审讯的样子,“你一人来多久了?”
“来是两个人,回去就我一个,也没准。”
“你朋友呢?”
“不知道,可能在某个男人怀里,或是某个男人在她里面。”他看眼手机,“这个时间刚刚好。”
“你想太多了,女朋友?”
“应该算分了,她说的原话,她说许佳明你等着,我今晚就飞丽江,随便找个男人都比你强一百倍。”
“是吗?”她笑眯眯地问,“你身体不好?”
“你猜呢?”
“看气色有点虚,然后你挽留了吗?”
“然后我上网查丽江,查旅游攻略,犹豫要不要下一班追过去,后来弹出一个网页让我改主意了。”
“什么网页?”
“丽江是全国艾滋感染比例最高的城市。”
她倒抽一口气,问:“不会吧,那不是找艳遇的地方吗?”
“就因为这个。你在后怕是吗?”
“我没去过,倒是好多朋友去过,回去可以吓吓她们。”她缓一缓问,“再然后呢?”
“还有再然后?再然后我截图给她,发信息说,你说得对,确实随便哪个男人都比我强一百倍,祝你成功。估计飞机刚一落地,她就收着了。”
“你真发了吗?有点恶毒吧?”
“没发!我至于吗?”
她笑了半天,喝点可乐压下去,问许佳明:“你们跑这儿来分手?”
“本来是旅行,后来她发现不是,我只是顺手把她带出来。她觉得自己被侮辱了,把酒店所有能砸的东西全砸了,电视都扔进浴缸里,到现在我房间还是没玻璃的落地窗,白天晚上都一阵阵热风。我把床挪到空调下面,可空调就贴着落地窗,冷风热风对流,吹得我床顶直冒白烟。也挺好,听着海声睡,听着海声醒,五倍深度睡眠。”
“那你到底是干吗来了?”
“前女友结婚。”
“哈,真是杀不尽的前女友。别难过,分手了,你还能多参加一次前女友的婚礼。”
“你在安慰我?”许佳明挠挠头,“这种随礼收不回来的。以后我结婚没法跟老婆商量,加桌前女友,收礼过日子。”
“一桌够吗?”她想想那画面,一帮三姑六婆七嘴八舌。她自己把自己逗乐了,吃点东西说:“然后你一个人去的?好凄惨,还是前女友结婚,好像你苦哈哈地等她很多年。”
“还没办呢,我来早了,真准备和她玩几天再去的。酒店砸烂了,我又不敢换房,赔钱没问题,我怕他们赶我走,再把我拉进酒店黑名单,以后所有酒店都禁止许佳明入住。我只能挺着,房间有二十四小时全天候供暖。每天起来就找有冷气的地方,电影院正合适,先在茶座看书,困了就进影厅睡会儿,那电影我看三遍了。你真不用我跟你讲剧情?”
“真不用,有酒店黑名单这回事吗?”
“我想的,我觉得每个行业不管怎么竞争,总要互通有无,减少损失,他们会列一个名单,终身禁止这些人在行业内消费。比如淘宝黑名单,交易一次差评一次;餐饮黑名单,吃饭吧唧嘴影响其他客人食欲;或者还有快递黑名单。”
“我就吧唧嘴。”她吃块牛排给他做示范,“收快递怎么进黑名单?”
“不知道,在门口放捕鼠夹?”
她笑得把可乐喷出去,缓一阵儿问:“你还生气吗?”
“生什么气,她都去丽江那么危险的地方了。”
“我是问,你生我气吗?刚才冒犯你了。其实正常之后,你挺好的。”
“谢谢,我不生气,稍微有点难过,一会儿就好了。”
“还难过,你玻璃心吧?”
“这么说吧,偶尔,一年最多几次,在地铁,在商场,在街上,碰到漂亮女孩,有时候会不知不觉地掉头跟着走几十米。”
“尾随犯罪?”
“我说真的呢,反正没什么事,难得一见的漂亮,看一眼少一眼。经常都是跟到人家上了车,进了写字楼,或是见着男朋友了,把我剩下的时候,就是现在这种难过心情。”
“你在夸我,我是你一年才碰上几次的那类女孩?”
“那是她们,你是几年才碰上一次。”
“虽然是假的,但我真想相信你啊。”她笑眯眯的,叉块牛肉,“来,我喂你一块。”
他摆摆手,说不用,望着她说:“我没骗你,你清楚自己长什么样子,在这个世界是什么排名。如果美貌是个金字塔,你就在塔尖。我为什么会难过呢?就是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其实每次这种时候我都跟自己说一遍的,许佳明,你这辈子都别指望跟这种大妞爱过,甜蜜过,这不是你的命,你没戏,有钱没钱你都没戏。”
天哪,他是美容美发美言学校毕业的吗,怎么可以把话讲成一场公主梦?她听着都有泪感了:“许佳明,你嘴真甜。”
“你说得对,靠嘴皮子没用,但难过是真的。”
说什么好呢,安慰他,鼓励他?她扭头去看演出,一个女人带上七八只狗做表演,立正、稍息、跳圈,台上摆着1到9九个牌子,主持人让观众互动,拣两个数字做加法,比如2和3,贵宾犬闹闹能把5叼出来。试了几次全部灵验,有个起高调的少年挑了5和7,闹闹把每个数字都闻闻,什么也不叼地回来了。这回掌声雷动,就主持人不鼓掌,他忙着跟刚才互动的俄罗斯妹子秀英语呢。
有人拍她一下,她回过头,不是许佳明,一个女孩给她看塑封的牌子,上面写着“请救助聋哑儿童,手工贝壳项链,二十元一串”,下面是聋哑学生证复印件。她掏钱包。许佳明招呼女孩过他那边。
“你是你,我是我。”
她赶紧低头拽出一张五十的,再抬头的时候吓了一跳,许佳明居然在跟女孩飙手语!不用嘴皮子的世界,完全看不懂。他们比画了差不多两分钟,发生了更为诡异的一幕,女孩挑串项链放桌上,深鞠一躬,钱也不要就跑了。
“你会手语?”
“我是万能青年旅店。”
“你们聊什么了?”
“你看呢?”
“我看就是你刚收了个女弟子。”她咬指甲想想说,“你跟个神父似的教育她,虽然身体有缺陷,但更要自强不息什么的。她很受用,鞠个躬送你项链做礼物。”
“我转送给你吧。”
她将头微低向前倾,等着许佳明给她戴上。
“很好看。”坐下来时他说,“没那么复杂,我问,你今年多大了,还读书吗?她回答请救助聋哑儿童。我问,你是三亚本地人吗,爸爸妈妈呢?她回答请救助聋哑儿童。我问,你会不会手语啊?她回答请救助聋哑儿童。我问,你丫有完没完,哑巴中的哑巴吧?她回答请救助聋哑儿童。然后你都看到了,莫名其妙给我项链,鞠个躬跑了。”
“估计她都想张嘴骂你,你丫才是哑巴,你全家都是哑巴!”她乐了半天,喘着气说,“送项链是怕你向酒店告发,这个小姑娘是骗子。”
“没必要,就算不是哑巴,也是穷人家的孩子。”
“我喜欢你这么聊天。”
“什么?”
“你为什么会手语?”
“我家有个聋哑亲戚,很固执,二十多年不肯为我改变,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只好为他改变,学了手语。”
“我真喜欢你这么聊天。”
“你说两遍了,什么呀?”
“你的说话风格,明明你亲戚说不了话,你偏说他不肯为你改变,还有那个小姑娘,换一般人就直接说她是骗子了,你却能把过程讲得又长又好玩,还说她是哑巴中的哑巴。我喜欢你这点。”
真夸他的时候,反倒不好意思了,都点上烟了,还左顾右盼装着找火机。
“许佳明,我发现我真挺喜欢你的。”
“我听见了,火机呢?”
他还没懂。她先给他点上烟,说:“求你件事,我之前住大东海的银泰,我不想回去了。这是我房卡,明天帮我把行李取出来吧。”
“那你今晚住哪儿?”
“非要我讲那么明白吗?”她忽然结巴了,上下牙打架,“我想试试在海浪声中醒来是什么感觉,行吗?”
这回他懂了,却拘谨起来,摇着头看房卡上的数字3806,连抽好几口说:“不行。”
她想抽许佳明一巴掌,再抽自己两巴掌。她拿起叉子冷肉,以更冷的声音说道:“饭我也请完了,不欠你的了,你可以走了。”
“你等我一下,一秒钟。”他站起来往外走,一会儿又跑回来,“别走,可能得十分钟。”
她看着他背影淡出海滩,从酒店园林穿出去。她又点一支烟。时间不早了,主持人宣布演出结束,请各位慢用。这时女驯狗师跑上来,哭着说闹闹不见了。她的心被揪起来,多好的狗啊。之前考闹闹5加7的少年又起哄,问问你们酒店的厨师吧。狗主人哭得更厉害了。有个光膀子的东北客人拿着刀叉警告他闭嘴,再瞎逼逼削你!少年不服软,我又没说炖了吃,就说问问厨师。你找揍是不是?东北男人要上,被朋友拉开了。场面有些混乱。狗主人求大家别打,一起喊闹闹,也许狗就能听见。她跟着人群一起喊,声嘶力竭,眼泪都喊出来了,嗓子快哑了的时候,她笑出声来。远处一个黑影呜咽着往这边跑。啊,她捂住嘴,差点儿又哭出声来。
许佳明跑回来,没留意她刚哭过,两口气喘匀后把一沓钱放桌子上说:“刚取的,两万块。”
“你什么意思?”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他把房卡找出来,还给她,“在电影院我多少听明白点,那边在追踪你的信用卡,所以你不想回去,开别的酒店还是会留下消费记录,你得找个地方过夜。我不想趁你之危搞你一回,那样太猥琐了。这两万我借你,你在三亚还能待上一阵儿。先声明啊,我不是有钱人,等你周转开了得还我。”
她拿起钱,拇指划过一遍,取款机也真是的,也不给扎一下。她想着未来某天大额取款,一万一捆地从机器里往下掉,多方便。也不行。
“一次取两万是上限了吧?”
“别,多了我也没有。”
她说声谢谢,把钱放包里,问许佳明:“许佳明,你是不是傻?你又不认识我,我可能还你钱吗?”
“你能还,起码你记得一个叫许佳明的,不屑于跟你搞一回两回,他想跟你长线发展,想跟你要么爱到死,要么爱到不爱为止。”
“爱到不爱为止。”她跟着重复一遍,摇头道,“没这个机会,你会人财两空的。”
他痛苦几秒,说:“我想好了,你拿走吧,钱就是个数字,就是时间,两万块我苦三个月也就省下来了。能跟你吃顿饭,解你一时之急,苦几个月是我应该的。”
疯了,他一定是疯了,她抽张餐巾纸抹抹眼睛。是因为她疯的,她又笑了,把钱还给他,打开钱包,拽出一张数一张。
“工行的,建行的,农行的,中行的,光大的。只有中信这张是信用卡,哪张都比你这两万多,随时可以取。我只是觉得你好,有些地方真亮,好像有光照着你,想跟你搭伴儿走走。没想到你这么啰唆。”
许佳明不知所措,又叼支烟开始找火机,埋着头说:“一分钟前你还在明信片里,那种在地铁交错扶梯擦肩而过就念念不忘的女孩。”
“把烟放下,起来吻我。”
她闭上眼睛。许佳明站起身,隔着一桌子牛排,以乌龟速度向她嘴唇靠近。几秒钟的距离他想走一辈子那么长。刚碰到嘴唇,她睁眼喊:“假的,全都是假的!”
许佳明弯腰六十度愣在原地,不知道哪里崩盘了。
“肯定是做戏!”回想一遍,她指着许佳明说,“你说,闹闹那么聪明的狗,微积分相对论它都会算,怎么可能走丢呢?驯狗师哭哭啼啼地演苦情戏,再弄个皆大欢喜,好骗我眼泪。贱人!”